在我家那嘎达,每到冬天,多数人家都爱请客。尤其年根底,几乎没谁不请的。这已然成了老例。我爸好像受到鼓舞,也不例外地请客。他请的,当然是村长。可我知道,家里没年猪,拿啥请?年猪,就是刚开春你便去抓回猪崽,放圈里养着,从春养到夏,从夏养到秋,再从秋养到冬,养到年根,肥肥的,然后杀了。这就是年猪。那时不像现在,现在流行瘦瘦的,那时人的肚里没啥油水,需要肥肥的。杀的当天,必请客。如果哪家杀了而不请客,会被别人耻笑,说你家抠门!此后你会被疏远,没人缘的。请村长不好请,他忙,年前没请成,很快进入正月。正月也没请成。一拖拖到了开春。
记忆中最难忘的一次杀年猪,应该在我九岁那年。九岁,恰是最馋的年龄段啊。天没亮,我爸就从炕上爬起来,他首先干的,拔锅。然后喊醒我们兄弟几个,给他帮忙,当下手。其实不用他喊,我们早早就醒了,早早把耳朵露在被子外面,仔细听着哪怕跟杀猪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任何声音。我最后一个爬出被窝。不是我动作慢,而是我舍不得被窝温暖。要知道,冬天很冷啊。
我们兄弟几个,听从爸的指挥,去房西头搬石块。石块都很大,又全都冻在地上,搬了几下,搬不动,爸就站在黑影里,继续指挥:拿小石头,砸!所谓指挥,说白了,他就是可着嗓门朝我们喊。我爸平时嗓门不这样大的。但到了杀猪这会儿,居然大得惊人。我们照着我爸的指挥,先搬小石头,用小石头去砸大石头,把大石头砸活动了,再搬大石头。这样干,省老事了。不过,我们制造的声音,却多起来。那么,远处被惊动的狗,也好像受到了鼓舞,这里一下,那里一下,欢快地叫起来。而我们这边的声音,更大。先是小石头砸在大石块上的声音。接着是我们抱起石块向爸爸那个黑影里走,快走到了,往地上一扔,就传出“咚”的一声。冬天的地硬,这“咚”的一声会传出很远很远。尤其你躺在炕上,会把你耳朵震醒的。我知道我不是故意使劲往地上扔,可我却愿意把别人震醒。加上我们哥几个连续不断地往地上扔,终于听见一片狗叫声里,夹杂了几声人的干咳,次第飘过来。大约这个时候,天渐渐亮了。我爸摆弄大石块,开始垒灶。远处有人走过来,也不用跟谁打招呼,上来直接帮我爸垒灶。垒灶很简单,不用灰,套用瓦匠行话,属于干垒。垒成一个圆形,留个口,架火用。我爸回屋,把已经拔掉的那口大锅放于圆形石堆上,然后拿手指着我们:你们,去打水。我们哥几个轮番去水井打水,打回来,往锅里倒,眼看要倒满了,开始在锅底下架火。按常理,先架细柴,也叫绒柴,细细绒绒的,送上去一根火柴,很容易的,就着。不过我爸没按常理出牌,索性去抱来一整捆柴,连柴禾腰儿都没打开,就那么一整捆地送进锅底。这真让我们惊讶。我们上山弄点柴禾并不容易,平时哪舍得这么烧啊?但想想一年就杀这么一回猪,也就没啥舍不得了。那一整捆柴禾着起来后,再架。架的都是干柴棒子。那么,火就很硬,多数火苗努力舔锅底,另一些剩余火苗,不愿意舔锅底,显得毫无组织纪律性,从干垒的石块缝里往外窜,一窜一窜的,好像许多红舌头,从石头缝里向外舔,一舔一舔的,东山肩上就跳出来一球日头,那日头,就像我家这一群红舌头给它舔过似的,火红火红。过了一会儿,锅里渐渐冒出几丝白气,几丝白气像白豆芽,在锅面上生长。可能白豆芽弱不禁风,只生长一寸,就断了。却也不用担心,断了,下面还会有白豆芽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继续生长。后来,白豆芽变得坚强起来,已经不再一寸一寸地生长,变成一尺一尺地生长了。当白豆芽再长,长得都不像白豆芽,像一棵大白树,那时水就开了,就该屠戮猪了。屠戮猪,当地土语,就是给猪褪毛的意思。可是,老卢头没到。老卢头是个单身,杀猪很有名,但凡谁家杀猪,都请他。因此请他的人多,需要排号。估计他十点钟来,乘了这个空,我们哥几个和几个围观的孩子四下散开,去玩。
我回家拉出爬犁,去北山坡那嘎达,放爬犁。农村爬犁一共分两种,一种大的,一种小的。大的,干活用,比如拉粪,拉柴禾,拉粮食啥的。但它也可以玩的。小的,专门留玩。我家没小的。小的有点专门享受的意思。在我们家,嘴多,吃饭都成了挠头事,哪还敢享受?
途中遇见几个女孩,也去放爬犁。其中刘五朵,长得最好。她虽然土生土长在我们村里,可她生长的样子,很文艺。她平时不爱搭理人,让我无法靠近,我只能在暗中喜欢她。却意外的,她主动招呼我:你也去放爬犁啊!我嗯嗯啊啊不知怎么回答,感觉自己脸红得像一块红布。刘五朵身上四个姐姐,也一水的漂亮,虽然有的不够文艺,但总体上都属于她父母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其漂亮差不了多少。她几个姐姐都在十五六岁当口,嫁人了。所以我很着急,害怕刘五朵到了十五六岁当口,也学她几个姐姐,把自己早嫁出去。农村有句话,叫赶早不赶晚。所以,别看那时我小,我对刘五朵却觊觎已久。至于她是不是我的菜,那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
继续往北山坡行走,忽听身后传来奔跑声,回望了,是大哥和二哥两个,合拎着水筲,跑过我身旁,向烟筒砬子跑。我注意到,水筲里冒着白气,肯定是刚从锅里舀出的开水,两只水瓢因为奔跑还不停地在水筲上面飘荡来飘荡去。两个人的举动不禁让我摸不着北,也让我爸和邻居们摸不着北。我们都站在各自的地方,注视着他俩背影,疑心他俩这个时候往砬子上跑,是不是疯了?
烟筒砬子,因为形如直立的烟筒而得名。砬子,属于满语,意指陡峭壁立的山崖。他俩登上烟筒砬子最上面,两个人影一下子变得小小,同样的,那只水筲也一下子变得小小。烟筒砬子高过百米,我们必须仰脖看,才勉强看到他俩,但他俩的动作,我依旧看得真真:两人一人一瓢,开始舀水。舀水了,对着我家那个方向,猛的一家伙浇下去。我爸和几个邻居见状,吓得四处躲逃,有担心躲不及的,恰好脚底被啥东西绊了,索性趴在那里不动,死死抱住头。大哥和二哥继续拿瓢,舀水,向下浇。这回浇的方向是我这里,我身边女孩们吓得哇一声大叫,不知往哪里躲才好。只有我站在原地不声不响,很淡定。其实我看明白,那水是浇不到地面上的。按理,水落在地面上才对,却一滴未落!虽然是开水,但百米的距离,水在下降途中,因为天冷,完全变成了一条白气。没有风,白气凝在空中,那么,大哥二哥一瓢一瓢往下浇,浇的就不是水,而是一条一条白带子!过了一会儿,女孩们也发现毫无险象,就跟我一样,仰脖看。照实说,连我在内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无数条白带子,继续一条一条增加着,像画上去的,看不见画手,却一条一条给画出来,凝定在空气里。明明知道那是水,却不见它丝毫降落,这景象很神奇,我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直到大哥二哥带着牛逼样从我们身边返回家,我们还掉在呆里。凭良心,大哥二哥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牛逼样,令我无端生出羡慕嫉妒恨。后来脖子累酸了,我们才有些不舍,向北山坡走。当我们走到北山坡上,又一下的,更呆了:因为刚刚起了风,从高处向那里望,众多白带子好像有谁指挥着,朝远处一个方向飘荡。它们不是横着飘荡,而是保持直立状,已经不像白带子了,而像一根一根白柱子,立着飘荡。飘荡到无,我们才开始放爬犁。放一气,谁都看出来,大爬犁没有小爬犁速度快。刘五朵说:你没放过小的,我这个给你用用,你放一回小的看怎样?我说:好,我用用。
北山坡在夏季是个大草坡,在冬季是个大雪坡。放小爬犁,有坐在上面放的,有趴在上面放的。趴着,脸几乎贴地,跑起来险象环生,所以女孩都不敢趴在上面放。我心里虽怕,但不想在刘五朵面前掉价,就勇敢地趴在小爬犁上,随大家一起放。出乎意料的,有个女孩也趴在上面放!我看过去,以为是刘五朵,却不是,她是二粘乎。这名字是我给起的。她在家排行老二,有事没事上我家,总爱找我玩,给人感觉挺粘乎,我就喊她二粘乎,她呢,居然答应了。于是这名字就被叫开了。说实话,我不爱搭理她,原因简单,她长得没有刘五朵好看。要说她粘乎一点都不掺假,放小爬犁的时候,她紧挨我旁边放。而且还喊我:三哥——!好玩不——!我扭头看了过去,发现是她,就没有回答。不过这一看,我有了新发现,因为她趴着,屁股鼓鼓溜溜着,随着小爬犁颠簸,屁股就好像一块好豆腐,让谁拍了一巴掌,颤巍巍,耐人琢磨。她又粘粘乎乎喊我:好玩不——!我也喊:好玩——!我俩隔得虽然近,可风声雪声过大,不喊着说话彼此无法听见。所谓风声雪声,是爬犁飞跑而带起来的。可能得到刺激,我松开握爬犁的手,将两臂展开,像飞机紧贴地面一样,飞掠,飞掠。二粘乎又喊我:三哥——!你再看我——!我扭头看,她居然学我的样子,展开双臂,那么,我俩几乎并驾齐驱了!尤其我俩飞溅起的雪雾,一浪一浪向我俩后边退去,退去,阳光下,雪雾很白,起起伏伏的,像白浪,久久不落。
山下有人喊:老卢头来喽!我们纷纷收起爬犁,向山下跑。
围在我家那儿的人越聚越多。隔着人缝,我看见了老卢头,他腋下夹着一根三尺长细管和一个帆布袋。我猜,帆布袋里面装的,可能是刀了。他蹲坐在白气腾腾锅前,不紧不慢抽着烟,眼皮耷拉,懒得看别人。烟是我爸给装的,质量差,有点要火。他抽了几口,要灭,我爸赶紧划着火柴替他点,他却拿手挡开,自己往前俯了一下身,把手伸进很旺的火堆里,快速捏出一豆火炭,放在烟锅上,然后开吸。这很让我惊讶,他手居然敢拿火炭?他的吸力也大,我听见他把烟袋杆吸出丝啦丝啦大声,放在烟袋锅上的一豆火炭,忽然被他抽得燃起一柱小火苗来。有谁心急,嘟囔着:怎么还不杀呀?最初,老卢头不理睬,后来听烦了,回一句:猪呢?猪抓了吗?经他这么问,一下的,众人醒过腔,集体发出奥的一声,又集体说:是呀,怎么还不抓?我爸说:抓!这就抓!说完,我爸跳着脚离开,又一个高儿蹦进猪圈,并朝我那两个哥哥喊:拿绳子来!还没等绳子拿来,忽听猪圈里飘出一声猪的尖叫,有谁喊:妈呀,猪跳圈啦!我朝那里看,果然那只猪跳出圈来,开始四下跑。我爸紧跟着跳出猪圈,从后面追。一开始,猪有点懵,人们也有点懵,当猪跑向人群时,人群发出啊的一声,集体躲开,那样子,好像愿意让猪跑掉似的,集体给猪让路。追一气,两个哥哥也加入进去。后来邻居也帮忙去抓。有一次,猪跑着跑着,突然回过头来,反方向跑。我爸始终跟在它后面追,它这一掉头,是迎着我爸跑。大家全都兴奋起来,齐喊:这回没个跑啦!这回没个跑啦!我也看出来,猪已经不像先头跑得那样欢实,摇摇晃晃就要停下来。我爸双手一扣,却扣到了空气,猪从他胯下钻过去。有谁就说:老方,你没吃饭啊。我爸说:还别说,真给你一屁崩对了,我没吃饭,我们全家都没吃饭啊。听我爸这么说,我肚子得到响应,居然开始抗议了。当然了,我心明镜,抗议无效。忽听老卢头说,你们都歇歇,看我的吧。大家全都盯着老卢头,看他如何抓猪。他跟我爸要了一条面口袋,去了苞米仓下面,搂一把苞米粒子,握在手心里。然后一边唤猪一边向猪靠近。猪已经警觉万分了,见有人靠近,时刻准备提防着别人。老卢头向那里撒了半把苞米粒子,猪的鼻子灵敏,闻到了粮食,就试探性地在地上拱。一边拱一边吃。老卢头就再撒半把苞米粒子,满足供应。老卢头趁机靠上前,用烟袋锅子给它一下一下挠痒。猪也懂得享受,慢慢躺倒,让老卢头给它挠。老卢头要来一条麻袋片,像为领导服务似的,将麻袋片蒙在了猪脑袋上。这时老卢头说:你们可以把它绳之以法了。大家走过去,猪几乎是任人摆弄,它的四只手,被详详细细捆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