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墨脱有两个起点可以选,一是波密,二是派乡。我打算从波密进,从派乡出。当天我的运气好,从拉萨到八一的车一下来就坐上了去波密的车;一到波密就找到了要回墨脱县工作的人;他们又帮我找了个当地门巴族的背夫,说好第二天早上七点一起走。按我在西藏旅行的经验,去那样边远的地方搭车、找人说不准,本来打算花几天等待的。没想到半天搞定。
都说,如果你注定做什么事情,上天就会为你开绿灯,反之则困难重重。
难道我注定嫁给漂泊?
波密号称是“西藏的瑞士”,雪山青松是永恒的地平线。明天要一同上山的同伴“望远镜”、“苍蝇”和“唐僧”告诉我要去买绑腿和一些吃的。
我十分钟内在县上唯一的街道打了个来回,购物完毕。然后蹲在小店门口看风景,吃根冰淇淋发呆。一想到明日上山的同伴,我就忍不住笑。
望远镜、唐僧和苍蝇是我给他们取的外号。
望远镜嗓门奇大,嚷嚷着陕西话,我有百分之八十听不懂。我问了五遍他的名字也没搞懂他叫“严沁”、“眼睛”,还是“眼镜”,他气得双手叉腰,把袖子掳起来,干瘦的胳膊指着远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远方是太阳落下去的地方,飞鸟在余晖中小得像蚂蚁一般。我恍然大悟:“望远镜。你指着远方表示可以看到远处,你叫‘望远镜’!”
他脸发红,又气又想笑。这个外号很快传开,难怪他接下来几天见到我就冷嘲热讽。
唐僧是个白脸小生,在八一、林芝县和墨脱县都有生意,在这条路上跑了几年了,这回进墨脱去收账。才见面,我就发现他十分嗦,同一个意思的话要说几遍,像《大话西游》里面那个婆婆妈妈的唐僧。不过,他照顾人是周到的,是个热心人。
苍蝇是他们中间比较道貌岸然的一个,他在墨脱县上当着小官,穿上制服人模狗样的,一路上有人巴结,吃饭住宿都不用钱,走时还会摸点什么走,像苍蝇一样爱占小便宜。
他们本来不想捎带上我的,不,是望远镜不想捎带上我。唐僧后来跟我说:“望远镜怕你体力不行,耽误我们的行程。以前我们护送过官员家属进墨脱,后来都是我们背她们上去的,麻烦得很。”
“那为什么后来同意我跟你们走了呢?”
“因为他后来看见了你的行李。你的衣服实用、鞋子破旧,可见是在外面走习惯了的人。行李简单,居然揣了一瓶二锅头。虽然我们想不通你一个女人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去墨脱吃苦。但是感觉到你很特别。一个揣瓶二锅头就要闯墨脱的女人,我们不帮你帮谁?”
我感激地拼命点头。
出发的前夜,下起雨来。我站在波密县粮食局招待所的走廊里仰望黑黝黝的大山。小镇入夜后就了无人声,我满耳只听见淅沥沥的雨声和一阵阵的松涛声,由远及近,又像只野兽一样跑远。天边偶尔划过剑一样的闪电,照出狰狞的山貌。
唐僧走过来说:“你的衣服穿得够不够?不要感冒了。”
我说:“够的,我带来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呢。”
“你要是衣服不够可以穿我的,我这就去拿。”
“不用了。我冷了再向你要。”
唐僧不听我说些什么,顾自走回他的房间。
四合院子里,走过来一个人影。他没穿雨衣,也不怕雨,在雨里走得不紧不慢,中间还停下来点了根烟。走近了我发现那人是望远镜。
望远镜其实是个英俊小生。他不是藏族人,却有着藏族男人的坚毅的脸部轮廓,同时有一对汉族男人才有的又长又直的双腿。那双腿,在山路上走起来像梅花鹿一样轻盈,像风一样快。
我自言自语:“下雨了,山上一夜可以长出不少蘑菇来。明天路上弄些来吃。”
望远镜听见,轻蔑地笑了一声:“下雨……还魔鬼……小心大方,你是路……”
我满头雾水地问:“什么?你说什么?什么魔鬼、大方?我为什么是路?”
“大方……你是路……”
望远镜脸又红了,叉着腰瞪着我。
苍蝇出来了,翻译道:“他说下雨就糟了,还蘑菇呢,我们得小心塌方、泥石流。”
“噢——”我恍然大悟。
苍蝇说:“不过你不要怕,我们让背夫开路。”
那背夫的安全呢?他们难道能避开泥石流?我们的背夫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门巴少年大家叫他“锅达”。锅达比我还矮。他不怕吗?
他说:“不怕。我习惯了。我从八岁就开始当背夫。”
“八岁?”我惊叫。
望远镜说:“他们八岁背30斤,十二岁就能背100斤,锅达可以背150斤没问题。”他说话得要别人在边上做翻译,等我们相处几天后他才慢慢用普通话可以和我交流,不过那是后话了。
我问:“那锅达不上学吗?”
锅达摇头:“一天也没上过。”
“有义务教育为什么不去?”
望远镜说:“他们当背夫一天可以赚百儿八十的,上什么学?大人不让。”
我沉默。如果不受教育,那只能一辈子当背夫,一辈子走在这条山路上,他的父母一定没想这么远。
锅达从望远镜口袋里翻出香烟,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燃,席地而坐,满足地吞云吐雾。他似乎也不为将来操心。当我们走到县里的时候,他赚了三百块。第二天我遇到他,他告诉我他一晚上打桌球输掉了五百,向我借两块钱吃凉面因为他没钱吃饭了。
望远镜叹道:“一个小文盲。没办法。不要说他了,就是来墨脱打工的汉族人,有几个是有知识的?我在这儿的老乡有卖菜的、做头发的,他们不是姓刘就是姓马,难道天生注定做牛做马?”
我一凛。这话说得有水平,哀伤而悲悯,我对望远镜立时刮目相看。他嘴上刻薄,心里其实很善良。后来我们一路上吵归吵,有什么大事都是他保护、照顾着我。
小事嘛,有唐僧。这时,唐僧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了,拿着一件军大衣要给我穿,我坚持不穿。他比我更坚持:“明天要爬4500米的嘎隆拉雪山,雪有膝盖那么厚,你明天把大衣穿着,不然爬山里面出了汗,外面又着凉,你会生病的。”
为了避免他继续唠叨,我只好穿上大衣。他真行,比我妈还嗦。
接下来,他们极尽吓唬人之能事,说墨脱的蚂蟥会空降,还会钻到你的鼻孔、耳朵里去;说毒蛇会和你共眠;说泥石流昨天又把一个人砸到悬崖下去,而掉到江里的人从来没有生还的,因为水流急、石头多、水温低,下去马上直接上天堂了。
当我回房睡觉时,终于感到害怕。发了个短信息给几个好友道:“现在我在波密。明天上山进墨脱。有一点害怕。那里有险路和毒虫。就像人生。”
马上收到个短信息,说的是:“千万注意安全。好好用新鲜空气洗一洗肺,用绿色洗一洗眼。就是别迷上英俊的野人,被拐跑了,呵呵……”
他以为我是谁?女性的卡撒诺瓦?到夏威夷有艳遇不奇怪,到原始森林也能拉扯不清?到野外的好处正是可以躲开种种麻烦。
一个许久没联络的朋友马上打了电话过来:“你要去墨脱?你疯了!”
他是记者,去过墨脱,知道那儿的险。他也是我多年的好友,知道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只会一条路走到底。他只好谆谆嘱咐:“不要喝路上的水,那里寄生虫多,和西藏别的地方不一样……带条烟,一是可以驱蚂蟥,二是可以送人……蚂蟥,你要千万小心,方便的时候一定在路中间别跑边上,到时候蚂蟥钻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了……”
我骂他:“越说越不像话,占你娘的便宜!”把电话关了。
这些爱往野外跑的大老爷们,虽然受过高等教育,有时候比文盲还粗俗。我几乎可以想像他被掐了电话以后还在那头呵呵笑的白痴样子。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给前男友把同样的短信发了过去。发完,马上关机。从明天起,有十多天在丛林,手机没有讯号。
普通朋友都会打电话来关心我的安全。如果爱过一场,他能对我的生死安危不理不睬。在出发前,我没有勇气面对这样郎心如铁的现实。
前一阵子,我不愿分手,当着他的面,当着马路上众人的目光,在如泪般纷纷落地的榆花中,我求了又求。
而现在分手了这么久,还指望人家怎样关心你?女人一遇到感情的事,这样不自重。我打了自己一巴掌,倒水吃了颗安眠药上床睡觉。
两个月了,向来倒头就睡的我竟然得靠安眠药入睡。而且也只能睡到半夜,然后睁眼看着天花板到天明。可以想像,今后多少年,将怕死了午夜梦回。
其实一下子死了也没什么,怕的是那么漫长的人生,没有爱,分分秒秒受煎熬,怎么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