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就这样拉开序幕,对方五个人轮流敬方研国酒,方研国在这些嘴上都有酒令的人面前,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把这些敬酒统统收进肚里。每一轮酒后,方研国都要瞟夏樵一眼,夏樵不是跟他挤眼,就是冲他点头,弄得方研国的眉头老是皱着。后来方研国只能硬开口了,老夏啊,这酒可得搂着点,下午还得去观鸟呢。夏樵点点头,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方研国埋头吃了几口菜,他的胃里已经火烧火燎了。夏樵看看大家,往后挪挪椅子,站起来。桌面上顿时安静了,夏樵把大家的目光,抽丝一样都收到了自己身上。夏樵说了些对南城县盛情款待表示感谢的话,然后说,代表协会领导,代表此行人员敬东道主秦局长一个口、舔、干。秦局长马上站起来说,我说夏秘书长,你想让我出丑呀?吴副局长一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样子说,秦局长,客人都到家了,那还说啥呀,夏秘书长的口舔干,可全是感情呀。方研国觉察到秦局长的脸色被吴副局长的这句话说得有点不自在。夏樵倒是没在意吴副局长的这句话,拿起杯子,笑眯眯地对秦局长说,你一口,我一口,朋友交情年年有。喝过一口后,夏樵又说,你一舔,我一舔,经济效益往上添。两人都舔了一小口。夏樵直起身子,提高了嗓门再说,你一干,我一干,大事小事我肩担!碰杯,一饮而尽,博得一片掌声。秦局长放下杯子,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说,哎呀夏秘书长啊,就我这酒量,再练上十年,也不是你对手啊,你这一下子,就把我……干晕了。
夏樵话里有话地说,我说秦局长,你可别吓唬我,就我老夏这点能耐,再那个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你干晕吧?秦局长表情别致地看了夏樵一眼,目光收回时,顺便扫了一下脸色淫猥的吴副局长。方研国没想到,夏樵也是个能编词的人,过去跟他喝酒,他从没流露出这方面的才能,就算酒桌上有荤嗑,他嘴里也不往外冒臊气。今天看来,还真不是那么回事,这家伙在酒场上,是城里有城里的打法,乡下有乡下的策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使什么劲,有一套和场子的功夫。一阵热闹过后,一个装束休闲的姑娘,牵着一只猴子进了包厢。猴子被包装了,脖子上系着黄丝带,身上穿着红绸布兜,戴着白手套的两只手里,居然还托着两杯啤酒。这个节目,夏樵以前没见过,一股找乐的新鲜劲,不停地从他眼里流出来。秦局长给姑娘使了一个眼色,姑娘便把猴子领到夏樵身边,笑盈盈说,这位领导,请让俺们芬妮女士,敬您一杯酒,如果领导不嫌弃,丫头俺陪一杯。夏樵看着猴子说,真能整,还芬妮女士呢,有点意思,冲这,我也得喝了!要不说夏秘书长是野保的领导呢,见了动物小姐,也能真情流露。秦局长说完,嘿嘿地笑起来。芬妮女士手里的两杯啤酒,眨眼间就被夏樵和姑娘干了。接下来服务生又斟两杯啤酒,放到了芬妮手上,这一回是要敬方研国了。方研国一般情况下不喝啤酒,所以见芬妮的手往他这儿一伸,就本能地皱起了眉头。姑娘见状说,水酒一杯情满怀,芬妮敬酒喜事来,好运伴君一路财。方研国左右看看,知道躲不开了,就硬着头皮,拿过芬妮手里的啤酒,跟姑娘碰杯,咕噜着往下灌,眼珠子都憋红了。芬妮给夏樵和方研国作揖,夏樵表情开心,跟芬妮来了个飞吻,芬妮收到飞吻后,还来一个飞吻,逗得一桌人大乐。
没过多久,一张生面孔又出现在包厢里,方研国不得不低头去看这个人。这个人的头上,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顶层是红颜色,有点像清朝官员戴的那种帽子,但比那帽子大。这男人是个侏儒。秦局长一指侏儒说,这位就是小人缘的当家人张老板。哎我说张老板,夏秘书长你熟,我就不给你来过门了,不过这位,我可得敲锣打鼓给你介绍,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出过好多书的方研国先生。哎我说张老板,尽管你这几年里没少迎送八方宾客,官员名流的也见过不少,不过作家,你怕是没见到几位吧?尤其是像方先生这样的知名大作家。张老板挺着身子,跟方研国抱拳说,久仰,久仰方先生大名,今日一见,真乃三生有幸啊!方研国这会儿不仅脸红了,脖子也红了,他起身说,张老板,你这小人缘,可是特色套花样,好戏连台演,内容丰富,生意兴隆啊。张老板说,托领导福,得朋友捧,小人缘就是各位的家,欢迎各位常回家坐坐。方作家,你初来小人缘,俺这就给您献上红心酒。过来一个服务生,手在张老板头顶上一晃,就把红帽盖子掀走了。方研国定睛一看,头嗡一声大了,怪不得张老板这半天不动不晃,挺得溜直,原来张老板准备敬的红心酒,都在这个特别的帽子里藏着呢。张老板的这顶帽子,底是平的,盛着红酒的透明小酒盅,一个挨一个,摆出了一颗红心,中心还有一盅白酒,只是这个盛白酒的盅,个儿大一点。张老板说,方作家,请您赏脸。方研国求救似地看夏樵,夏樵正在点烟。张老板催道,方作家您赏脸。这时夏樵放下打火机,对秦局长说,秦局长,红心中的白酒,你是不是……秦局长站起来说,当然要抢。说完就把红心中的那盅白酒,拿在了手里。方研国心里叫苦不迭,这南城县的人,算是把酒桌上这点事,玩花哨了。吴副局长见方研国不爽快,就鼓动其他人用掌声给方研国打气,方研国只得伸出手去,拆了张老板头顶上的红心。一共十八盅,方研国喝到第七盅,喘了一口长气;喝到第十五盅,噎了一下,咳嗽了一阵后才把剩余的酒喝光。夏樵摇头晃脑,大声叫好,指着秦局长说,秦局长,下面就看你的了。秦局长把手里的酒盅举起来说,大作家,知道红心中的这盅白酒有啥讲究吗?我喝了它,就是说从此以后,你心中有我!说罢一口扌周了。我们方撰的心,大着呢,把你秦局长装整个进去,一点问题都没有,是吧方撰?夏樵说得神采飞扬。方研国的感觉已经出问题了,他把秦局长的红脸,看成了一朵正在绽放的红花。
当酒喝到尾声时,红光满面的秦局长站起来说,夏秘书长,方作家,我知道你们都还有量,可是这酒,我不能再让你们往下喝了,我得让你们保存点实力,一是下午要去看鸟,二是因为晚上我们古县长正式请几位,中午我差你们的酒,晚上就拿古县长的酒找齐吧。
老夏,还能去……看鸟吗?方研国说。他觉得身子往上飘,所以当别人都站起来时,他的屁股还不能离开椅子。夏樵拍拍方研国的肩膀说,中午休息一下,睡醒了再去。秦局长说,乡里头,我都安排好了。夏秘书长,那你们就去招待所休息吧。招待所这边早就开好了三个房间。秦局长把方研国安顿下来,就来到夏樵的房间。秦局长坐进夏樵旁边的沙发,从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夏樵说,给你照片,发票也在里面,两张,开的加油费和修车费,一共一千来块钱,行吧?夏樵接过信封,点点头。秦局长瞅着夏樵的脸说,夏老兄,我可是听上头的人讲了,说你们协会借这次爱鸟月十周年,能噌一下子肥起来,搞到好几笔专项治理资金。好哇,大河有水,小河不干,夏老兄,今年我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收成是减产还是增收,可就全靠您这张嘴呼风唤雨了,你可再不能跟你老妹子唱什么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空城计了,你老兄得干几桩一针见血的事儿。夏樵笑道,我说老妹子,你这是从哪儿听到的小道消息?不过呢,有钱没钱另说,你只要明白,老哥办事,你放心,就行喽。秦局长说,我要是再年轻几岁,还真没法儿放心你。夏樵说,你现在这样,也不少小媳妇的风韵嘛。秦局长摆摆手说,还风韵呢,无非是一层老皮,包着一颗没褶的心。夏樵说,哟,那敢情好,外焦里嫩,风味独特。秦局长盯着夏樵的眼睛,过了老半天,不紧不慢地说,就老兄您现在的牙口,也咬得动外焦里嫩的?夏樵嘿嘿一笑说,小菜一碟,牛蹄筋,硬不?照样嚼!秦局长噘着嘴说,你老兄也真是行,在外面都花了大半辈子了,后院居然连个小火苗子都不起,大师呀,佩服。夏樵苦笑着说,唉,两面派累人啊。秦局长笑道,石榴裙下多陷阱,夏秘书长,当心哪天中了埋伏哟!夏樵说,这你就外行了,那种陷阱里,如今都没有暗器了,宽敞得都跟大客厅似的,里面的大双人床上,就躺着一个收银票的小姐。秦局长撇着嘴说,市场经济,算是把你们这些臭男人搞活了。夏樵说,这叫内外开放,红灯闪亮。秦局长抿嘴笑起来。夏樵盯着秦局长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岔开话题问,哎对了,刚才在酒桌上,你说晚上古县长要来,是真事?秦局长说,哟,差点把你都给蒙住了?我那是即兴发挥,搬出古县长晃一晃,还不是为了往你老兄脸上贴金。哎老兄,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动身?夏樵的身子斜了一下,望着秦局长的眼神很投入。秦局长的表情,转眼间就不自然了,舔着嘴唇,往门口瞟了一眼。
夏樵来到方研国的房间,把还在睡着的方研国叫醒。方研国坐起来,两眼还红着,四下看看,迷迷糊糊说,几点了?夏樵说,四点半了。方研国惊讶了一下,赶紧下床,边往卫生间跑边说,老夏,怎么不早点叫醒我,这还来得及吗?夏樵背着手,来回走动着说,鸟,可能看不成了,咱的行动计划有变。什么?刚走进卫生间的方研国又出来了,站在那儿盯着夏樵。夏樵抬起头说,下午,周家县来了个电话,说是明天上午,县里要搞个万人纪念爱鸟月活动,叫咱连夜往那边赶。对啦,秦局长,又给了几张照片,是小学校的一个老师在前几天拍的,我看画面蛮清晰,树上的鸟都扎堆,回头给你。方研国叹口气。夏樵说,今晚咱们滴酒不沾,好好吃顿绿色食品,无公害蔬菜。方研国脸色犹豫,依旧觉得不去趟小学校亲眼看看那些银肚灰,怎么说都是件遗憾事,可转念一想今天要是不走,再跟古县长喝,不喝出人命来,怕也要喝傻几个。夏樵说,那你就赶紧收拾一下东西吧,咱们这就悄悄开路。方研国点点头。夏樵出了方研国的房间,往自己的房间走时,打通了秦局长的手机。夏樵说,没问题,按计划行动,这就走。秦局长说,你老兄精神头大呀,我从你那儿一回来,就疲倦得不行了,现在还哈欠连天呢。夏樵边笑边说,岁数不饶人啊,看来以后,我得少来几趟才行,不然老妹子吃不住劲。秦局长哼了一声说,拉倒吧,给你点阳光,你就惦着照亮全世界的娘们,臭美啥呀!刚才你那几下子,也是拿出了吃奶的劲,你还真以为自己的那个家伙是金刚钻啊?夏樵阴阳怪气地说,倒是没那么威猛,发挥好了,也就是个……千斤顶吧。秦玉芬笑道,没留下你做晚场,让你二进宫,就算是对你老兄讲文明,讲礼貌了,我说你明白不?老滑头老狐狸!行了,先这么着吧,等会儿我得去做个头,收拾一下,晚上卫生局那边,还有一场酒要应酬呢,拜拜。
方研国他们赶到老巩乡时,天刚擦黑。车子没往乡里扎,直接开到了乡村本色。乡村本色是个宅院式饭店,远离闹市,坐落在一片蔬菜大棚里。任乡长很年轻,戴副眼镜,能叫人觉出他的热情里,透着精明。任乡长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是市里放下来挂职锻炼的,属于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乡村本色,叫方研国心里好不称道。屋内光线幽暗,地是泥土地,散发着田野的气息;一面大炕,占去了大半间房子;整扇的木制窗格子上,糊着白纸,墙上贴着发黄的报纸,还有毛主席画像,祈求丰收的年画;一个方方正正的话匣子(广播喇叭),嵌在冲着屋门的墙上;房顶6根粗檩上,架着一排排毛糙的椽子条;系在脊檩上的一盏大煤油灯,吊在炕桌上头半人高的地方;炕桌上四角和中央,都摆放着小碗口粗的大蜡烛;屋门后面,挂着一串干黄的老玉米,一串干红的尖辣椒,一挂大蒜;一把镐头和一把铁锹,靠在炕边上;一块破旧的大磨盘,随意放在离门不远的地方;火炕正在烧着,在炕头那儿,放着一把小笤帚,一个式样古老的针线板,还有一笸箩焦黄的关东旱烟,早年乡村人家的生活气息,一下子就出来了,给人以遥远的亲切感,给人以缠绵的怀旧和不尽的联想。
任乡长说这里没有大鱼大肉,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白酒红酒和啤酒,这里只有农家素食,飘香的豆浆,管够喝。夏樵脱鞋上了炕,盘起腿,佝偻着腰,两只手握在一起,然后放到脚上,样子像是坐在乡下亲戚家的炕上。夏樵说,瞧见四周的塑料大棚没有,种的都是绿色食品,无公害蔬菜,啥时想吃,啥时就去大棚里摘,老外管这叫吃活蔬菜。方撰,到了老巩乡,就是一个到家的感觉啊,享受!说话间,几个穿红衣绿裤的农家女来去几趟,就把一桌菜上齐了。方研国的目光,掉进炕桌上的菜里就拔不出来了。粘稠的大碴子粥、焦黄的贴饼子、盐水煮花生、白汁豆腐、麻辣土豆、蒜酱拌茄泥、清蒸锦团南瓜、油焖意大利蚕豆、姜片爆韩国小春菇、素炝以色列金皮瓜、宽粉条熬油豆角,白醋杀小青菜、粉丝炒红头菠菜;一盆大地回春里,有小葱、黄瓜、香菜、尖辣椒、卷心菜叶、青萝卜条、豆腐皮、樱桃西红柿。盘中间是一碗飘香的大酱。一大瓷盆热气腾腾的豆浆,摆在任乡长身旁。这些散发着香气的农家素食,让方研国肚子禁不住一阵咕噜,他贪婪地吸着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