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打开门,只见满室明亮,愚愚偎坐在沙发上,望着美仪姐,神态安静。美仪姐呢,拿着一块抹布擦书柜,一边擦一边回过头,高声大气地对愚愚说什么。看见韩博,就眉开眼笑地去厨房端出晚餐。他长吁了一口气,洗手吃饭。这是韩博理想的家庭氛围:一屋子的家具,地毯,柔和的灯光,厨房里有香热的饭菜,准时开出饭来;有活泼的深情的女人,随时说笑,随时唱起歌来。一个不够热闹,就多几个。
现在好了,下班了不会再有闯入坟墓的寒意了。
愚愚抱着一个笔记本上网,对着美仪姐的甜美笑脸来不及改变,便也顺手给了他一笑,他心里简直感动起来,上前去,咋咋呼呼地将电脑从她的膝盖上搬开来——“你看你,电脑放在这个位置,恰好压着小孩的头。多危险啊,辐射也大!孕妇上什么网?你怎么就那么离不开网呢?”
“我好小心的呀。电脑放在腿上的。”愚愚辩解。
“那也不行。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上网了别上网了,辐射太大,对胎儿的智力有影响的。”韩博粗声大气地埋怨道,“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得好好儿的。你这么折腾,电脑就压他头顶上,辐射那么大,将来生下来一个傻子怎么办?看你怎么对得起我!”
“好好好,那就不上网了。”愚愚笑眯眯地点着鼠标关机。
美仪姐在一边瞧着热闹,为她抱不平:“愚愚呀,你实在是太懦弱啦!你这老公,把你搓圆搓扁都行。”
韩博也笑起来,温情地看愚愚一眼。
元旦假,韩博难得地成日窝在家里。孕妇月份越大,身子越重,时不时地就打个盹睡着了,使他有空去洗手间查看他的短信,短信最多的依然是mo。
mo的短信起早贪黑,无日无夜,呈现狂轰滥炸之势:
“公司这两天放元旦假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出完差?”
“中海康城那套房子,你还要不要了?地产中介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催问,你要我就赶紧去交首付。”
“怎么一直不接电话?昨晚给你打也不接,给你发短信也不回,现在大清早又不接,不知道你到底在忙什么?公司也不管,家也不回。”
“工程部那边的小段要辞职,都因为你老是不来上班,人心早散了,他一走,整个生产就停顿了,你是要再招人还是干脆散伙?反正你也不管公司,扛不了几天也是要散伙的。”
他给mo复了一条短信:“昨晚这边工厂招待我,喝多了,睡得很早。”语焉不详,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电话紧跟着响起来,虽然已经被调成了静音状态,他还是吓了一跳,火速地按键拒接。mo的愤怒通过手机屏幕一字一字地往眼前蹦:“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接?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说你在惠州出差,惠州什么工厂的名字都不告诉我!谁那么敬业元旦还接待你?你就编吧!你就是个撒谎精!这么幼稚的谎言都骗谁呀?你当我傻吗?你人到底在哪里?要鬼混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不回家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直接说。我受够了。”
“懒得接你电话,接了就是吵架。烦!”
“你人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跟你吵架?你每天谎话连篇,人影子也不见一个。所有的事都交给我,我根本管不了。”
韩博回击:“你怎么管不了?我的每月工资不都被你直接划到你账上了吗?钱都归你了,公司账户也在你麾下,这不是你最在意的么?”
mo:“哼!像有多少钱似的。再说了,钱放在你手上,只会乱花掉。你攒得下来一分钱吗?你当我愿意管账呀?”
韩博来劲了,历历细数:“你什么时候不是防我如防贼?留学时交给你的奖学金和工资,你都存在你娘家;半年不擦一次地,所有的衣服不分季节不分脏不脏,全混到一起;每顿饭就会做一个肉片炒青菜,一吃十年。哪个老婆像你这样?”
mo:“你就红口白牙信口雌黄吧!我为你付出的还少吗?你什么事情不是我打点的?在国内你考雅思考GRE,不都是我陪着一宿一宿做题?在明尼苏达时,下那么大的雪,我天天走几公里夜路去你实验室,帮你做实验,帮你写论文。你出国我跟着你出国,你回国我跟着你回国,搬家搬了无数次,东奔西颠,公司注册那么多的部门关口,不都是我一个个去跑的?我有时间读菜谱吗?你每天除了发号施令还做什么了?你对我下这种定义,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韩博抓紧时机,一句点题:“既然你那么看不上我,见面也是吵架,不见面也是吵架,除了抱怨指责再没别的情分。有意思吗?为什么不放大家一个自由?”
mo:“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呢!”
韩博在心里赞同了一句:恭喜你!答对了!他屏住呼吸等待对方回复。
mo:“你休想!韩博,我跟你说,你就做梦吧!”
mo:“这么多年下来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凭什么?”
韩博收敛了自己的幽默感,开着哗哗的水龙头做掩护,说起来:“不管在明州还是在深圳,家里永远一片狼藉,灰尘满地,蟑螂成群。你不叠衣服不拖地。这么多年你没上过一天班,工作过一天,全都是我在养着你。除了省钱,除了看紧我的奖学金和工资,不让一分钱花在我身上,你的人生别无意义——这就是你这么多年的当牛做马,劳苦功高。我们毫无共同语言,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过一辈子。”
mo的怒不可遏透过屏幕向他扑来,砖头大的一个黑字:“滚!”——他就知道会这样,只能是这样。刘沫一如他意料之中的粗俗和不可理喻。
“你为什么不肯离婚呢?你和我也没有孩子,也没有幸福。我在你眼里也只不过是一个小人,为什么你不离婚?放我一条生路也是放你自己一条生路。”
mo:“如果你就是这么一个人渣!为什么当初你要和我开始?你半路里给我来这么一手,摸一摸你的良心吧,狼心狗肺的下流坯!不要孩子你也怪我吗?换当初追我的人,我早就有孩子了。就你这德行,你韩家就应该断子绝孙。”
韩博对着屏幕羞红了脸,被揭了皮般难堪,这个女人就是这样,什么最恶毒,她说什么。他恶狠狠地对屏幕按道:“刘沫,这是今天我回你的最后一条短信。”
mo:“你从来就这德行,拔河时先撒手!道理讲不清就把别人干晾着。你就去作吧!我什么都不会给你的,算我这么多年错看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韩博又忍不住理论:“房子和所有的钱都可以留给你,我一早就说了净身出户。但这个公司没有我还能运作吗?你能维持?能独立做实验?能洽谈客户?能融资?你毫无能力。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依靠我,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mo:“去死吧你!”
谈话就此告终。韩博满腔恶火,有将刘沫痛打一顿的冲动。她永远令他情绪偏离理智,包括离婚这件事。
曾经,他对愚愚谈刘沫的不是,满腹辛酸。他谈他最初对她的各种好意,带她出国,带她一起做实验,而刘沫是个对科学毫无兴趣的人,对当女人也没兴趣,十足小市民的恶趣味,买便宜货、无比吝啬、待人刻毒、幸灾乐祸、憎人有笑人无。
愚愚蹙着眉骇笑着,漂亮的女人都有一种自信,看见在情感上凄苦流落没有归宿的人,她都有揽到身边收容裙下的同情心,认定自己有义务来安抚他,至少,让他搞明白——人世间的好女人,好日子是怎么回事。愚愚一直标榜自己的与世无争:讨厌人群,讨厌人扎堆,不打算掺和到别人的命运里头云云,但对于韩博的不幸福婚姻以及对她的一见钟情,也莫能免俗,揽责上身。
她曾经就他的处境轻描淡写地如是分析:“你的事情,我不会插手的。但根据女人对女人的了解,我可以告诉你,你目前这种处理方式,置之不理以期对方认清现实,只会把事情越拖越糟糕,会激怒对方,让她越来越仇恨你,你想达到的结果都达不到。”愚愚这样定论:“女人是没有理智的动物,我是女人,我了解女人的共性。”
“那我该怎么办?女诸葛?”
“直接找律师代理,开始上诉。”愚愚提醒他,“你自己说的,在北美你们就已经分居了,分居多年,事实分居。”
他觉得愚愚话在理,就捧住她的脸俯身去吻。然而,并没有遵照她的建议去请律师,他和刘沫,怎么说呢,从来没有短兵相接的利落气场,他们是知识分子的那一套,明面上的事情都有一套堂而皇之的说法,譬如刘沫将韩博的钱管起来,将所有的钱存在娘家户头上,因为这样最安全,绝对丢不了——他们互相都滑不溜秋,都擅长从事实的真相背后擦身而过,实在是没办法面对面谈离婚——我爱上别人了,你挪个位置吧?刘沫会直面这种现实吗?不会。会理智地做出应对吗?不会。她只会追根究底、打击报复、坚壁清野、寸草不留。再说了,请律师上法庭到底不好看。他回国就在这片留学生科技园里,周围充满了随时给他下绊子的竞争对手,他反正净身出户,底牌如此坦诚,不至于要请律师吧?用刘沫的话:费那钱干啥?
现在,愚愚的孩子都要出生了。他预期之中两个月之内火速办成的离婚,反而是一点指望都没了。愚愚倒是为他抛夫弃子、净身出户了,如今又未婚生子。她现在将所有的过错都算到他头上,全是他!是他的一意孤行,是他对刻毒吝啬的刘沫还存有着天真的信任,或者他根本上是存心的,喜欢控制他人,毁灭他人,他歹毒地拆散了她的婚姻,现在,这对极品男女,旨在维护共同财产利益,倒是极有默契。而她的死活,她腹中的胎儿的名分,在他们眼里是无所谓的,他们合伙毁灭了她的人生——愚愚就是这样,视他为仇。
他腹背受敌,家里公司,走到哪儿,都没好日子过。一上班,刘沫会无处不在地杵在公司,杵在他面前,冷嘲热讽,南辕北辙,指桑骂槐,一天下来足以令他崩溃。公司任何业务都开展不了,刘沫管钱——任何要钱的地方,她都不签字。连实验室需要一些做实验的药物,也下不了订单。
“你不回家,就死在外头呀!还惦记什么公司?别来上班了我告诉你!这公司也别开了,钱提空了都是个空壳子了,你放心,空壳子我也不会留给你。”
“订什么氧化硅!你全家要吃我就付钱订。你爹你妈生下了你这样没天良的人渣,可不该自己药死自己?一人服一份,蹬腿儿下地狱吧!”
“嗬!车又该交罚单了?活该!开我的车四处逛,怎么没掉到山沟里撞死你呢?怎么没和泥头车相撞呢!怎么了?你瞪什么眼睛?有本事你自己买车呀,别开公司的车!告诉你这车马上该年检了,你别指望我再替你跑这些事。这么多年了,你的什么事不都是我跑腿?我做仆人落得了什么好?但是你放心韩博,你也讨不到好,人在做天在看!”
她还随时展开广袤的回忆——当初大学毕业在科研所,有过几个男的同时追求她,她却选择了没有编制的临时工韩博,为支持他出国,拿出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了一台电脑,后来风风雨雨,放弃读研陪他出国,又折腾回国创业,没有稳定住房,没有稳定住宅,吃也舍不得,穿也舍不得,绞尽脑汁地克扣着自己,就这么将自己过成了一个仆人,主人很不满意的仆人。换了和别人,正常一点的男人,她早就有孩子,做母亲了。
“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离婚?”刘沫逻辑严密地反驳,“嫌我没女人味?有钱谁不知道打扮?哪次去买衣服不都是尽着你买你挑?剩下的捡着打折最便宜的给我来一件。我什么时候不是吃破的穿破的?再说了没孩子怪我吗?你嫌我睡觉打鼾嫌我脚臭嫌我这个也不会那个也不会,不肯和我一起睡。我是做鸡的吗?凭什么什么不要脸的杂耍都会?你不知道哪根骨头作祟那么骚情。放着我一个正经女人守活寡这么多年,不定你在外头打多少野食呢!动不动就开车跑一趟东莞,喜欢排队咯,喜欢上公共厕所咯,那些女人,多脏多乱,见识那么多男人该得多会来事儿呀!你早不知得了什么花柳病还好意思提没孩子!就你这德行生得出孩子来吗?”
她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的沙发上,一脸憔悴,皮肤干枯,起着皮屑,撇着嘴,两眼望天以示不屑,神情全是一个男的,一边说话一边抖脚。韩博死死地对着电脑。换了从前,她无论如何不敢这么说,给她十个胆,她也不敢,她早被他灭了,他会动手径直将她打成一具尸体。但现在是在办公室,玻璃门外全是员工,他戴着耳机听郭德纲相声,兼听她老猫念经一样地徐徐咒骂,间或,实在忍无可忍地开腔反驳道:“你滚不滚?什么是你的车?这个公司哪一样是你挣的?银行里的钱哪一分是你挣的?你他妈的就是一傻逼,没有我早饿死了。”
刘沫成功地激怒了他,无意再战,甩手离开,走到门边,又折回来,直直地杵在他办公桌前,直直地摊开手掌:“你的钥匙呢?”韩博愣了一愣,伸手去抢,到底眼睁睁地看着刘沫从办公桌上一把抓起他的钥匙,将曾经的家门钥匙摘下来揣进兜里,另一些则一把一把随手扔出窗外。“你就烂在外头吧,我嫌你脏。你别回来了。你的东西我昨天全给你扔了。”
“我的毕业证呢?”韩博揪心地想起来。
“烧了。”刘沫简单地说。
“西装呢?”他更加无力,“我从纽约带回来的那些西装。”
刘沫诡谲地一笑:“同样下场。”
韩博只觉得一阵血涌到脑门,充满了太阳穴,压得眼睛都是红的。他喷着火盯着刘沫,心窝里冰凉冰凉的,连牙齿都是冰山上的白石头,寒得说不出话来。刘沫站在门边,吊儿郎当地抖着脚,就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当弃妇都没点当弃妇的女态。他双手猝然地拍在桌子上,激得笔筒键盘统统跳起来,刘沫笑嘻嘻地拉开门,抖着肩膀,像一个中年混混那样,气焰甚旺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