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经常说,微信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当他微信里的好友达到六百人时,他每天用于捣鼓微信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其他所有的事情。刷、发朋友圈,给微友点赞评论,看各种微文和视频,姚远忙得不亦乐乎。
媳妇不在家,周末姚远与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打牌,几个人一边打牌,一边闲聊,自然也不忘时不时翻翻手机。姚远看朋友圈里江涵转载了一条心灵鸡汤式的文字,再无其他,有些意兴阑珊,想跟她聊聊,又觉得不合时宜。再次刷新一下,看到杨丹发了几张照片,里面果然有江涵的身影。
她们白天一起去爬了贤山,晚上一帮子青年男女在一起聚餐,都伸出剪刀手拍照,但在大合影上姚远没有看到江涵。不知道她现在是回学校了,还是在KTV,或者在建设路上的哪家娱乐会所。这样一想,姚远忽然就觉得有些惆怅。
姚远对家的老费赢了一把,一边收钱,一边不忘回复微信。还回头半开玩笑地对兴致不高的姚远说,弟妹去北京快一年了吧,你们单位的事我知道,闲得天天扯淡,你孤家寡人的整天忙啥,好久都没看到你了!
姚远笑笑,说,孤家寡人也闲不住啊。儿子今年初三了,他妈不在家,我是又当爹又当妈呀!
上家老孙抽烟抽得凶,一口接一口,吞云吐雾之余还不忘插一句,得了吧,小姚,你家老太太顶十个爹,把孙子当宝贝,什么时候让你操过心?
老孙跟他住在一个小区,孩子都上高中了,跟爷爷奶奶见面也不过十来次,估计走在大街上遇到都不怎么认识。老孙弟兄五个,老家在豫南与湖北、安徽交界的大别山里,家里就供他一个人上大学,毕业后进了区办事处。父母没能力再为他买房子娶媳妇,也无暇帮他带孩子,恰好孩子的姥爷有高血压,病发了两次,造成偏瘫,姥姥自然也无法帮忙带孩子。上班的夫妻带孩子跟打仗似的,各种矛盾和摩擦,在老孙身上,姚远是见识过的。
那时候老孙经常跟他诉苦,对于姚远,他简直可以用羡慕嫉妒恨来形容。那时候,老孙对他的称呼可不是现在的小姚,而是小姚哥。那时候姚远的父亲还在世,别说是老孙,连单位的书记平常对他都很客气。
当然,好汉不提当年勇,有时他也觉得自己的境况很是有些尴尬,甚至现在连当年那么低眉顺眼的妻子赵晓鸽都变得盛气凌人起来。他更多的时候除了独自叹气之外,只能该干啥干啥。
好在聚在一起吃饭的大都是老相识,在单位的职位跟他差不多,以前碍于他父亲的面子,多少有点礼貌或者客套,大有唯他马首是瞻的架势,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后来随着他父亲的过世,大家对他的称呼和膜拜也跟着下降,再下降,不过朋友间的情谊倒还在。比如老孙向来是直脾气,有次打牌的时候跟他争执起来,还摔了烟灰缸,当时姚远很恼火,换作以前的脾气早把桌子给掀了。但这次,他忍住了,第二天,老孙也缓过劲来,没事人一样喊他去喝酒。
比如下家的老李,在街道派出所干了快二十年的副所长,整一个老油条,来人见面打哈哈,背地里一肚子油滑。他身为公职人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居然生了一儿一女,老婆无业,在一个偏僻的街角开了一间烟酒店,平时不开张,等到过年那俩月赚的钱是老李一年工资的十倍,据说他还在某娱乐会所占着股份。他在这个朋友圈里年龄最大,有人纳闷他为什么在公安上干了那么多年还在基层,他在一次酒后回答了这种疑问,说,让我去市里当局长我都不干!不是咱干不了,是现在的形势不适合争上游,上位得多少本钱啊,上去了你不狠捞能行吗?指不定什么时候反贪反腐就把你一下子踹进去了。像我这样小打小闹,吃吃喝喝,多好,图个平安吧。
吃饭的时候,打牌时一直坐在姚远旁边观战的范乐乐依然在低头鼓捣手机。整个桌上差不多数他最年轻,八十年代中期的人还未婚,女朋友倒是隔三岔五地换,每次都能让人大跌眼镜。有时是离异少妇,有时是女学生,还有穿着皮裙、皮靴,染一头怪异发色的不良少女。
范乐乐这次破天荒地没带女友,整个人恨不得趴在手机上,一会打字,一会语聊,时不时还说几句蹩脚的豫南普通话。姚远伸头瞄了一眼,这小子也不避人,还往姚远身旁靠了靠,故作高深地问,姚哥,嫂子经常不在家,你都去哪潇洒?
姚远说,我都跨人中老年人行列了,能跟你们小青年比吗?老胳膊老腿,早就潇洒不动了。
范乐乐递过一个鄙视的眼神,指着手机上一个女孩的照片说,看看,我新钓的,还行!她们学校美女多的是,开放得很,回头让她给你也介绍一个?
姚远瞥了一眼,长发,大眼,锥子脸,一看就是经过美颜相机修过的图。他冲范乐乐咧咧嘴,给了他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范乐乐的父亲原本是姚远的同事,后来因工作调动去了其他单位,和范乐乐原本也没什么交集。但自从认识之后,印象倒也不坏。这小子鬼机灵,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几次创业无果,后来开始捣鼓起了二手车,据说他舅舅在北京也是做二手车的,从那边倒腾过来一辆车能赚几万,甚至十几万。他口才也好,跟谁都能喷上几句,身边凡是有意向购车的朋友,大都会介绍去他那里看看,或者你说清想要什么样的车,他也总能给你弄来。就这样,一来二去,关系网也就拉了起来,他整天也就混迹于各种饭局和聚会。
这小子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讨女孩喜欢。也难怪,他年轻热情,口才好,眼神亮。
他总是一有机会就会跟姚远大谈他的微信艳遇,比如照片中的这个女孩,是本市商业学院的校花。
真能算得上是机缘巧合,他眉飞色舞地说。
一周前,范乐乐去商校找一个朋友,不巧朋友正在开会,在车上无聊的他打开微信,开始查看“附近的人”,居然有很多美女在线。他把自己的资料设置为所有人可见,不一会就有几个女孩主动跟他打招呼,其中就有这位校花女生。
范乐乐的微信头像是他开着悍马的照片,照片中他戴着墨镜,活脱脱一个富二代形象。
姚远把他的手机拿过来翻了翻,他的注册资料为,三十岁,处女座。个人签名也很装逼:我是一只善良的鱼,随着潮汐去浅滩寻找我的爱情,哪怕在海滩搁浅并死去。情感状态是已婚。兴趣爱好:泡吧、K歌、美食、自驾游、运动。
姚远非常不解他为什么要填成已婚,范乐乐神秘兮兮地说,你想呀,如果哪天跟哪个妹妹玩腻了,跟她分手的时候可以说我老婆发现了。她要是不依不饶,就跟她说你不早就知道我已经结婚了吗?这样就把责任和过错推给对方了。
姚远听后不得不由衷地伸出大拇指,高,实在是高!他想起当年遇到中意的女孩时,连搭讪都想不好方法,哪还会想到事后怎么甩手的问题。他一方面感叹现在的年轻人感情太过草率,一方面觉得现在的网络交集太过双面性。
姚远也用微信,不过仅限于朋友间联络,男性多于女性,熟人多于陌生人。
至于江涵和杨丹,纯属意外。
微信确实是个神奇的东西,它从来没有让你怀疑过它的用途,属于一见倾心,再见过命的一款应用软件。只需轻点朋友圈,朋友们的各种晒,各种吐槽,各种分享还真能够吸引人。每天晚上临睡前看看“朋友圈”,看看新闻段子,已经成为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的必修课。有时摇到美女聊聊天,说不定就能约出来,互相一对上眼,开房上床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饭后几个人又开始打麻将,老李赢了不少,这次是他请客,他小舅子要贷款,托老费走关系。范乐乐一直在玩“微信”和“陌陌”,十一点,姚远始终无法转点子,输了好几千,范乐乐提前走了,剩下的几个人又去了老李有股份的那家娱乐会所。
几个人喝了几听啤酒,还喝了几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每人都安排了一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妹子陪着。对着话筒嚎了一会,姚远的神智有些迷糊,老李也喝得有点多,走过来拍拍他说,姚老弟,哥哥我还有其他安排。
后来,姚远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躺在老家的草地上,严格地说,应该是他父亲的老家,因为那个地方他小时候也就只去过两次,但记忆里却一直未能抹去。平时他记不清是什么样子,却经常在梦里出现。那片草地郁郁葱葱,开着黄色的小花,有蝴蝶在翩翩飞舞,他躺在上面,头顶是晴朗的天空,大片白色云朵,说不出的舒心惬意。
忽然一滴雨滴落下来,冰凉冰凉的,他一下子惊醒过来,猛地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小包间的沙发上,一个穿着吊带短裙的女子正半跪在一旁,他的裤子被拉掉一半,女子正准备拉他的内裤。老孙、老李他们都不见了,女子长发遮面,像女鬼一样,说不出的阴悚。他下意识地一把推开她,却发现内裤里早已黏稠一片,他在心里膜拜圣人,身体却走进了另外一条岔路。
他梦遗了。女子递过来几张抽纸,他胡乱清理了一下,觉得又羞愧又尴尬,连声让她出去。女子倒也不恼,轻声说,哥,你不会是第一次来玩吧,有啥不好意思,刚才已经有人把账结过了。你要是真不愿意,我就出去了?
姚远厌恶地摆摆手,让女子走了。他独自沉默了一会,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又扔到烟灰缸里按灭,然后悄悄拉开门径直地走了出去。在走廊里,他听到隔壁传来老李歇斯底里的嚎歌声,看来他们还没结束,他也懒得打招呼。
回到家里,母亲早已睡熟,儿子住校,屋子里安静极了。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后来索性坐起来翻看手机。微信上老李发了几张唱歌的照片,灯光不好,人脸都显得有些阴暗狰狞。姚远看到了照片中的自己,耷拉着眼皮,皱巴着一张脸。他突然发现,自己确实是个沉闷的人。
微信上无所不有,人在微信里游走,感觉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似的,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去看看。他看了“不管多忙都要看”“一口气读完懂了很多”“世界上最神秘的十个地方”“哪些是医生不告诉你的”“老中医临终留下的绝世秘方”还有“老虎该不该打?人民翘首以待”……有些东西他在网上早就看过,但一到“朋友圈”,被改个名字,立刻变得非常有噱头。
他又看了会儿“公众号”。他有段时间订阅了很多公众号,又不花钱。有些是他喜欢的明星和作家,后来发现看不过来,就删了又删,精简了一些,还是留下二十多个,说什么都舍不得删掉了。这些订阅号,每天都会推送三五篇文章,长的有几千字,短的几百字,还有一些视频。这些是他每天的阅读量,他觉得自己有点信息焦虑症,他喜欢的,感兴趣的文章在那里,有时候攒了两三天不去读,感觉非常痛苦,真正像是如鲠在喉,怎么也不可能吐出来,非得咽下去不可。
有时候晚上回家晚了,或者喝得太多了,也有不看的时候。但第二天一大早,什么都不干,也得先投身到无限的公众号、订阅号,特别是朋友圈那些“一万人转发”“一亿人分享”“今天凌晨刚刚发布的”“这个女人逆天了”“最新艳照门”……一篇一篇,逐一点过,看着小红点全没了,才能踏实放下手机。
一人微信深似海。原本是抱着尝尝鲜随便看看的心态踏进来的,没想到开了头便没完没了了,每天花在手机微信上的时间跟CPI似的,无法控制,微信就像一种电子毒品侵蚀着人们的生活。
他到底还是给江涵发了一条信息:休息了吗?
等了半刻钟,还是没有回应。他不禁有些失望。
一边看手机,姚远一边想,如果当年按照父亲安排的道路,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出国,也许生活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吧。也许外国没那么多人依赖手机,微信不是有文章说外国人在地铁上都看实体书的吗?不过不管是怎么样的改变,和赵晓鸽成为夫妻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
当年的姚远是一个典型的文艺青年,高大帅气,他喜欢诗词书画,还跟三个同学组成组合唱歌。他是主唱,几个人都不怎么好好念书,经常在酒吧跑场。他们还约定毕业后去北京的三里屯驻唱,当北漂一族。
姚远的父亲自然是不赞同儿子这一荒唐计划的,他下过乡,受过苦,在省政府给一任省长做过秘书,后来在政府机关任过要职。他为人沉着谨慎,看透官场的风云变幻,他最初是想让儿子出国读研,但姚远死活不同意,他一心想着的就是当个歌手。
后来父子两人妥协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姚远先进单位上班,业余爱好父亲不干涉。父亲把他安排回当初自己挂过职的城市——申城,那里有他盘根错节的关系,更重要的是,申城是姚远母亲的老家。
姚远上班没多久就认识了赵晓鸽。父母自然是反对的,赵晓鸽高中毕业后在酒店端盘子,家庭条件也不好,父母是郊区的菜农。除了长得漂亮,赵晓鸽实在算不得出众。
姚远刚上班的时候,买了一辆二手的suv,经常跟年龄相仿的玩伴去打cs,晚上泡吧飙车。
他在大学的时候就很受女生的欢迎,他爱玩,喜欢时尚的东西,跟女孩子在一起能跟得上节奏,琢磨得住对方的心思,很多年轻女孩往往刚认识他就对他趋之若鹜。
他父亲有个老朋友在某军区任副司令,有个女儿和他年纪相仿,父亲曾想撮合他们。那女孩是典型的北方女孩,身材高大,圆脸宽额,嘴大鼻塌,姚远见过一次,直接对父亲说,这要是结婚了,将来我们家族的基因也会变丑。父亲哭笑不得,也只好由他去了。
姚远虽然认识很多女孩,但对她们都很尊重,只当普通朋友。他对感情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他希望找一个能够相互付出真爱的女人,而不是因为她的家庭、学历或者其他世俗的什么原因而去结婚。
一天晚上,姚远跟朋友们去酒店吃饭,赵晓鸽就是那个包间的服务员。那时候酒店还收开瓶费,有人带了一瓶茅台放服务台让她打开,没想到她把打开的酒拿进包间的时候,恰好姚远准备出门接人,两人撞到了一起,酒瓶掉在地上打碎了。她当时就吓得哭了起来,因为她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赔这一瓶茅台的。
姚远立刻说,这不怪你,是我打碎的。赵晓鸽自然非常感激,她长得纤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惊恐不安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她。姚远也就是那个时候对她一见钟情的,后来他经常去吃饭,每次都叫她过来服务,有时干脆把房门锁上非让她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吃。
一次,姚远约她去公园,那天正好下着蒙蒙细雨,穿着旗袍的赵晓鸽撑着一把碧绿色的小伞,姚远忍不住想起戴望舒的《雨巷》,他轻声背出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很多年后,他常常想起那一幕。他决定跟她结婚,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甚至到他们的感情变得淡薄而疏离后,他还是经常会想起这一幕。他觉得他灵魂里一直爱着这样一位姑娘,美好优雅纯净清淡,那个女孩就是赵晓鸽,是他当年娶的那个女人。而不是后来那个在证券公司崭露头角,又跑到北京读什么EMBA,顶着证券公司区域经理头衔的那个人。
婚姻是爱情的一种终结。不管承不承认,婚姻都在以它的方式摧毁我们那源自灵魂深处最初美好而简单的感受,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琐碎,以及无奈与乏味。
当年,他们的婚姻遭到了姚远父母的极力反对,姚远顶着来自父母的压力,偷偷跟她拿了结婚证,自己托朋友把赵晓鸽安排到证券公司做后勤。一度他险些跟父母反目成仇。
赵晓鸽很快怀了孕,这让姚远的父母态度渐渐有了改变,等她生下儿子姚阳后,姚远的母亲才从省城过来住了半年,帮他们照顾孙子。
姚远最初在区政府办公室做科员,他虽然有些年轻人的浮躁与懒散,但各方面还算过得去。因为他父亲的这层关系,区领导有意培养,便把他调到市郊一个办事处去挂职锻炼,只等一年半载后调回机关提拔。
谁知就在那一年里,姚远的父亲在从省城下地方调研工作返程时,因车祸殉职。
父亲去世后,姚远悲伤了一段时间,很快又恢复了我行我素的本质,依旧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整天招摇过市。有次酒后驾车,恰好有交警设卡检查,对于交警让他停车的手势,他充耳不闻,加大油门冲卡,引得交警驾车追了好几条街,并最终将他截住。那时候对酒驾的处罚还不是很严重,批评教育一番后打电话让单位来领人。但这让领导很没面子,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了机关里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