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听到程家竺的消息,我心中的夜比户外的夜更忧郁更浓烈。放下手机后,我不由得点燃了一根烟,站在窗户前,寻找着暗夜深处的光之源。但是,我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看不见。越是寻找,越是渺茫。不远处的夜像是黑暗中的大海,而我却听到了心中海兽的困顿之响。没过多久,我将手中的烟火捻灭,而夜晚则突然浮现出一层薄雾。生平第一次,我将烟头从高层狠狠地扔向窗外,像是把装着空纸条的许愿瓶丢向了沉默海洋。
随后,我又拿起了手机,逐字逐句地重读那条短信。我一边想要通过重读来确认某个事实,一边又通过确认来反抗记忆的洪水猛兽。最后,我还是无法回避终将而来的现实:程家竺死了,他的葬礼放在了本周六的上午。
放下手机后,我关掉了灯,整个人蜷缩在床上,闭着眼睛,抱着枕头,身体像是被突然抽空,与黑夜慢慢化为一体。我想把自己的恐惧与焦灼说给另外一个人听,却发现这样的人在此时此地是不存在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存在。这么多年以来,心中的过客来来往往,最后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消失与终结。很多年前,程家竺是我的亲密朋友,也是相惜的聆听者,而如今,他却用自己的死亡为我们的关系划上了最后的休止符。一切坚固的,终将烟消云散,唯有黑暗中的白日梦能给我的这具空皮囊带来最后的慰藉。
心中的兽啃噬着魂灵,我无法入睡,回想着关于程家竺的一切。也许是因为太汹涌的缘故,或许是因为过于淡薄,我举目四望,满心的荒凉,无法看到他的具象,只能依稀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此刻,我和他像是迷失在浓雾中的两个孩子,彼此寻找,又彼此错失。
我侧身躺在黑夜的暗礁,听到了生死之间冥河的汩汩响声。
我突然又听到了他的那句话:我死后,你不要来看我。说完,他转过身,消失在路的尽头。没想到的是,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在去年秋天,我去了洛城,见了他最后一面。看见他的瞬间,我整个人杵在那里,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冷风暴裹挟。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我强作欢颜,走过去,打算去握他的手。然而,他把手放到身后,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身上有馊味。接下来便是长久而巨大的沉默,过往的回忆在沉默的撕扯下分崩离析。他的妻子进来后,打破了僵局,我们开始谈论一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如同相知的共谋者,共同回避了问题的核心,绕入一片无人的荆棘丛林。
午饭后,他带着我去附近的花园散步。这是一座废弃的园子,荒草丛生,满目荒凉,尽是秋日的衰败之象。他不说话,只是缓慢地朝着花园之外走动。而我呢,更不能说话,生怕破坏他用缄默缝合的平和假象。我等待他开口说话,也在心中酝酿着言语的风暴。我既渴望他说话,又希冀这种沉默可以无限延续。快走出园子时,一片银杏叶落在他头上,而他则从头上取下了那片枯黄的叶子,看了看它的脉络,然后将其扔到大树底下,和其他落叶混合在一起。秋日之光在这一片荒凉中留下了斑驳灰影。
他带我来到河岸边。我们坐在岸边的石头长椅上,看着眼前缓慢移动的河流,以及大团的鲸状云彩散落在水面上的绰绰暗影。他长叹了一口气,从口袋中取出半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我,帮我点燃。瞬间的火焰让他的眼睛多了一丝光亮,然后又迅速湮灭。也许是因为看出了我脸上的疑惑,他向空中吐出了一个半月形的烟圈,说道,反正活不了多久了,还不如想怎样就怎样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关于死亡,抑或是关于生活。因为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软弱苍白,甚至是敷衍暴烈。于是,我只能坐在他的身旁,成为他暂时沉默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说道,以前太拼了,一心总向上走,脑子总是绷着,现在才突然觉得以前白活了。
但是,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啊。不知为何,我做出了这种古怪的回应。
他沉默了许久,冷笑了一声,然后说:不,我羡慕的是你,我的心一刻都没有自由过,像一直活在监狱。现在快死了,才看清楚很多事情。
不,你不会死的,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我说。
他苦笑了一声,然后站起来,走到岸边。原本以为的互诉衷肠变成长久沉默。站在他的旁边,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时间的敌意和冷酷。临走之前,他主动提出与我握手,然后小声说道:我死后,你不要来看我。我不敢直视他的双眼,那里有我无法凝视的深渊。随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我。在返程的高速上,我盯着窗外,空中大团云朵自由地变换形体,而我默默地尝到了嘴角的咸涩液体。
我承诺还会去看他。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将其付诸实践,甚至连一个电话或者短信都没有。即使长安城距离洛城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我却感觉自己和他之间存在着无法跨越的崇山峻岭。我等待着奇迹降临于他,等待着命运的罗盘发生新的转向,然而,在收到他妻子的短信后,我才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逆转,所有的祈祷也都只是内心的徒劳。随后,我拿起了手机,给他的妻子张娜回复了信息,告诉她我无法参加家竺的葬礼。
无法入睡,于是,我打开电脑,开始看费里尼的电影《甜蜜的生活》。很久之前,家竺就推荐了这部电影给我,并且说这部电影改变了他对生活的一些看法。我总是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迟迟未看,然而,今晚却突然想沉溺于这部电影。这么多年以来,观看电影成为我逃避庸常生活的唯一避难所:各式各样的影像元素让琐屑无味的灰色世界变得可以容忍。每次独自看电影的时候,我都有种逃离自我的幻觉。我喜欢这种脆弱不堪的幻觉,因为现实的坚硬高墙让我难以喘息,休憩。
电影结束时,已经午夜一点。关掉电脑后,我又走到窗前,黑夜灌入体内,发出无声的呐喊。我独自生活在高层的公寓中,举目荒凉,无依无靠。如果我此刻死去,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个世界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消失而驻足停滞。也许是因为太熟悉的缘故,这座城市反而浮现出越来越模糊的面孔。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这里轰轰烈烈地出生,也有许多人悄无声息地死去,而疲惫不堪的自己只是越来越靠近那个终点。如果有可能,我宁愿选择不要诞生。
突然间,我看到一颗彗星穿过了半个黑夜,瞬间的光亮后,遁入无垠的黑暗。我拿起了手机,打开通讯簿,给程家竺发了一条短信:兄弟,我刚才看到了一颗彗星。十分钟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荒谬,于是又给他发了第二条短信:家竺,我答应你,我不会去参加你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