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四在县里大哥家住了一夜,这一夜茄庄恰好落了一场黄汤雨。第二天从县里回来,一下柏油路,神采飞扬的赵老四马上皱起眉头,吹了一半的口哨也“嘣”一下停了。一条布满烂泥和水洼的“水泥路”横在赵老四面前。赵老四挽起裤管,准备赴汤蹈火,却又发愁地盯着脚上那双大哥给的镂空皮鞋。今早上他擦了三遍油,一边擦还一边用嘴噗噗地吹气,珍惜得不得了。满指望穿着这双贼光闪闪的镂空皮鞋回村里显摆一番,这狗日的路却一下子把他的一腔欢喜浇灭了。
茄庄的人恼火的事不少,但恼火透顶的事却只有一件。这件事比谁的媳妇跟人跑了,地里刚出芽的豆苗叫羊啃了,一窝猪娃被老母猪睡觉时压死一半都严重,茄庄人一提起就生气。那就是茄庄的路。赵老四现在就很窝火,他小心翼翼跨上车,双臂使劲抻着尽力掌握住平衡,然后专拣水洼地冲。这也是茄庄人走泥路走出的窍门,要是往烂泥里骑车,一会儿车圈就会塞满泥,就等于“50”拖拉机加了后刹车,使死你也蹬不出几步路。水洼地好多了,汤汤水水地不沾泥,起码能骑得动。赵老四像一条在野地觅食的狗,机警地瞪着双眼从这一个水洼冲到另一个水洼,还不时低头瞅一眼脚上的皮鞋。嗨,刚才还是贼光闪闪,溅上泥水后,这会儿好像没有原先那么神气了。赵老四远远望见村口站着一个人,这将是他第一个要炫耀的对象,心里越发着急了。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到了村口,到了那个人跟前,一个较深的水洼把赵老四的电动车搁浅在那里,被迫停下来却高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赵老四哎呀一声,双脚很悲壮地踩进烂泥里。赵老四从车上跳下来,懊恼地走过去,双脚早已变成了两只泥窝窝,哪里还有什么贼光闪闪的镂空皮鞋!赵老四气得奋力甩踢双脚上的泥巴,想让它们露出庐山真面目。鞋上的泥巴啪啪啪四处飞舞,有一块正好落在那人鼻子上。那人却没生气,从鼻子上抹下泥巴,很恭敬地喊了一声:
“四哥,回来了?”
赵老四这才瞧清了是黄小三。黄小三满脸愁水,赵老四想起来了,上回黄小三媳妇跟一个吹响器的跑了,就是这种爹死娘嫁人的愁相。赵老四心里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这次进城的目的,跟眼前这个愁眉苦脸的家伙有着关联。他赶紧冲黄小三打哈哈:“小三呵,把心放肚子里吧,你儿子在号里丁点罪都没受,一天三顿吃肉,舒坦着哩。我跟大哥说了,过一段时间就把他放出来了。”
黄小三鼻子上的泥巴抹掉后,却落下一个黑印,偏偏表情又很严肃,看起来就有些滑稽,赵老四见了直想笑。赵老四的话黄小三信了一半,问:“刑警队说他犯的那个罪,要判一到三年刑,真能放出来?”
赵老四不高兴了,脸一耷拉:“咋?不信我?我大哥是谁?主管刑警的公安局副局长!放你儿子,还不是跟放个屁差不多!”
黄小三吓得不知再说什么好,闷了半天,又问赵老四昨天给他的钱够花不够花。赵老四一听,把车支好,开始扳起指头一样一样给黄小三报账:“给大哥家买饮料买烟花了210,请刑警队吃饭花了300多,吃过饭不洗个桑拿浴?又一百多进去了……”
黄小三一惊,他只给了赵老四500块,赶紧说:“四哥,桑拿浴的钱我再补你!只要孩儿能放出来,卖了房也中。孩儿都十八周岁了,该说媳妇了!”
赵老四一挥手,不耐烦地说:“不用了,我给你垫上了。人没个远近,秤没个高低?咱俩谁跟谁!”说罢一片腿,骑上车进村了。
赵老四哈着腰,仿佛牛拉犁一般不住地“加油”。村里的路还不如村外,水洼更少。到了大街十字,赵老四再冲不动了。他跳下来支好车,找了一根杨木棍,去捅车圈里的泥巴。十字口坐了一堆说闲话的妇女,赵老四正好把车支在她们跟前。一般人干这活都是悄没声的,赵老四偏要弄出点响动,往下一蹲,“咚”地响了一声。赵老四在地上四处寻找,还喊那几个妇女来帮助他找找,瞧瞧把地砸个坑没有?几个妇女一齐骂他:“赵老四你真是不要鼻两门了,怪不得你家院地有恁多坑,原来都是你放屁砸的!”
赵老四没羞没臊地笑起来。接着一边捅泥巴,一边回答几个妇女的提问。告诉她们昨天进城去了,在大哥家闷了一瓶茅台,大哥还送了他一双镂空皮鞋,三百多块呢。说罢举起脚让大伙瞧。几个妇女一看,都笑了,说:“赵老四你可真能吹,牛逼都快让你吹崩了,就这双泥窝窝,三块钱都不值!八成是你哥穿旧了要扔,你捡回来充宝贝!”赵老四很恼火,说,都怪这破路,把我一双新崭崭的鞋弄成这个模样。捅完车圈上的泥巴,推起车要走,又愤愤地对几个妇女说:
“要是干部们把自己都管住,少在那儿玩意儿花钱,咱茄庄的路早修好了!”
正在取笑赵老四的几个妇女听了这话,一下子不笑了。她们把目光齐刷刷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像一把把刷子一样在那人身上、脸上刷了几遍,那个人受不住,霍一下站起身,噔噔噔走了。接着人堆里便响起一阵潮湿湿的笑声。几个妇女又把目光齐刷刷转到赵老四身上:
“赵老四,你惹祸了!”
赵老四推起车正要走,笑笑:“我惹啥祸了?”
几个妇女又说:“肯定有好戏瞧了!”
赵老四已走出了几步,又回头对她们说:“怕个球!谁还能把我的玩意儿咬吃了?”
这个起身离开的妇女不是别人,是支书文玉的女人桂花。要搁别的女人,赵老四那几句话也不算个啥事,桂花却不一样。偏偏文玉生得细腰宽背,白面长身,又兼着村支书,桂花就生怕自己的男人被哪个女人迷住心,勾了去,所以一直提防着。平时文玉跟哪个女人多说几句话,她都不肯放过,审问半天。今天听赵老四这么一说,文玉居然动了那玩意儿,桂花就坐不住了。她气哼哼往家走,心说见到文玉先掴他两巴掌,然后再拿剪刀把他那不老实的玩意儿剪下来喂狗。
桂花推门入院,对着屋子高喊:“赵文玉,你个王八蛋给我爬出来!”
喊了半天却没人应声,倒是那条黄狗摇摇摆摆跑过来舔她的裤角。桂花无处发泄,抬腿就给了老黄狗一脚。老黄狗被踢了个跟头,翻身起来惊恐地盯着女主人。桂花索性要在老黄狗身上撒气,又飞起一脚,老黄狗早有防备,一哈腰,蹿了。桂花踢了个空,脚收住了,鞋却飞出去。老黄狗在空中用嘴叼住,不顾女主人哎哎喊它,一溜烟跑了。桂花干急没办法,剩下一条腿,一蹦一蹦往屋里去。
进屋后桂花捞起电话,拨通了文玉的手机,她一刻也不能等了。文玉手机里居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现在是休息时间,请勿打扰……”桂花一听,破口大骂:“你是哪个骚货?看我不把你的x绞烂!”这时文玉的声音冒了出来,说他正在村委会和驻村干部宋局长研究修路的事,咱茄庄的路有指望了。文玉的声音里满是喜悦。桂花对着电话骂:“修你娘个脚!你老实告诉我,跟哪个骚货在一块儿?我立马过去绞烂她的x!”文玉一听哈哈大笑,告诉桂花那是宋局长从网上给他下载的彩铃——自动应答,这个会说话的女人他也没见过面。文玉又说不信你再打一遍?桂花听不懂什么自动应答和彩铃,对着电话一字一板地命令文玉,就像泥瓦匠往墙上垒砖一样:“赵文玉你给我听着,限你5分钟之内给我滚回来,你要是超过5分钟,就等着给老娘请响器班吧!”
不到5分钟,文玉气喘吁吁推门而入,后面跟着那条老黄狗,老黄狗还叼着女主人那只鞋。桂花光着脚迎上去咣咣就是两巴掌,第三巴掌打出去,却打了个空,文玉身子往下一蹲,躲了过去。文玉和老黄狗一样训练有素,早学会了自我保护。那只老黄狗见状,转身撒开腿就跑,鞋又叼了去。
文玉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要去找赵老四,临出街门,他捂着发热发红的脸对桂花说:“我文玉别的不敢夸口,生活作风方面我敢向党保证,从没有犯过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