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雪下得很大。冬天的建筑物化为灰色,雪将它们变成白色,脏了的雪又将它们变成黑色。在灰色天空的重压下,楼群被压矮了,挤旧了。因为路滑,路上少有人,天空时时绽放的烟火,更显得空气彻骨的寒。
置身这座静寂的小城,梅娃不时自问:难道我就是在这个小城市长大的吗?每想到这个,她的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流出来。这个城市在她的记忆里是有色彩和活力的,然而现在,城市如一个老去的人,在时光的流逝中,一切都变得陌生。
梅娟的家门没有关,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和脚臭,梅娃走了进来,看到姐姐直直地躺在沙发上,一张苍白浮肿的脸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有腹部隐隐的动静证明她还是个活物。
梅娃凝视着姐姐,突然感到辛酸。
梅娟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抄起茶几上的水壶就冲她砸过来。梅娃吓了一跳,惊叫:“姐!你干嘛?!”
梅娟听到叫声,这才反应过来,水壶已经收不回来,晶莹的内胆散了一地,热水点滴溅到了梅娃手上,烫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梅娟把她当成了杜刘。
梅娃想,大姐刚才发怒的样子真是有几分可怕,坏的性格会使她的命运变坏。一个女人,应该有女人的样子,男人有男人的作派,家庭才能维持下去,幸福才会到来,方才对梅娟的同情不知是减了一半还是添了一半。
梅娟到了厨房里,半天不见人出来,又听到了锅碗动,原来她是给妹妹做年夜饭。都说一个人的阅历是无法隐瞒的,梅娟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所有的劳累和冷漠都向她砸过来,好像她是一块石头,生活庸俗而粗砺,人却无法变成石头。
梅娃上前,拉住了梅娟的手,梅娟的眼泪忍不住涌出来。
梅娟说,黄昏的时候,她路过杜刘的店,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大事,她原本可以打电话给杜刘,可是不知道怎么心血来潮,尽兴绕了进去。是小于给开的门,小于是杜刘用了几年的雇工。这个貌不出众,没有任何特点的女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小于见到她,像是见了鬼一样,再关门已经来不及,突然冲过去警惕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梅娟暗自奇怪,便向孩子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她心里开始发毛了。
这孩子活脱脱的就是杜刘的翻版!竟然比虎子还要像杜刘!小于紧紧地抱住了孩子,梅娟本来还带着一丝疑惑,现在见小于这样表现,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几年,杜刘暗度陈仓,竟然在梅家眼皮底下跟小于厮混,生出个孩子来!梅娟只知道小于生了孩子,原先是扔在乡下给父母带的,最近她父母病了,才带到城里来,因店里过年正好做烟火的生意,不想竟然被梅娟发觉。
梅娟如做了一场噩梦!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她的怒火快要把自己燃烧尽了。当杜刘回到家里时,梅娟冲过去拎起了他的耳朵,暴吼:“离婚!”
杜刘虽然很痛,却不能叫。他只求别闹了,新的一年刚刚开始,烟花还绽放在空中,他不想触这个霉头。速战速决是唯一的办法。然而梅娟的怒火却无法平息。
这就是事件的经过。梅娟觉得自己就是个垃圾箱,这些年来,生活给她什么,她照收不误,从来不知道反抗。她只是个干活的机器,上班在工厂里干活,下班在家里干活,周末又跑到娘家干,做累了,便蜷缩在一边,一脸疲惫的样子,有时候就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她父母和妹妹还常常嘲笑她。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精神生活,仿佛她是没有精神生活一样。梅娟没有了精神生活,老两口也就少了许多烦恼。只有梅母时常感慨,梅娟怎么就老得这么快,那脸过几天黄白黄白的,过两天浮肿了,过两天身子软塌下来了,她仿佛看到女儿遭到什么诅咒似的直线奔到老,快到一个令人害怕的程度。她跟梅洞天说了,梅洞天先是不以为然,后来趁女儿干活时暗地里观察她,这一看大吃一惊,梅娟竟然在短短的几年间老到了不认识的程度。梅洞天隐隐作痛着,方感到女儿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但是他还是没有精力去顾惜她。梅娟从来不知道这就是委屈,她已经习惯了被挤压的生活。
“事已至此,不要再委屈自己。”梅娃说。
梅娟冷静下来叹道:“我要是离婚了,老头子会气死的。”
是的,梅洞天绝对会认为离婚是件羞耻的事情。
“你是为自己活,还是为别人活?”
梅娟犹豫:“虎子不能没有爸。”
“有这样爸,还不如没有。有你,有我们他一样能活下去。再说,你离婚了也不等于他没有爸,杜刘还是他爸。”梅娃说。
“爸妈会气死的。”
“那你还能忍受吗?”
“我,我也是个人!”梅娟眼前再次晃动着小于和那孩子的脸,突然愤怒起来。
婚姻的事情,当然不会像梅娃想象得那么简单,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姐妹俩都认为应该当即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