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回到家,锦瑟已经被童刚送回来,两个人正等着她一起吃晚饭。晚饭是童刚做的,四菜一汤,典型的淮扬风味。童刚说,林卿姐,你们家拐角就有一家特别好的综合市场,综合市场比超市便宜,菜又新鲜,那里还卖各种海鲜。锦瑟一脸快意地吃着家乡菜,不住地说,啊,真想不到童刚会这样贤惠呢。童刚很有些自得地喝着啤酒,从来瞧不上自己的锦瑟到头来还不是心比天高,身子比什么都弱吗。童刚告诉林卿,锦瑟的理疗需要每周做三次。林卿让锦瑟晚上就住在自己这里。锦瑟说,自己能走动了,还是回宿舍吧。林卿其实有着大龄剩女的洁癖,当下很宽慰地对童刚说:锦瑟就交给你,早点送她回宿舍吧。林卿送走了两人,独自一人在水槽里慢慢地洗着一大堆碗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也有着无法解释的因缘。童刚大四上学期没有考过林卿的课,林卿从来不和学生有什么课下的接触,最初因为是年轻女教师,后来竟然形成了一种惯性,不大适应和学生建立亲密的关系。一天,一个小个子男生站在林卿面前,诺诺了半天,总算说明白了自己没有考过林卿老师的选修课,可是自己又的确非常需要这个学分,自己会在寒假好好复习,希望补考的时候,林卿老师不要再为难自己。林卿看着童刚一身廉价的运动装,脚上是一双干净却依然廉价的运动鞋,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教训这个叫童刚的学生。只是沉吟了一会儿,问了他在哪个系,告诉他自己会留心的。半年之后,童刚给林卿打了个电话,说考上公务员了,谢谢她。自此,每逢节日,林卿都会收到童刚的问候短信,很守时又很恭谨,想想自己有什么资源可被童刚利用呢?难得还有这样的学生。林卿渐渐习惯了和童刚说些琐事,今天锦瑟的事情一来,林卿就想到了童刚,总算是个可以办点实在事的男人。
光阴无痕,寸寸挪移,一转眼已是冬天。一个周日的上午,林卿从破败的公寓里走出来,难得的白云蓝天,乌鸦也袅袅婷婷地站在路边的枝丫上,没有聒噪。林卿习惯性地看了看对面楼道,老太太和猫咪都没有出现,一只游荡的黑狗趴在垃圾桶旁边伸着懒腰,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林卿穿越到学院的教学楼,阳光从教室东边的窗户照进来,今天林卿要讲“西北有高楼”。教室里倒是坐满了人,名册上的名字和现实中的人她基本无法对上号,眼前大多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俗称八〇后,都是来替“高管们”上课的。林卿也是替课,她替自己的老师王译铭老先生上古代文学课,向一群商人兜售文学产品。林卿打开课件,从钟嵘的“一字千金,惊心动魄”开始。关于理想,林卿停顿了一下,在这个课堂上讲“理想”是否合适?正在她沉吟的片刻,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生举手提问,带着放肆不屑的微笑:有高楼还如何“清商随风发”,还是青青河畔草中的“空床难独守”说得诚恳,我们蜗居且独守。大家轰然而笑。林卿的脸自然有些挂不住,拿出叶嘉莹来反驳:古诗十九首是讲情、人生无常和逐臣怨妇的。在一个传统中国,还有美人和俊才守得住寂寞,甚至于坚辞不够资格的赏爱,比如李白辞去翰林院仕诏,杜甫辞去司空参军,陶渊明更是如此,这种难得守住的寂寞是一种严重的人生考验。青青河畔草中的女子习惯于灯红酒绿,在“守”与“不守”之间徘徊而已。不能怀疑西北有高楼中女子的存在,正如我们不能认为所有女子都和青青河畔草中女子是同类。林卿突然没有了谈理想的勇气,回到具体诗句的鉴赏,感觉自己是个复制词句的机器,机械地拷贝众多关于“西北有高楼”的阐释,唯独没有她自己最想说的。可是,她最想说的是什么呢?一堂课又结束了,林卿结束了无数堂课,又开始了无数堂课。站在众人面前,林卿使劲说着讲着,时常处于词不达意的失重状态。甚至于常在睡梦中口干舌燥,却无法表达自己。
林卿从西北有高楼的课堂上走下来,想着自己也蜗居且独守,独自一人在零下十度的冷空气中孑然而行。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才四点半钟,天就如此黑了。冬至夜长,月明霜重,一年中最短的日子。在这个城市,冬天并不比其他季节更为难受。冷的时候,多穿点衣服,林卿时常把自己弄成一堆臃肿的羽绒制品,穿着两件羽绒服活动在北京的冬天。她依然保持着大学时代的路线,一成不变地向着老处女的方向发展。从操场的侧门进入,从正门出来,之后挪步到学院的锡杖泉边,跑道上长跑的胖妞依然穿着那件红色的短袖运动衫,浑圆的四肢机械地做着圆周运动,不觉天色已晚。有目标的生活还是令人羡慕的,哪怕目标是去掉一斤赘肉。看看结冰的湖面,数数湖边的行人,大概也就有一个小时了。一个人自然很寂寞,也很自在。四季在傍晚显示出最为真实的特性,冬季的夜晚犹如黑巨人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压在心口上。湖边弯曲的小道上有路灯,冬夜暗黑如沉郁的潭水。林卿怕黑,她快步走到人影晃动的街道,长长舒了口气,隐匿在灯火中的孤独,她还是可以忍受的。
林卿住在两室一厅的套房里,房间里堆满了各色物品,客厅里挂着几幅印象派的油画,很精致的复制品,是在法国留学时雅克送给林卿的,雅克高大干爽明朗,法国古堡中的雅克满足了林卿对于异质文明的种种幻想。可惜亲爱的雅克只爱男人。金色团花的亚麻布沙发上凌乱地放着几本线装书和一本近期的中国国家地理。林卿打开落地灯,重重地倒在沙发上,头有些不同寻常地疼。没想到会在高管班的培训课上见到石经仑。林卿看到石经仑,一瞬间很穿越的感觉,石经仑现在是个有钱人,中国当下盛产富翁,中国到底是有些钱了。想到石经仑,有着一丝小小的惊喜掺杂的开心,一瞬间又转念,他不过是多年前的一个幻影罢了。石经仑和她又能有什么关系?想着今天是冬至,林卿靠着沙发上开始给父母打电话。没有结婚的女儿有义务时刻向老父母汇报自己的行踪,取得某种形式上的安慰和安全感。其实已婚妇女被老公生活牵着鼻子走的日子,其方向性和安全性才值得警醒和怀疑。只不过中国的父母总有出嫁如归的心态,天真地认为女儿嫁出去就有了归宿。林卿一面给爸妈报告自己今天的吃喝拉撒,一面在心里暗暗嘲讽自己的这种行为。听到老妈一如既往的声音,林卿的心才安定下来,电话那边故弄玄虚的背景音乐中,还能够听到诸如“局座,据可靠的线人……”老两口竟然百年不遇地一起在客厅看谍战片。挂了电话,林卿轻轻地笑了笑,整个民族的战争被折腾成几个间谍的翻云覆雨,真是娱乐致死。走到书桌前坐下,继续做自己的也没有多少乐趣的课题。林卿申报了国家和学院的若干课题,都没有批下来,只好跟着自己七十岁的老师后面做一些子课题,好歹也算是课题吧。林卿洗了个澡,倒了杯波尔多,坐到电脑前,随手打开邮件。她看到了雅克的邮件,雅克最近和自己的男友分手了,很郁闷,就想起了林卿这个红颜知己。
林卿开始给雅克写回信。
“亲爱的雅克,我最近很好,给生意成功的商人们上课。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派自己的秘书来上课,让我感到很受侮辱,但是却是我最近最大一笔收入。如果你在这里,我会请你吃饭的。
我很想帮助我的疯表姐,就是我六年前和你提起的那个可怜的人。那是我刚刚结束高考,父亲带着我去省城玩,在回去之前,父亲突然想起来,躲避计划生育的表姐一家其实就在省城。二十年前,我十六岁,我第一次看到了城市的贫民窟。那是皖地的一个中等城市,在垃圾和流浪狗的包围中,有着一排排搭建起来的简易平房。在平房前面的水池边,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趴在地上玩,几只鸡在一旁追逐打闹着。水池里的水泛着绿色,里面漂着塑料袋和动物粪便。表姐租住了一间房子,父亲带着我走进去,我没有看清楚屋子里的东西,就退了出来。我对这种生活的厌恶之情远远大于同情,我选择飞快地逃离,甚至于没有看清楚那个趴在地上的小女孩长得什么样子。我认为他们咎由自取,痛恨让表姐生孩子的表姐夫,也恨不争气的表姐竟然对此毫无反抗。我满脸愤怒,心里却恐惧无比:这样的生活会不会找上我?既然我和表姐都是同样的人,为什么她的悲惨命运我就不会遇到呢?跑得越远越好,我主动远离一切和表姐有关的事情,这种远离是以对表姐一家极其轻蔑的态度表现出来的。以至于母亲在转述表姐生活的时候,不得不掩饰自己暴露无遗的痛心疾首。我拼命读书,书自然读得比一般男孩子都好,我要用实际行动远离表姐的不堪命运。十年来,我读完了中国所有的学位。比我大十岁的表姐,在三十岁之前辗转七个城市的贫民窟,一口气生了七个女儿。她的丈夫最终将其中的三个送给了不知名的收养者。等到表姐回到老家的时候,已经目光呆滞,几乎疯了。最近十年,表姐整日坐在家中,或者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冲到野地里疯跑,过着一种完全自我或者说完全没有自我的日子。十月份我回了一次老家,见到了表姐,实在非常难过……”
酽酽的睡意掠过键盘,葡萄酒、散步、西北有高楼、哂笑,这些让林卿手足酸软。三十六岁的时候,一日的长度远远长于十六岁。幸好,睡眠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