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彩虹和金建功是班里两个大龄的未婚青年,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回到男生寝室,从拜泉县一所乡级中学来的邵泉,便时常思念他的妻子和儿子。他的思念是口头的:“我对象,在我们乡里,是一流的。那次,我到我们乡重点小学去找她们校长——我的同学。一看见她,唉,这个穷乡僻壤,还有这等美女!”他习惯把妻子叫对象。金建功说:“你对象漂亮,才和你匹配,你是俊男呀!”
其实,邵泉算不得俊男,但很有些农民的质朴。前天,他从外面进校门时,门卫问他:“老乡,你找人呀?”邵泉说:“我是七七级的。”说着,递给门卫一支烟,和门卫攀谈了几句。邵泉很聪明,想让门卫认识他。金建功说邵泉是俊男,或许是句玩笑,邵泉听了,显得更加高兴,他接着说:“通过我同学——她们的校长,没费劲,我就把她搞定了。”
金建功进一步追问:“搞定,是个模糊概念。你能不能具体说一说过程?”
邵泉说:“你个杭州的大才子,唐伯虎是怎么搞定秋香的,司马相如是怎么搞定卓文君的,你自己想象吧。”邵泉的农民式的自足常乐和能言善辩,是出了名的。
我说:“金建功是想向你请教,取得一些间接经验。”
邵泉说:“眼下放着个郭彩虹,待字闺中,虽不十分俊,可也不丑。我要是还没有……”
金建功没接茬儿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便不作声了。
果然,第二天在大教室上全年级的文论课,金建功坐在了郭彩虹的身边。我和邵泉坐在他俩的后面。郭彩虹时时和金建功喁喁私语。邵泉用腿碰我,向我挤弄眼角,一边在笔记上写下两个大字“有戏”,示给我看。
沙月卿坐在了邵泉的右边,看到邵泉的举止,写了一张字条“非礼毋视”,传给了邵泉。邵泉在字条上又添了几个字,成了“非礼毋视,冯山先生”,又传给了我。沙月卿的字体很有特点,我忆起了五年前收到的那封信“……我们不在一地,没有能力把你的工作关系调过来,我们的关系不可能发展和延续。”那个结束语,带给我的失意和消沉,关于那段经历的情绪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
在极度自卑的情绪支配下,我接受了现实中的命运。唉,如果那个时代早几年结束,高考的制度早几年恢复,这些人的个人生活,可能是什么状态呢?
邵泉在宿舍里的自足自乐的演说,有两天没有重复。金建功发现了异常。邵泉收到了一封家信,显然是他的“对象”写来的。邵泉时时拿出那封信默读,读过又装入信封,再拿起一本书,也是默默地读。窗子开着的,一阵风偏偏把那个封信吹到了王力刚的床铺上。王力刚随手拾起,说:“不是我要看邵家嫂子的情书,是它自己飞过来的,不看就是我不知礼了。”说着,便取出信纸读:“邵泉,你二姐又来闹了,你爹的老病又犯……”王力刚没发现信里有什么情话,匆匆浏览后,还给了邵泉。
原来,邵泉离开家,年迈的父亲和妻子不能协调关系。父亲多病,需人照料。妻子工作累,照看了孩子,再难照看老的。他的二姐便把父亲接走了。老人吃药用钱,二姐家又不富裕,便常找到邵泉家交涉。邵泉是乡级民办中学的教员,入学以后就没有了工薪。只有他妻子一个人的几十元的月薪养活一家。
邵泉也有他的办法,他到教材科,退还了一大摞新发的辅助教材,换回一百多元,回家一趟。回来以后,又恢复了平日的状态。
与邵泉比起来,金建功真是无牵挂。年届三十,单身一人。他与郭彩虹的接近,很容易引起周围同学的敏感。邵泉对这类事观察仔细,时时追问金建功:“嘿,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上晚自习时,郭彩虹钢笔里的墨水用干了,问身边的邵泉:“邵哥,把你的墨水给我抽一点。”邵泉侧着耳朵定住眼神,琢磨了一会儿,竟说:“我这个墨水质量不好,你用金建功的,他的那个够浓度。”说着,把金建功身边窗台上的一瓶墨水取了来,放在郭彩虹的书桌上。郭彩虹微笑着接受了。旁边一位男生,清清楚楚地吟了一句李义山的诗:“隔座送钩春酒暖”,没料到邵泉又杜撰了一句不伦不类的对句:“借物传情墨水浓。”引发了周围几个同学会心的笑声。
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一天的学习结束了。邵泉躺在床上,一时难以入睡,便逗乐。他问我:“冯山,你们那里搞‘四大’不?”我说:“四大,那是文革中的事,现在不搞了。”他说:“你理解的四大,是什么?”我说:“大字报,大批判,大串连,还有……”
“嗯,不是。”
“那,什么是四大?”
“四大,是民间文化,你不知道呀?譬如四大绿——青草芽子西瓜皮,鸭蛋壳子邮电局。”
金建功说,他们那里也有四大。农场工人在田间地头休息时,有人编这些,互相比,看谁编得多。邵泉又说了几个四大,里面夹了一些粗口。邵泉说,荤素搭配的才好。他举出一个“四大鲜”,下铺的王力刚接了一个“四大白——天上的雪,地上的鹅……”王力刚说,他插队的地方,有个知青,收集了很多四大,刻印出来在知青中间传阅。反击右倾反案风时,工作队说他传播了四旧,被专政了。后来放出来,高考恢复,他考到省里一所重点大学的文学系,要继续研究民俗文化。
邵泉说:“咱们班,有个四大怪。”
我好奇地问:“四大怪,说出来听听。”
他说:“七七级一班四大怪——郭彩虹,金建功,冯山不理沙月卿。”
我说:“他俩都是晚婚,不像你那么早熟,很平常。”
邵泉说:“你和沙月卿,是咋回事?”
我说:“本来啥事也没有。”
邵泉说:“那,明天你和她,当着同学的面,说句话。”
我说:“你,少见多怪。睡吧。”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我难以解释清楚。几个星期的书法课过后,每人交一份作业。我本是无意的,当时古典文学课讲到了宋词,就随手写了一首南宋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全班的书法作业上了教室里一面墙上的“学习园地”,我的这份作业和沙月卿的并列在一起,她写的是汉隶,也是这首《钗头凤》。
这件事,让金建功抓住了话头。那天的晚自习以后,教室里还剩下邵泉、王力刚。金建功问他俩:“你们看这些书法作品了么?”他俩本来没注意,金建功这时对着“学习园地”吟诵了《钗头凤》。邵泉如同发现了什么隐秘的事,对着我说:“你们二位这是咋回事?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切尽在不言中。作业也完成得这么默契。说,怎么回事?”我说:“偶然,巧合,你又少见多怪了吧?”
第二天早自习,我们寝室的几个人一同到了教室,沙月卿已经在教室埋头写着。“学习园地”中的作品少了一份,留出一方空白。显然,她把自己的作品取下来了。因为有昨天的话题,金建功先发现了,说:“谁把书法作品撤下了?”沙月卿说:“它自己掉下来的。”邵泉说:“那,再贴上去,我正想临摹那个隶书。”沙月卿说:“贴不上去了,它摔碎了。”说着,把她那份隶书的《钗头凤》撕碎,丢到了教室一角的废纸篓里了。
我低头读自己喜欢的一篇英文,尽量不注意别人。可是心里很乱,并没有读出那篇英文的韵味。唉,女生对某些细节更敏感,使她做出这个举动,想避开别人的注意。可是,终究没有如愿,或许适得其反。
女同学并非都像沙月卿,郭彩虹就不避嫌疑。她选修了书法,金建功在班里书法是极好的,能不用帖背摹《兰亭集序》而且很逼真。郭彩虹把金建功摹写的《兰亭集序》当做帖,再临摹下来,也很有几分行书的韵致。
她一边写,一边问金建功:“你认为,这篇文章,哪个句子最感人?”
金建功不假思索:“全篇都是警言妙句,你说呢?”
郭彩虹却一字一字地诵读:“情随事迁,感慨系之。向之所欣,俛仰之间,已为陈迹……”
郭彩虹每当临摹到这些句子,笔力遒劲,更像汉隶。
回到寝室里,就寝之前,邵泉常有玩笑。他对金建功说:“有个人正崇拜你的书法,趁热打铁,赶快,把她拿下。”
金建功说:“她未必是像邵泉说的。可能是那篇文字中的词句,引起了她的情感共鸣。”
我问:“何以见得?”
金建功说:“‘向之所欣,俛仰之间已为陈迹。’‘情随事迁,感慨系之。’你想,她的青春和热情,在文革中和后来的知青经历中,消耗释放得太多了。现在,那场运动和那些热情,被历史否定了。她怎能不感喟?”
王力刚说:“嗯,在我们那里,家庭出身不好的,想入党,就好比想登天,根本不可能。她,竟然是党员了。”
邵泉收住了玩笑,沉吟了片刻,说了半句话:“唉,女人……”
“其实,女人所有的弱点,男人也都有。比如轻信和盲从,丧失理智,随波逐流。不同的是,左右历史进程的,做出否定之否定的,多数是男人。历史转折时刻,偶尔要用女人做祭品。马嵬坡勒死了杨玉环,为了政权稳固边境和平,献出了西施、王昭君、文成公主。”王力刚年轻,说话也很有哲理。
“咱们都有过十年的荒唐经历,都曾经受到愚弄和伤害。同情或怜悯有过同样经历的郭彩虹,是因为她或许比咱们更典型,付出了本不应该付出的,比咱们更多。”金建功也有同感。
“上个星期,来找郭彩虹的那个农场的基层干部,看着不像个正派的,他自称培养她进步,谁知道他捞取了多少?”
“王力刚,不要随便说,影响金建功的情绪。”邵泉说。
金建功说:“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和她,相互同情是有的,因为都经历了农场的知青生活。我们连队,有个女知青,各种条件都好,就是家庭出身有问题,她的祖父,建国前逃往台湾了。连里有个部队复员的,是营教导员的侄子,小学文化,人长得没法看,但是家庭出身好。那个女知青在营教导员的教导下,与那个复员兵结合了。”
王力刚问:“你,是不是心里想着那个女知青呀?”
“嗯,我和她,曾经相互有过好感。在这类事情上,男人更重感情,倒是女人更重现实。”
王力刚说:“现实要她们牺牲。杨玉环未必爱玄宗;西施爱的不是吴王,是范蠡。她们服从现实的需要,也因此成就了她们的千古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