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箬离开文华后,天就下起雨来,沙拉沙拉,越下越稠。文华走到一个关闭着卷帘门的店前避雨。雨猛烈撞击着这个几分钟前还炽热而躁动的小城,这场雨能让它冷却下来、沉寂下来。文华喜欢下雨的天气,一下雨,嘀嘀嗒嗒的,街被敲安静了,小城变得朴素,沉稳,沉思回到它的身上,雨,冲去空气的污浊和喧嚣,被洗刷过的空气,也清新了。在文华看来,沉思的小城更有味道,更适宜居处。雨点渐渐大了。脚下是三节台阶,雨水落在第二节台阶上,水点溅起又落到他的裤脚上。吹来的风渐渐变凉,它还要继续凉下去。几分钟后,街面上已经积起厚厚的雨水,它们在斜斜的街面上奔流,出租车破浪飞驰,几个行人冒雨在街边等待出租车,几次远远招手,近了,发现它们都载着人,司机毫不犹豫地驾车飞驰而去,他们只好跑回到楼房下避雨。店门口台阶上避雨的人不多,站在文华身旁的是一个女人,右手拉着一个小男孩,左手握着一把粉白色雨伞,这雨伞也许是她中午遮挡阳光用的,此时斜飞的雨让它也派不上用场。女人身体修长,一袭浅黄色连衣裙在微风中波浪般晃动,男孩白白净净,圆圆的脸,肥白的小手牵着女人,一双大大的眼睛望向街上的雨。这一对母子的岁数跟翠箬和儿子相仿。
四岁的儿子在他奶奶身边,自己的那个家已经空空荡荡,他回去也是自己一个人枯坐着,索性等雨停了再走。翠箬可能回她母亲家,不知道一路上她会不会哭,她一哭,他的心就会软下来。但他不想再去挽回。他并不缺乏容人之量,可她真的让他难以心平气和,想多给她一些时间,可已经六年了,她还是原来的样子。
高中时,他和翠箬在同一个班,那时候,他穿着朴素,中午和傍晚休息的时间,很少跟同学到哪里闲逛,作业做完,一个人埋头在教室里写日记。她很艳丽,粉嫩的脸庞,一双眼睛闪亮活泼,天冷时,牛仔裤,宽毛领皮衣,热天,白色长裤,粉色T恤。她学习上并不多用心,可成绩在班里总是前三名。后来她告诉他,小学和初中她稳坐学习委员这把交椅九年。那时他的成绩不是很好,别人能考九十分,他也就七十多分,连个组长也没当上,能当个组长就是他的目标,可一直到后来,他都没能当上组长。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目标很可笑,转念想,也没什么,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目标。无论穿着还是学习,都让他自惭形秽。很多同学还在使用公用电话的时候,她和几个同学已经用上了手机,他们嘴里装满了MP3、手机下载这些词,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玩意儿;他们在闲暇时,耳朵眼里插着耳塞,跟手机共谋着什么。她说话温和,笑起来无拘无束,可在她清澈明净的眼睛里流溢着难以掩饰的优越,这种优越,含着拒绝,也许她想要拒绝的正是像他这样的寒碜和平凡的人。他不愿跟她说话,不想面对让她无法抑制的不屑在她脸上蓬蓬勃勃地肆意张扬,也避免自己脆弱的心受到击打。有一次,她走到他的课桌前,好奇地问他在写些什么,他紧张而又羞涩地说,写日记。她说,真有心情!她的嗓音清脆甜润,这嗓音是对着自己说时,比平素听来更为动人。
高二的下学期,她恋爱了,男孩是班上的组长,高个子,皮肤白净,活泼爱笑。上学放学俩人一起进出校门,他看见过好多次,开始他也并不感到特别,以为两家靠近,同路也是正常的。可有一次,他感到他们的关系不一般。那是在教室里,语文老师把练习本递到那男孩手里说“发下去。”——语文老师总习惯把一沓作业本随便交付给一个身边的学生。男孩把练习本发到每个同学的面前,没发到的都等着他发下来,语文老师背对着他们在黑板上写字。男孩看了一本练习本的名字后把它留在最下面,最后才走到她面前,偏着头,撇着嘴边笑边翻看她批改后的作业,然后快速摆到她的面前,她握起拳头向他扬了扬,一脸娇嗔的表情。后来有几次,他主动把老师手里的作业本接过来,发给她时看着她笑了笑,她也给予甜蜜的一笑。文华能看出来,她的表情已经超出友情的范畴。他们俩在同学们面前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亲密,只是偷偷地用表情交流。一天放学,他看到俩人在校门口一侧的一个冷饮店前买果汁,付了钱后,俩人手里捧着果汁边喝边走。她的成绩像湖边的水位缓缓沉落,他眼睁睁看着那沉落的样子,感到心里难受。后来,他偷偷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把她和那男生叫进宿舍,出来时俩人垂着头。
一天中午,他在一个街角,远远看见他俩在文具店门口说话,他想走过去,想想还是避开了。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了那个告密者。
高考结束,她比文华高四十分,他们俩人都进了大学,分别在两个相隔遥远的城市。她的男朋友,考进一个小城里的专科学校。大学期间,他们是否联系,他不知道。她结婚后说,他们高考后就没再联系了,那时的恋爱,只是紧张学习之余的一点小情调罢了,她的语调淡然,无所谓。当然,他不会受这种语调的欺骗,因为,它与初恋的感受大相径庭。她是想让他相信,那是她一生里意义不大的小游戏。
大学毕业他回到县城,和她在这个小城相遇,他们都在找工作。
她有一些变化,胖了些,黑黑的齐耳短发围着清亮的脸盘,一件圆领短袖上衣,她抿嘴一笑时眼珠一闪的样子可爱极了。他说他报考教师,她说,她不喜欢当教师,但又不知道报考什么。他说,你舅舅交际广,让他打听哪些行业招考——她舅舅是房地产商,认识县里的各局领导——一句话提醒了她,她说这个办法不错。八月,通过笔试、面试,他成了一名城里初级中学教师,九月初到学校上班。她考银行职员,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没再考。她说,她没心思考。其实,第一年她就没认真考,报了名,却跟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四处玩耍,考试前的一天,她们还在广场上滑旱冰,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像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他告诉她,高中时班主任找他俩,告密者是他。她露出一脸的吃惊,随即笑着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抿嘴一笑说,你一想就知道了,她想了想,露出甜蜜的表情,她知道了,在过去是错的,而现在正是他想表达的。
在学校读书的那些年,他常常为自己平凡的脑袋沮丧,总觉得自己笨极了,那时候,他下定决心,将来娶的妻子,要像翠箬一样聪明伶俐,天天和一个聪明人在一起,对他来说就是人生的最大幸福。
“我喜欢你的脑袋。”结婚前两天,她问他喜欢她的什么时,他微笑着毫不犹豫地说。
他能感觉到,她能喜欢他,是因为他的成熟。她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一副令人肃然起敬的面孔。“我为什么还像个孩子一样啊!”有一次她对他说。他说,你那么聪明,随便一想就知道的。她拉了一下嘴角,浮出一点笑,嘟着嘴说,我不知道。她的表情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