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深深地爱过那个男人。
这样的开头,让我接下来即将要讲述的,仿佛是一篇恶俗的爱情小说。
然而假设剧情就此延续下去,就像每一个肤浅而苍白的故事一样,有着浅显易懂的骨骼脉络和不堪一击的起承转合,像毫无踪影的春梦一样,给每一个听者带来短暂而愉悦的错觉。然后,当他们结束聆听,又会立刻遗忘故事里虚假的眼泪笑容,漠然地继续生活,那无疑是我这个述说者最衷心的祝愿。
所谓故事,如果不能唤醒人们,就该让人们做个好梦。
这个故事也是如此,让我们回到这个开头,她曾经深深地爱过那个男人。
当他还是一个如同南方的春日般、敏感忧郁的少年的时候,她就开始了对他长久的凝视。透过私塾那雕饰着松柏的窗棂,她总是能一眼就从一群同年龄的男学生中筛出那个遗世独立的、如同亭亭兰草般清弱的少年。
他总是很沉静的,在一群乳臭未干的顽童中,手执着一卷诗书,从来不参与那些同龄玩伴的愚蠢把戏。每一次严厉的父亲考背书,唯有对他,那把红木戒尺从来没有用来打在手板上,只是随着摇头晃脑地沉醉于他清朗的平仄韵律。
出于林的秀木,必然遭风摧折。每次看见他脸上或是手上裸露处的淤紫,她就心疼地知道一定又是那些臭小鬼们欺侮他了。除了因他鹤立鸡群的气质,大抵还因为他那野种的声名。
她很早便知道这个故事了。
虽然他的父亲是小镇一方的乡绅,母亲也是出自诗书世家。本应是父慈子孝的一家,却因老爷总是疑心他是夫人红杏出墙所生的野种,一日日地,只见得与母子俩生疏了。后来,自从二夫人诞下一个男婴,老爷更是完全袒护于小少爷,对这个大少爷不闻不问,视同陌路。大夫人郁郁而终后,他在张家的境况更是如履薄冰。若不是小少爷夭折,他估计早被逐出张家,成了乞儿。
而每次,当那些野孩子们对他拳脚相加的时候,他只蜷缩成一团,默默忍耐。
她只能等人散去后,偷偷拿出家里的膏药给他包扎疗伤,默默地垂泪。
然而他却从未哭过,只是看着她帮自己包扎。
一双子夜般的眼睛深深的,让她慌起来,动作也散乱了。那眼睛里荡漾着她不知道的东西。
然而他每次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每次包扎用的布带清洗了,好好地存了起来。
她十七岁那年,父亲将她许配给了镇上一大户人家的少爷。镇上人都说,那家至少有两百亩的田产,雇得起五十几个佃农,她这辈子就等着享少奶奶的清福了。
那夜,她正准备熄灯,下面不知谁人掷了一块小石子,撞上青纱窗发出声响。她捂着跳动的心,打开纱窗,清朗的月色里正立着她朝思暮想的少年。
“我没有两百亩的田产,”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水般的嗓音轻轻散逸在夜色里,“我也雇不起五十几个佃农。我爹的钱财,估计我一个子儿都得不到。”
他们隔着玉兰的树影,互相凝视着。
“即使这样,你还愿意跟我走吗?”当他说出这句话,她早已泣不成声。泪水塞住了喉舌,她只能连连点头。
那一夜,她知道,这漫长的人生里,她将不会爱上第二个男子。如果有一日,她的爱人不给予她回应,或者离她而去,她知道,她所有的爱,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将在一瞬间决绝地随之枯萎凋零,不再存有半点可能复燃的灰烬。
然而第二日,堂上父亲的沉默让她的心焚烧殆尽。
无论她如何在帘幕后向父亲使眼色,或是打暗号,然而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愿意松动自己的口气。他面前这位孤身一人来提亲的少年,曾经是他最得意的门生。然而这种浅薄的喜爱并不能抵消他对于家世与清议的忧虑。
他也是个从不愿向别人屈膝的人,所以只是微皱着眉头鞠了一躬,拂袖走出了她家的门。
然而这件事被订亲那家的少爷知道了。
他纠集了当年一起在学堂内读书的同伴围堵住了这个从以前就不入他眼的同窗。她钗发凌乱地赶到时,他正被恶少踩在脚下。
“不要脸的野种,你妈勾引别的男人生了你,你就来勾引我女人!”正当她哭喊着“住口、住口”的时候,他却突然间发狂似的撂倒了少爷,坐骑上去暴虐地不顾一切地揍打起来。泪水还挂在她呆愣的脸上,恶少已经血流劈面,若非其他人强拉开发了狂的他,恶少的一只眼睛怕是再也保不住。
也幸亏了他的暴怒,寻衅的人都畏惧地逃离了。
狭窄的空巷里,她独自面对着狼狈喘息着的他。
她又像小时候那样,缓缓地蹲坐下来,向他偎近,然后掏出那条绣着山茶花的白色手绢,小心翼翼地包扎着他的伤口。打好最后一个结,她抬起头来,直直地撞见他如同最黑暗的子夜的瞳仁,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那双深深的眸子荡漾着的,是他那么久以来,看不见的泪水,说着听不见的回忆,求着得不到的救赎。
那一瞬间,他们两人仿佛知道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对方,再也没有可以让自己容身的地方。他薄得近乎残忍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却怯懦地保持着缄默。她心领神会了他的顾虑,却只是果敢地握住他的手掌。
“我们走罢。”
这一句话,让两个人刹那间泪如雨下。
这一路旅途当然是颠沛流离,艰难坎坷的。
可是突然爆发的战争帮助了他们。使得他们终于得以凭借捉襟见肘的盘缠,摆脱乡人的追赶,到达了一处世外桃源。
他们在那里建起家园,自耕自织,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是两个人的山谷,为了表达自己不擅外露的爱意,他将整个山岭种满了妻子爱的茶花。纯白色的茶花。在他的诗里,妻子就像是这白山茶一样,充盈着自己荒芜的生命。虽然只是一间简陋的茅屋,两个人却亲昵地称为“茶花山庄”。
每天,妻子都会等在他从田里回来的必经之路上。那是一座无名的小桥,大抵是途经这里的行者所搭建的。他在日落时分归来,远远就看见妻子站在桥头。那时天微微落着暮雨,妻子撑着那把绘着山茶花的油纸伞,微笑凝注着他,手里捧着要给他戴上的蓑衣斗笠。
那时,他会故意放慢脚步,为了观赏那个山茶花丛中的女子多一些时候。她撑着伞站在缀满花朵的茶花丛中,笑意清浅,整个黄昏飘雨的山谷在那一刻仿佛都要被绘入诗里,而芬芳的韵脚里,她总是亭亭地站在桥头,永不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