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坐在炕上做鞋的青萍,不时透过玻璃窗,看着门灯照耀得通明的院子。万庭福在外喝酒一直没有回来,实在是不像话。她有点儿生气,还有点儿惦记,一直给他留个灯。终于看到推门进院的万庭福了,显然没少喝。嘴里唱咧咧的,肩上竟然还扛着一棵胳膊粗的小树。左摇右晃,绊绊磕磕,宛若在跳舞。青萍心里来气,不愿再往院子里看,只管低头纳鞋底。随着“嘭”的一声响,青萍知道万庭福将树扔到了地上。抬头看看,发现万庭福也摔在地上。此时他正一边往起爬,一边骂咧咧地踢树。口中说,你这家伙要摔死我呀!青萍忍不住噗地笑出声,心说这就是醉鬼,丑态百出。看到万庭福还不进屋,继续小鬼一样在树边耍把式,她“啪”的一下,把门灯闭了。院子立刻一片漆黑,她想这样将万庭福逼进屋子来。
万庭福果然停下来,懵晕了一阵,明白这是老婆的手段,知道该回屋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趔趄一下,摇晃着站住,拍拍手说,这星星怎么都会转悠呢?听没人理会,翘翘腿,向屋子走来。“咣当”推开虚掩的屋门,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堂屋,撩开里屋的门帘,却不进屋。一脚踏着门槛,将身子斜倚在门框上,冲着青萍傻笑,一副没正经的模样。青萍瞥一眼,心里厌烦,忍忍没有发作,低头用锥子扎鞋底,手上多了几分力度。
万庭福冲着她说,做、做、做,就知道做你的破鞋。你的老爷们儿喝多了,也不知下地扶一把,侍候!侍候!青萍不理他,继续手中活。多少年了,万庭福就告诉她不要再做鞋。现在集市上什么样的鞋子都有,花不多俩钱就买来了。她就是不听。早先做鞋,因为养父养母穿不了买的鞋;后来他们没了,还是想做。他不穿,自己穿。从小就跟万妈妈学做鞋,二十多年已经习惯了。再说这大长夜,不做鞋干啥?青萍从来不愿像别家女人那样,吃了晚饭,串门儿打扑克唠闲嗑,或者拉帮结伙地去扭秧歌看小戏。青萍和万妈妈活着时一样,喜欢独处,喜欢清静。倘若生活中不见波澜,她愿意一辈子就这样静悄悄地活着。
嘻……哏,万庭福见青萍不理他,故意发出鸭子叫样的笑声。这笑声没完全释放开来,“嘎地”一声停住了,像被掐住了脖子。青萍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到万庭福的身后冒出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影子。青萍定睛一看,竟然是村长吴德发。
好在洗漱后的万青萍没有早睡的习惯,要不,突然来了客人多难堪!此时坐在炕上卷起的被窝边,清秀的脸庞辉映在白炽灯泡下,端庄里格外添了一种妩媚;坐姿端直,背影清晰地印在身后的墙壁上,如一只美丽的细腰花瓶。难怪那个从万庭福头顶上探进来的大光头,盯着看着,眼睛睁大了,嘴也张大了,嘎巴老半天牙,呆呆地说出一句,咱凌水湾,这里还藏着一朵花啊!
凌河边的青蛙突然呱呱地鸣叫起来;有一只叫老鹞子的大鸟,将它难听的叫声箭一样射向凌水湾的上空。青萍的心,宛若被这种种叫声刺穿了。疼痛使两根细长的眉毛急遽跳动了一下,簇起的眉宇含着怒气刚要爆发,瞥眼看到丈夫一张丝瓜样的瘦脸更加难看,知道这个家鬼酒后做错事惹来了外鬼。刚才树木落地的声音是多么不祥,你喝你的酒,喝完就回家,为啥偏偏扛回一棵小树来?青萍气归气,无奈归无奈。想到不管怎么样,都得先以家为重,总是还得向着家里人。于是从炕上敏捷地跳下地,忙乎着,找烟倒水,嘴里说着,村长大哥来了,快到炕上坐。
吴德发推开面前绊脚的万庭福大步进屋,不理青萍的烟和水,黑塔样戳在屋地中央。青萍觉得这黑塔使房梁都显得矮了,担心他的个子会把房盖顶起来。
站着的客人难打发,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青萍和万庭福都有蒙的感觉,蚂蚁样转在黑塔面前不知怎么办才好。
照顾照顾,村长大哥!真的是拣的,不是砍的。你知道我手里没有工具。万庭福的身体弯曲着,声音里充满了乞求,点头哈腰地将烟送上去。
吴德发手一挥,那烟就从万庭福的手上滚落了,卑微地躺在地上,如一具死尸。吴德发的大脚过去就碾碎了,细碎的烟末和纸屑散在水泥地上,被灯光照成一堆鸡屎。
我照顾谁?管谁砍的?树在你手里,被你扛到家里来了,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说?村委会早有规定,一棵树,罚款一百元,十五天拘留。你考虑是明早跟我去乡派出所,还是让人来,捆了你去?吴德发粗壮的声音像大炮,将小屋震得摇摇晃晃。
万庭福是个教书匠,平时自认为也能说。此时,不管怎么说,怎么哀求,都不顶事。这个吴德发村长站在那里,一张脸阴着,就是不开晴。实在没办法,夫妻俩他看看你,你看看她,头一低,膝盖一弯,双双跪在了那里。问题实在严重啊,不是心疼一百元,而是丢人丢不起。一旦送到乡里,背上偷窃的名声不说,十五天的拘留足可以让教书的公职被撸掉。这么多年好不易熬个民办转正,要是被撸下来能干什么?
这样想着的青萍小声哭起来,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万庭福的酒意早没了,此时说话也是哽哽咽咽,说今晚村长要是能放一马,以后保证当恩人供着,逢年过节必将孝敬送过去。别说一百,就是一百个一百都行。青萍不知自己该怎么许诺,她觉得自己除了种庄稼养些鸡鸭鹅猪,就是会做鞋,所以很愚蠢地说,往后你家大人孩子的鞋我包了。
按理说,女人的泪和愚蠢能让铁打的男人软化的。谁知道这个吴德发,直接跟到家来就没安好心。此时他弯下腰,伸出粗笨的手指,似乎要去给青萍擦泪。青萍一躲,吴德发的手从旁边滑过。这让吴德发怔了一怔,发出一声冷笑,转身面对墙壁,双手一背,阴沉沉地说,万庭福,你出去!让我和你媳妇住一宿,天亮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世界突然间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包括锅台上养的那只金黄色的蝈蝈,还有炕围炕角团团叫的蛐蛐。青萍的心像被猫抓了一样,嘴里说着,有这么欺侮人的吗?起身就向那铁塔样的背影挥起拳头。吴德发一转身,青萍被推倒在一边,头颅磕在墙角的椅子上,瞬间就在头发上顶出一个包。青萍摸着头上的包,转头去看自己的丈夫,他还迟钝地跪在那里。瞬间发生的一切,只是让他那肉眼泡下的两条小眯缝眼眯得更细,嘴巴倒傻傻地张着,似乎要流出口水来。青萍刚想骂他窝囊废,看他小老鼠样的眼睛,早已游弋着躲藏起来。心想大敌当前骂也无用,贪上这种蒸不熟煮不烂的男人,你有什么法?转身看吴德发,他那牛样的大眼珠子,一只眼睛隐藏着狡诈的笑意,一只眼睛散发着贪婪的欲望,不由得冷笑一声,心说,真是色胆包天,你想睡我,还看你有没有这份能耐?
说不上万庭福是怎么想的,青萍看他像小老鼠,他就真的在瞬间化成了一只小老鼠。低头偷看青萍一眼,佝偻的肩膀,夹着缩在袖筒里的两只手,站起来,跑出去了。青萍觉得眼前一黑,好险晕了过去。是吴德发的一声笑,让眩晕的青萍一点点清醒起来的。在房梁投下来的巨大暗影中,她那瘦尖的下颌和细长的脖颈发出清冷的白光。拄地的手在暗影中抬起,悄悄抓住了炕沿边那把绱鞋的锥子。锥子上头,那雪白的大针闪烁在白炽灯照不到的地面上,聚着一团耀眼的寒光。
锅台上的蝈蝈和墙角炕围子边的蛐蛐,哗的一声,集体喧闹起来,和着凌河边传来的蛙声。此时那只大鸟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