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次,央金抬头,欣赏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孔雀毛,被达尔瓦把头重重按下,达尔瓦还在藏袍下,悄悄摸索央金鲜嫩的屁股蛋,在上面狠狠掐了一把,央金咬了咬牙,挺过了。她便埋头,只有看嫩黄的草丛间,一只呆头呆脑的屎壳郎慌慌张张的回家,当屎壳郎钻进草丛再没出现时,央金的双眼朦胧起来,呵欠一个接一个……
巴尔登把最后一口清水吐到草地上,仁波切从怀里掏出一张塔公觉悟的佛像,一节红绳。他对着红绳吹了三口气,念了四句咒语,打了九个疙瘩后,把红绳系在巴尔登颈上。又把佛像裹在一张黄色的缎子里,慎重地放在巴尔登手心,让巴尔登牢记自己的誓言和佛主的护佑!
达尔瓦窸窸窣窣地从褡裢里掏出一坨酥油草包裹的酥油和酸奶饼,弯腰弓背着放在台阶上。仁波切望了望,摇着肥嘟嘟的手:“我不要,我不要,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你们还是拿回去,去帮帮左邻右舍吧!”达尔瓦固执地卷起空褡裢,搭在肩上。仁波切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三颗水果糖,放在央金手里,有颗糖早已赤身裸体,央金马上放进嘴里,尝到一股咸味,吐出几根羊毛。
巴尔登起身,把藏袍往肩上拉了拉,帽子扣在胸口,弓着背,把佛像小心翼翼地装进怀里,低眉望着仁波切。仁波切再次语重心长地提醒:“巴尔登,如果你把佛主都丢到河里,我可帮不了你了!”巴尔登拍着胸口:“那我也掉到河里淹死!”
返家路上,巴尔登背着双手,腰板直挺,大踏步前行。达尔瓦拖着央金,用崇拜英雄的眼神,敬仰着巴尔登前行的背影。有几次巴尔登差点被路上的石子绊倒,可他只是微微低了低头,随即,飞起一脚,把石子踢出老远,再抬脚,拍拍藏靴上的灰尘。央金看着阿爸直挺的腰,感觉浑身不自在。有次踢脚过猛,差点绊倒,刚好伸手扶住了央金的肩头,可巴尔登正眼也没看央金一下,好像扶的是根木桩。央金没计较,她一路盘算着阿爸今天干的事,是否会让阿妈包一次酥油包子(只有大年初一或搬了秋季牧场,阿妈才会包一次,央金一直以为,酥油包子是天下最美的食物,包酥油包子是家里最大的喜事)。
达尔瓦一路像只喜鹊,对前去朝拜的人,又或对一个放牛的小孩都欢叫:“我家巴尔登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没有路人可遇时,达尔瓦就不停地对女儿倾述:“央金,你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会喝酒了!”听到最后,央金不耐烦地叫:“阿妈,你说了几十次了!”达尔瓦这才不情愿地闭上嘴。
一家人来到弩曲边时,巴尔登弯下腰把央金背上,央金附在阿爸背上,感觉到阿爸的背热烘烘的,头发上酥油的芳香引来了一只小飞蛾,小飞蛾的脚丫在明晃晃的头发上滑了好几下才稳稳落定。央金放开嗓子哼哼唧唧起来:“对岸的草丛中,住着十八只土鸡母子,飞起一只嘀嘀嘀,飞起两只嘀嘀嘀,飞起三只……飞起九只……”当飞到第九只时到对岸了,巴尔登放下央金,央金赶忙跳起来挥了挥手,赶跑了小蛾子。巴尔登又成了那个仰面朝天的家伙,达尔瓦拖着央金紧跟其后。
巴尔登走到村中央唯一的大街上,遇见老朋友给他打招呼,他只是高高在上地点点头,侧身看着达尔瓦,达尔瓦满怀喜悦地叫唤:“我家巴尔登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央金起先只是低低地跟着阿妈附和,见过几个人后,没等达尔瓦开口,央金就叫开了;“我家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大家的目光聚到巴尔登身上,竖起大拇指,巴尔登便心满意足地回应朋友们的话。有时,朋友们赞许的目光顺带扫了扫边上的达尔瓦和央金,达尔瓦缩缩脖子,左手紧捏着围腰帕,感激的微笑,央金赶紧上前,紧紧抓着巴尔登的衣角,高抬起头。
那天,我和一群朋友沿着河床,捡了一早的骨头,刚从米九小老头手里换回了一张跟他一样古老的一毛钱,大家正唾沫横飞地争议,买一把白花花的瓜子还是十颗亮晶晶的水果糖。当看到巴尔登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来,我们马上噤声,相互紧握着手,睁大眼睛等待着。巴尔登像只大鸟,掠过我们眼前,后面跟着拖着内襟的达尔瓦,达尔瓦身后央金背着双手,挺着肚子,大摇大摆,好像阿克布初养的小鸽子,我和朋友们哈哈大笑。央金的阵脚有些乱了,却神气地对我们大叫:“我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说完依然昂着头,一摇一摆地离开,我们看着小鸽子摇摇摆摆的背影,再次嘻嘻哈哈起来。巴尔登已走出老远,听到笑声,回头瞪着我们,我们和一阵风,跑到扎西家的房屋后躲起来,过了好半天才偷偷溜到大街上。
这家人还漫步在大街上,巴尔登依旧大摇大摆,达尔瓦依旧在背后喳喳喳地欢叫,只有央金跟在最后,垂头丧气,还时不时把流到嘴边的鼻涕,用黑黑的袖口揩一下。唯有卡车的喇叭尖利地叫响时,巴尔登才心有不甘地站在路边,等到扬起的滚滚灰尘缓缓落定时,一家人又灰头灰脸的从路边冒出来。街口的小商贩们提着秤,伸长脖子,一直目送着这家人消失在回家的小路上,等回过神才发现,本来称八两就可蒙混的,一走神,称了足足一斤。
古老的一毛钱也从我手里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回来,我的朋友们咽着口水、挥舞着小手,发誓再也不会给我交付如此的重任了——我只是一头愚蠢的小牦牛!小牦牛就小牦牛吧,没有挨打已是万幸,我舔着嘴唇,灰溜溜地走回家,让白生生的瓜子和亮晶晶的水果糖见鬼去吧!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床上,听到隔壁巴尔登大声祈诵:“请塔公觉悟保佑我,今生今世不再沾染万恶之水!从此能感恩菩萨护佑,能报答父母恩情,能救渡苦难众生!”我赶忙起床,刨出破布奇怪地窥探:达尔瓦家木板订制的碗柜最高处,放着一张黄色缎子包裹的觉悟佛像,佛像前放着七个金黄的铜碗,巴尔登双手握着水瓢,正小心翼翼往里斟水。斟满水,又在一个铁片上放着一坨将要燃尽的牛粪,取出小刀在一坨檀香木上削了薄薄的几片烧在牛粪上,随着几缕细柔的青烟,一股香气钻过破洞,我的鼻子贪婪地吸了又吸。巴尔登惊奇地搜寻着隔墙,我赶忙让眼珠和鼻子离开破洞,不发一丝声响。过了半天,巴尔登的祈诵声再次响起,有只打屁虫警惕地看着我,蹑手蹑脚地离开它的家门,我露出拜访它的笑容。
巴尔登每天忙完敬佛,便提着奶桶,帮达尔瓦挤奶,又跟达尔瓦一起收拾牛圈,收拾完,提着水,帮达尔瓦在牛粪上浇水,达尔瓦哼着歌,拖着内襟,把牛粪挼成很多圆片扣在墙上,墙上便多了无数个达尔瓦的手印。达尔瓦挼完牛粪,对巴尔登高高叫喊:“巴尔登,巴尔登,快拿水来,我要洗手。”巴尔登又给达尔瓦打来洗手水。达尔瓦一边洗手,一边搜寻隔壁家的女人们,确定她们在牛圈时,又嚷开了:“巴尔登,巴尔登,你今天挤奶的速度可真快啊,我都赶不上你了!”隔壁阿拉泽仁的话语在达尔瓦耳边响起:“达尔瓦,你可真幸福啊,在塔公村的历史上,还没几个像巴尔登这样的好男人呢!你看我家的扎巴,我把茶端到他床头,他还嫌我吵呢!”达尔瓦的脸笑开了花:“我家巴尔登啊,就是劳碌命,我让他睡觉,他都睡不着,让别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指使他呢!”巴尔登提着水瓢,站在边上嘿嘿嘿地笑。
我走过达尔瓦身边,忍不住:“阿拉达尔瓦,你的藏袍不可以拴高点吗?”她回答:“女子,我已经拴它几百次了!”她连摸都没摸一下藏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