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那个小村呆了四天三夜。采访的量不大,就是采访本身很周折,另外,效率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接到父亲的噩耗,小冈和我开始说她父亲,其实说得也并不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可是,每次说完,都让我思绪迷惘。有时在夜里,她说一小会儿,就不说了,甚至我以为她睡着了。而我却难以入睡。我已经连续两个晚上失眠。
比如,接到噩耗的当天晚上,她说,她其实有个孪生姐姐,8岁的时候死了。姐姐和她长得完全不像,像她们的妈妈,天生肿眼皮,嘴唇翻卷,皮肤黑,但高大灵活,非常聪明调皮。小冈长得像父亲,肌肤细致,五官清秀。她说8岁以前,邻居都说,他们家这对孪生姐妹,妹妹乖,姐姐皮。邻居们经常听到姐姐被爸爸揍得鬼哭狼嚎,从来没有人听到小冈挨揍的动静。不知道的人,说她们父亲偏心,知道的人就会说,呀,那个大丫头太捣蛋了。但奇怪的是,8岁以后,小冈和8岁以前判若两人,她比当年的姐姐更疯、更倔、更野。小冈说,有一次我父亲用皮带抽我的时候,自己吼叫起来:你是她鬼魂附体了!“她”就是指小冈姐姐。小冈和她妈妈都听懂了,妈妈一下子害怕地捂脸哭泣。
那个小村庄,夜晚的电压极低,而且不稳定。所以,傍晚的时候,你会看到山坳里一团团微弱的红光,那就是居家动静。大概吃饭洗用什么的过后,七八点钟,奄奄一息的红灯就渐次灭了,渐渐地,整个村子就黑如漆墨。小冈就在这样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脸的黑暗中说,我是鬼魂附体了。她说,我一直知道的,我知道我姐姐在我身上,没有想到,我父亲也知道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在替我姐姐报仇。小时候,很傻。但我真的那样想。8岁以前,她被我爸爸打得一塌糊涂,现在,轮到我了。
黑暗中,小冈的声音带着梦呓的质感。她说,她死于意外事故。但是,我不那样想。那个时候,我们家刚搬进一个六层高的楼房。我们家住东头六楼。那一天,我记得我妈妈买了花蛤,我和姐姐非常爱吃。洗碗的时候,我们把所有吃过的花蛤壳都洗了,然后,一个一个摆在桌子上,供我们挑选。我还记得那些花蛤,有的是青灰色的,壳子上有一座座更青灰的山峰,大大小小的山峰;有的是浅黄色的,上面点点红棕色的书名号一样的图案,像飞鸟翅膀,雁阵一样飞过天空;有的纹路突然凸起,扭转,妖怪要出来的样子;有的像河滩流沙的婉转纹理;有的云海茫茫。我和姐姐用不同的主题来归纳它们,玩得根本忘了上学时间。后来为了一个像珍珠一样的雪白花蛤,我和姐姐争抢起来,她比我有力气,一把夺走,我气得把她收集的花蛤,全部扫到地上。她打了我,我也打她,地上的花蛤被我们踩得嘎嘎响,碎了。我被打倒了,这里,下巴这里,你摸,有点凸起的,黑暗中,小冈把我的手指放在她的下巴颏下,是有个不平整的小地方。她说,这里,我被锋利的蛤壳刮到了。不太痛,但一看到手上有血,我就没命地尖叫起来。其实我心里,还是想夺回那个白色的神奇的小花蛤。我父亲过来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我们上学已经迟到了。我们俩是关着厨房门在里面研究花蛤的,当父亲踢门而入时,手上已经拎着他的军用皮带。一看到我下颏和脖子上手上的血,他一皮带就抽向我姐姐。皮带在空气里抽过的声音,在我姐姐死后,我一直听到的,呼,呼,呼,然后就是姐姐凄厉的尖叫。我看到姐姐的脖子上的血痕,变魔术一样地暴起,发紫。姐姐怒火中烧,把手心里的白花蛤狠狠砸向我,花蛤掉在地上,我还来不及捡,她自己一脚把它踩碎了。姐姐大哭。
我爸爸又抡起皮带。这时候,我才听到他大吼:不上学了啊?吼的同时,连续两皮带抽来,其中一皮带抽在姐姐颧骨上,还有一皮带,被她自己抬手挡掉了。后来,姐姐给我看她的那个手指,都肿起来了。我们俩一起看它的时候,它在微微哆嗦着。姐姐说手指非常痛,可能断掉了。父亲给我涂了红药水,就提着我们俩书包要我们跑步上学。我们就跑出去了。离开了父亲视线,姐姐就不走了。她拐到一个不是去学校的路上。我停下来看她。
她说,看个屁!
我不吭气,我也不走。
她突然冲过来,用力打了一下我的书包,说,你滚!跟老师说我肚子痛!
我说,那你要去哪里呢?
她说,那我这个样子怎么去学校?
就是这个时候,她给我看她很痛的手指的。她的脖子已经紫红得有点渗血了,颧骨那边也肿得很高,整个脸开始变形,确实难看。
哼,谁都会笑我。姐姐说,都是你害的!还这么痛!
我也觉得理亏。我和我姐姐就这样分手了。她脖子上有家里的钥匙,等我父亲去上班,她就回了家。她从我们家阳台上跌下去的时候,被一个收晒被子的邻居发现,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去医院。有人通知我父母。我去医院的时候,姐姐还活着,鼻子有血痕,插着奇怪的管子。人家说王卫国家的小孩摔得七窍流血。我到医院,也看不出什么伤,好像还没有她颧骨上和脖子上的皮带抽痕明显。她也许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竟然拒绝和我父亲讲话。但是,看到我的时候,她对我笑了一下。那个笑,非常得意,简直是洋洋自得,让我感觉她打败了父亲。
所有的人都说是个意外,尤其是平房那边的老邻居。因为姐姐从小就是一个胆大包天、顽劣不堪的小坏蛋。可是,我不那样看,因为她对我那样胜利的笑。她是一个敢用任何东西反抗不满的人。有一次,她被父亲打得快走不了路,睡觉的时候,她轻声问我,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哭?我说,不知道呀。你又没有死。她说,王卫国会不会哭?我说,我不知道他,妈妈肯定会哭的。我这么说,姐姐蒙起被子大哭起来。
我觉得我姐姐是自己决定跳下去的,因为她要打败父亲。
之后,我再也不吃花蛤。我父母却完全忘了花蛤是怎么回事,还是买。他们只记得我爱吃。因为我不吃,因为我看起来莫名其妙,还差点挨我父亲的揍。而那个时候,我已经比8岁越来越大,已经是经常被他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