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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报应(2)

走到停车场,上车,刚要发动,后门却猛然被拉开。方木看看后视镜,米楠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手提袋扔在后座上,自己坐在旁边,眼看着窗外,低声说:“开车吧,去你家。”

不知为什么,方木的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强烈的尴尬。

“那……那是什么?”

“衣服。”米楠还是不看方木,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不是给邢璐的么?”

“先给她穿。”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方木想对她说句谢谢,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拍拍副驾驶的位置:“坐前面吧。”

米楠没有作声,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方木垂下眼睛,抬手发动了汽车。

房间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细细分辨,有烧过的烟草、啤酒以及廉价香水的味道。方木把米楠让进客厅,抬手开灯。顿时,杂乱不堪的室内一览无余。米楠面无表情地扫视着满地的零食包装袋和烟蒂、脏衣脏裤,又抬头看看方木。方木挤出一个微笑,抬脚去厨房开窗换气。刚一迈步,就踩中了一个啤酒罐。刺耳的吱啦声让卧室里的谈笑戛然而止,随即,紧闭的卧室门被拉开一条缝,里面的人向客厅里看了一眼后,又重新关紧了房门,肆无忌惮的嬉笑声再次响起。

米楠从卫生间里拿出扫把,一言不发地开始整理客厅。方木站了一会儿,找出一块抹布,动手擦拭满是瓜子皮的桌子。刚擦了几下,就被米楠劈手夺过。粗手重脚地把桌子擦干净之后,米楠把带来的衣服摆在桌子上,把空手提袋塞进方木手里,指指地上的脏衣脏裤。

方木不解:“干吗?”

“扔了!”

方木看看米楠的脸色,不敢再言语,老老实实地把廖亚凡换下的衣裤塞进手提袋,摆在门边。

米楠继续整理房间,手脚麻利,客厅里很快就焕然一新。做完这些,她又从冰箱里拿出菜肉,叮叮当当地开始做饭。方木插不上手,几次和米楠搭讪,对方却丝毫也不理会他。方木无奈,只能坐在桌旁,闷闷地吸烟。

饭菜的香味很快就弥漫在客厅里。方木吸吸鼻子,半倚在厨房门旁,边吸烟边看着米楠。她没系围裙,头发扎成马尾,高高地绑在脑后。因为劳动的关系,米楠脸色绯红,鼻尖上还有一点油汗。她意识到方木的目光,手脚变得有些僵硬,却始终拒绝响应方木的注视。尽管如此,方木还是在厨房里蒸腾的雾气和油烟中有些恍惚,似乎自己是一个懒散的丈夫,正在讨好发脾气的妻子。

忽然,卧室的门被哗啦一声拉开,紧接着,廖亚凡捏着手机踢踢踏踏地走了出来。

她看也不看方木一眼,径直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罐啤酒,拉开,仰脖就喝。方木马上移开目光,因为廖亚凡上身穿着一件警用内衬衫,下身只着一条内裤。

一口气喝了大半罐,廖亚凡连打几个酒嗝,一屁股坐在餐桌旁,随手拿起方木的香烟,点燃了一只,喷云吐雾。

方木皱皱眉头,伸手推了推桌上的衣物,示意她换好衣服。廖亚凡只是用眼角瞟了一下,伸手从衬衫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我在楼下的超市里买东西了。”她冷冷地说道,“还没给钱呢——押了你的一套制服。”

方木接过纸条,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唔了一声,塞进衣袋里。

“还有,我的手机没有话费了,给我存点。”

方木看了看廖亚凡,后者挑衅般地盯着他。几秒钟后,方木垂下眼皮,低声说:“把衣服换上吧。”

廖亚凡“嗤”了一声:“这么老土的衣服,谁要穿?我原来的衣服呢?”

方木指指门口的手提袋:“扔了,又脏又……”

“操你妈的!”廖亚凡突然爆发了,“谁让你扔的!”

这时,厨房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似乎是炒锅被重重地摔在了炉灶上。

方木尴尬无比,不知该斥责廖亚凡还是该安抚米楠。廖亚凡却来了兴致,晃到厨房门口,边吸烟边上下打量着米楠,片刻,她转头面向方木,眼神里满是调笑。

“你马子?身材不错啊。”

米楠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炒锅,手中的锅铲几乎要攥出印来。突然,她把锅铲放在灶台上,再转过身来时,却是嫣然一笑。

“吃饭吧。”

这是方木记忆中最漫长的一顿饭。三个人围桌而坐,彼此一言不发。廖亚凡把一只脚跷在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大嚼大咽,鱼骨吐得满桌都是。米楠则低着头,小口扒着饭。方木小心翼翼地看看廖亚凡,又看看米楠,胡乱向嘴里塞着食物,却连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后不小心嚼了一块八角,彻底没了胃口。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廖亚凡把碗一推,径自窝到沙发上,边嗑瓜子边看电视征婚节目,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

米楠把用过的碗筷拿到厨房,看了方木一眼,示意他跟自己进来。

关好厨房的门,米楠却不说话,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方木想了想,搔搔脑袋,结结巴巴地说:“刚才……那个……你别在意……”

“没事。”米楠打断了方木的话,“打算让她一直住这儿?”

“嗯。”方木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没有别的去处。”

米楠把一只洗好的碗放在桌子上,看看方木,问道:“你怎么跟你父母解释?”

“暂时不用解释。”方木叹了口气,“我父母去韩国了,照顾我表姐——她刚生完孩子。”

米楠嗯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专心致志地洗碗。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细细地把手洗净,转过身,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看着方木,似乎欲言又止。

方木无奈地笑笑。他清楚米楠的疑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米楠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她……真的是那个廖亚凡么?”

“是。”

“那……”米楠犹豫了一下,“以前她……”

“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方木的语气骤然低落,“完全不是。”

“哦?”米楠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平静地看着方木,“给我讲讲吧。”

初秋的夜晚,气温骤降,窗户上漫起一层淡淡的水雾。在这样一栋老式住宅里,三个人,两个空间,隔绝的却不仅仅是一堵墙、一道门,或者一扇窗。无论是现实还是过往,总有些东西让人难以面对或者不堪回首。然而那些印迹却是不容置疑的存在:猝然消逝的生命,戛然而止的青春,不曾表白的初恋,一生无法戒除的香烟。那些呼吸、眼神、鲜血,如同被吸进肺叶的烟气,化作沉甸甸的毒,不管是否情愿,都只能永远背负。这样的讲述注定是艰难的、断续的,还有讲述者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种种抉择。也许,每个人想要的都不是真相,而是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

米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就是更长久的沉默。

此时已是华灯初上,米楠出神地望着窗外,似乎在细数那些依次亮起的灯火。每扇明亮的窗户后面,也许都有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家庭,过着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没有人会知道,在同样的窗户后面,是多么荒诞不经的故事。

良久,米楠站起身来,低声说:“我走了。”

方木摁灭烟头:“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米楠看看依旧紧盯着电视的廖亚凡,又看看方木,足有半分钟后,她垂下眼睛,“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告诉我。”

方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深夜。两个难以入睡的人。

卧室里,廖亚凡依旧在大声讲着电话。听上去,电话那头应该是一个叫小川的男孩子。他们通话的内容无外是当天一同被抓的年轻人的去向。小川似乎在抱怨廖亚凡只顾自己,不讲义气。廖亚凡在再三解释的时候,语气中还有一丝小小的自得。

方木无意去探听廖亚凡的隐私,甚至不想知道在她失踪的这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必定是他不想知道的事实。既然已经无法挽回,揭开那些疮疤就是毫无意义的。与其追悔莫及,还不如想想未来。

可是,未来究竟会怎样?

我们结婚吧。

方木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由得哑然失笑。

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同情?赎罪?责任?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是什么,难道需要用婚姻去保证么?

也许只有这样,才是一生的承诺。

方木不愿再想下去,闭上眼睛,努力入睡。然而,卧室里的谈笑声却更加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现在,她应该很快乐。安全的住处,稳定的经济保障,以及,一个愿意接受她的过去、承担她的未来的男人。

未来。

这个词,从未如此沉重过。

胡思乱想间,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廖亚凡却似乎毫无睡意,始终在没完没了地聊着。方木想了想,翻身下床,敲了敲卧室的门。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廖亚凡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就更高昂地响起来。

“我们得去办身份证、上户口……”

廖亚凡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喊着和对方聊天。这举动的意味很明显:别管我。

方木轻叹一声,又敲敲门,说道:“还得去看看赵大姐,她一直在找你……”

卧室内的巨大噪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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