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最后一遍锄过,日子就闲了一段。小晌午时分,固固蹴在院子里看小蚂蚁们搬运土粒。他一闲就蹴在地上看这些碎东西忙忙碌碌。他想它们整天搬那些土粒有啥意思呢?
他不知道马侉子啥时候进到院子来的,直到那双大脚快踩到小蚂蚁辛苦垒起来的小土堡时,他才知道有个人来了。马侉子几乎贴到他身上了,可他一抬头,还是看到了马侉子的那张脸,他恶声恶气地说:“你长个眼睛好不好?”
马侉子说:“咋了,踩着你的尾巴了?”
他没好气地说:“你走路就不能走出点响动来?比屁还轻,好屁还能吹起土哩。”
马侉子说:“你看你这人,驴走路能走出响动来,可它是驴,犁地拉车,苦没少下,到头来还是只能吃草;猫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可它吃肉哩。”
他最不喜欢听这个一墙头高的人自作聪明地说话,就恶恶地说:“你总跑来晃个啥?”
马侉子说:“你这人怪了,咱都是亲戚了还这样说话。”
他的气更不从一处来了,说:“咋?听不惯,找个能听惯的说去。”
马侉子却一点都不生气,他也蹴了下来,却一指头就把小蚂蚁一个早晨辛辛苦苦垒起来的窝巢戳塌了,固固大怒,说:“日他妈,你看你做的这是人活吗?”
马侉子却嘿嘿地笑笑说:“又不是你的窝,看把你急的。”
他真想给马侉子两拳,可他忍住了。
马侉子又说:“把垒起来的戳塌了,它们再垒就有意思了,要不它们自己做这样的活都没劲儿。”
马侉子掏出一盒“金驼”烟,递给了他一根,说:“今年得把事办了,都拖过两年了,再拖过今年,明年是寡妇年,又得拖一年。”
固固站起身往窑洞里走,马侉子就跟屁股后面说:“寡妇年,你知道吗?很不吉利的。”
固固躺在炕上,马侉子就像他的影子一样也躺在炕上,荞荞端了两缸子茶水过来,放在炕桌子上,头都没抬就出去了。固固看看荞荞的背影,心里一阵瞀乱。
八年前,陈成嫁花花的时候,马侉子和叶叶都来了。陈成是固固的叔,是马侉子的姑父。叶叶和荞荞就像上辈子就熟识,一见面就黏得像糜糕一样。晚上,叶叶和荞荞钻到了一起,叽叽喳喳的,像闹窝的两只小翠鸟,固固觉得女娃的嘴和鸟一样,不吃的时候就叽叽喳喳。花花被人娶走的第二天,陈成和马侉子过来了,一人咂着一根大拇指粗的烟棒子。叶叶和荞荞在院里踢关。她们在地上划了一座城堡子,把一片灰蓝的瓦块放在城堡子的大门口,开始打水、石头、砂锅。“一二三四五六七,咱俩本是好姐妹。我出砂锅你出水,你出石头是妖精。”结果荞荞输了。荞荞说你是妖精,狐狸精。叶叶就咯咯咯地笑着,把一条腿高高提起来抱在怀里,一条腿一蹦一跳地踢那块瓦,荞荞就在外面围着捣乱,不时惹出一阵笑声来。陈成就说上天有好生之啥来着?两个女娃,像一对姐妹,你们两个,像一对弟兄,真是天作之合的事哩,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固固看着叔,再看看马侉子,就知道他们已经说过事了。这时间荞荞在踢,叶叶张开两条胳膊就像鸟儿的翅膀一煽一煽的围着捣乱。
“叔,她们还都是碎女子哩。”固固说。
“噢,这几年你能跌绊回来女人?”陈成说。
“我跌绊不回来女人。”固固说。
“噢,那还说啥?几年后的事哩。”陈成说。
“你看,她们还碎得很哩,踢个瓦就快活得像过年哩。”固固又说。
叶叶没把住一脚把瓦片踢到了固固的脚下。叶叶来拣瓦片固固却捏在手里盯着叶叶看。叶叶的鼻尖子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像早晨树叶子上的露珠,他伸出手在她的鼻蛋子上刮了一下。刮完,自己的脸刷地就红了。叶叶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过了瓦块,扬起头骂了固固一句:“固固是个大坏蛋,中午吃不上饭。”猛然,在他的胳膊上啄了一下,跑到荞荞身边对他咧咧嘴,又继续跳起来。红布条子拧成的裤带就甩出一截来,一甩一甩的。
“叔,你看她们的裤带头子还像长虫一样甩来甩去哩。”固固说完,自己就“扑哧”一声笑了。这时马侉子说:“她们有不跳的那一天哩。”
几天后,马侉子家一场酒席,固固家一场酒席,事就那样订了下来。那一年,固固十六岁,马侉子十六岁。事一定下来,两家每年逢年过节都互相走动,来来往往的。
马侉子像到自己家里一样,对荞荞说:“随便做点,又不是外人。”说着双手捧着茶缸子滋溜滋溜地喝,边喝边说:“你到底咋想着呢?”固固说:“我没咋想。”马侉子说:“你一点都不着急?”固固说:“不着急。”马侉子说:“你看你这人,这样说话不是抬杠嘛。”
固固就盯着窑顶看,窑顶的横担上有一窝燕子,有两只燕子在窝里呢喃而语,他知道那是一对老燕子,四只小燕子跌跌绊绊地练硬了翅膀出窝了,飞得就不着家,那窝就空落落的。固固把嘴嘬起来,将一个一个烟圈吐到窑顶上去。
马侉子又说:“女娃大了,就有自己的心事了,这事早了早好。”
固固扭了一下腰身把脸吸了过来,说:“她们都大得很了吗?”
马侉子说:“她们还不大啊?都十八了,要不是你拖,她们都做娘了。”
固固不说话了。前年,马侉子就说要过门迎娶,他没同意,觉得荞荞太小,还像个娃娃一样,嫁出去他不放心,找了个借口说家要收拾一下,结婚是大事。去年,马侉子又来说,他又推了,说等秋后庄稼上场打了,到冬天再说。拖过了冬天,又拖过了春天,拖到了现在。马侉子说得不夸张,十三四结婚的女娃多得很,十四五生娃的女子也有。
荞荞烙好了油涮饼子和韭菜炒腌肉一道端了上来。
马侉子抓起筷子,就吃起来了,吃得很贪相。
固固说:“你几辈子没吃东西,饿死鬼转世的?!”
人一旦见不得一个人,他干啥你都不顺眼了。以前马侉子也是这么个吃相,固固从来都没说过啥。可现在他越看越讨厌了。
马侉子停下筷子,说:“你这人不对劲,脑子怕有病了,有这么说亲戚的?”
固固依然那么躺着,看着马侉子把一碟子腌肉和一碟子油涮饼子全装进了肚子,然后,打出几个响嗝来,固固真想给他几拳,狠狠地几拳。
马侉子跳下炕去,从一个人造革黑提包里掏出两双鞋来,说:“我妹子千针万线给你做的。”说着他把两双鞋一只一只摆在他面前,“鞋垫子都给你垫好了,你试试。”说着,又掏出一截水红的料子来,对着门外喊:“荞荞哎,荞荞哎。”
固固就觉得马侉子的声音要多贱有多贱,他狠狠地剜了马侉子一眼。
荞荞进来,马侉子把一截布料递在荞荞的手里,说:“喜欢吗?你嫂子说这料子好得很。”
固固腾地从炕上翻起来,阴沉着脸对荞荞,说:“让你到祁旺家借个气管子来,把车子气打好准备拉粪哩,你还磨蹭在家里?”
马侉子却回转身对着他,说:“你到底是咋了,气管子迟借一阵,你就没气了?”
固固把脸几乎是贴在了马侉子的脸上,说:“有你啥事?你窝上一阵就哑巴了。”
荞荞一把扯过马侉子手里的料子,说:“你回去吧,这两天是日子闲着,让我嫂子浪来。”
荞荞出去了,固固爬上了土台子,望着天上游来逛去的几朵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