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伤狗的周围始终围着一群人,不过这群人在不断变化,有的走了,有的来了,只有那几个孩子仍不知疲倦地练习他们的准头。
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出于好奇也挤到人群中来。一个城里老太太打扮,大概六十岁,身体有些肥胖。一个稍年轻一些,齐刷刷的花白短发在两耳处用黑卡子利索地卡住,一看就是个善于劳动的乡下女人。如果仔细看,能看出这两个人眉目间相似的地方。她们是姐妹。这时候,那条狗的左眼角下面正在流血,因为小男孩儿的弹弓刚刚狠狠给了它一家伙。它发出断续而低沉的呜呜哀鸣,浑身抖得像发了疟子。有时候,生命力强健倒不是件好事儿,至少在这种时候,死亡对它来说反而更仁慈。
“我看它就快吓死了,你看它身上颤的……”乡下妇女说。
老妇人叹起气来,她有点儿虚弱,因此她的叹气声听起来好像缘于身体某处的病痛。
“快别再打它了,可怜人的东西。”她有气无力的说。但周围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她的话。
有人正在高声讲述北街上当街杀狗的场面。他说:“狗跟人一样,什么都明白,你没看那笼子里的狗看见杀狗的抖成什么样,这算什么?都是当着面杀,当面扒皮,其他狗都眼睁睁瞅着呢,吓都吓疯了,叫得跟哭一样。杀狗的那两口子,刀法快啊,从笼里随便拉出一条狗,往那儿一绑,刚开始还嗷嗷叫呢,那女的拿刀过去,刀背照狗脑门上一拍,连叫也不敢叫了……”
“别投了,那个小孩儿,你听见没有?”乡下妇女朝一个小孩儿叫道。她的嗓门够亮,小孩儿被她镇住了,拿着石子儿的手软塌塌地垂下来。
这声喊叫并非出于妇女的本意,她不过是重复了姐姐的话、给它扩声。姐姐有点儿懦弱,用好听的词来形容,就是太文静。而妹妹泼辣、利落,自觉担当姐姐的传声筒、主心骨和定心针。每当姐姐有什么烦恼,妹妹就会被召到城里来。姐夫死后,她更要经常进城。她在城里很熟,并不像一般初进城的乡下人一样胆怯。但她最多只能住两晚上,因为她惦记着家里的孙子和养的猪。对于城里的优越生活,她并不怎么羡慕。她觉得这地方空气发臭,到处局促狭窄、曲里拐弯,最可恨的是路不让人走,车逼得人逃命一般乱窜,根本不像过日子的地方。但有时候她也会想,她并不比姐姐模样差,而且还比她能干能说,为什么姐姐当年就跟了一个当兵的到大城市来了,自己却要一辈子养猪务农?为什么她的皮肤变得细白,自己的皮肤却像干树皮?为什么她的孩子上了大学到更大的城市去当干部了,自己的孩子却成了四处找活计、粗手大脚的民工?但这种想法并不是嫉妒,仅仅是困惑。
几个小孩儿讪讪地看看其他人,笑着走开了。他们在不远处嬉闹,偷眼察看这边的动静。在折磨弱小动物方面,我们的孩子通常不知疲倦。
老太太叹着气,也和妹妹走进那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坐下来。她给妹妹要了炸鸡和冷饮,她自己却什么都不吃。
“你也吃点儿吧?”她妹妹举着一个鸡腿问她。
“你吃你吃,我什么也吃不下,早上吃得晚。”
妹妹有滋有味地啃着,老太太看着她,心里受了一点儿安慰。她原以为她会吃不惯,忍不住问:“这你还吃得惯?”
“吃得惯,好吃。你看看,这层皮里不知道都裹了什么料,还弄得很有味儿。”“谁知道,人家也不会告诉咱们。”姐姐说,她看着妹妹,开始羡慕起她的硬朗身子骨,心想:还是常常劳动着好。
也许那乡下妇女的吃相使她想起过去的事,她觉得一种怜爱油然而生,想问一些妹妹比较关心的事儿。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妹妹时常提起的猪,但又觉得在这里打听猪的事情不太好。她想问问妹妹的孙子,突然想到刚刚在路上的时候还说起过他们。后来,她又想到自己的烦恼上去了。
她老伴儿去世后留给她一套多余的房子,她靠自己的退休工资和房子租金生活,生活宽裕还有一小笔存款。但她听信了别人的话,把存款都拿去买股票了。从此以后,她的生活确实十分充实,每天一早和一群老太太出发到交易所,下午闭市以后才离开。后来,她们还带去锅碗儿和食品,就在交易所里面一个被她们长期占用的房间里做午饭。这群老太太全都精神焕发,她们来来回回地走动、记录、计算,发现自己完全属于这个地方了。她们的全部生活就是电脑屏幕上不断跃动的那些数字、红点和波纹状的走势图。但这半年多来,股市突然狂泻,她们心急如焚,天天听到、看到的就是跌破多少点,这些数字在她们头脑里被迅速转换成款项的损失。这些天,她觉得心里像有一股闷火不断窜烧,白天、夜里甚至在她睡觉做梦的时候也在烧着她。她睡不好、吃不好,感到胸腔和头部总是突然抽痛。她甚至想到,可能她已经长癌症了。她的存款被吃掉了三分之二,她不知道该把剩下的股票抛售,还是继续等下去。她在报纸上茫然地寻求帮助,但看到的都是些似是而非、相互抵触的信息。她始终不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像一个梦,梦里面你什么都有,但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不见了。
这可怜的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她想把这一切说给别人听,但她只是忧愁地看着妹妹。妹妹对姐姐的叹气已经习以为常,她面前只剩下几根小骨头和一堆餐巾纸,还有一杯味道古怪、又苦又甜的黑家伙。
“你说吧,你这一阵子又赔了多少?”妹妹竟然找到了老姐姐想说的话题,其实她只是偶尔想到了这件事。
“五万多。”老太太嘴角有点儿颤动。
“五万多?开个猪场也够了呀。”那妇女叫起来。
姐姐示意她声音小一点儿,接着对她说:“加上以前赔的,我把赚的钱都赔了,又倒进去七八万,我把养老钱都赔进去了。”
姐妹俩怔怔地对视了一会儿,姐姐的眼圈红了。
妹妹也叹了一口气,“你买的那个东西,”她说(她总是记不住‘股票’这个名词),“我早和你说过,那都是虚的,买成猪娃儿,或是承包十来亩地,或是拉几间大棚,在里面发木耳,都只会赚,不会赔。”八万块,此刻她在心里迅速把钱转换成了有形的资产,一头头的猪或是一个个大棚。而那个东西,她没有见过的那个东西,却像个乌黑空洞的大口,把钱吞了。她忿忿不平地说:“你总是怕掏劲、怕操心,你就是不听我的……”
她姐姐有点儿茫然地看着她,说:“我这把年纪了,你也知道我的身体。”
“到头来,那钱就打水漂啦,你什么也不落?”她还是有点儿不大相信。
“什么也不落。”
“买了地,就算颗粒不收,还能落一片地,你买的那个东西到底算什么,说赔就把那么多钱都吃了,连根骨头都不吐。你为什么要买那个东西?”
“刚开始也是赚的。”
“‘刚开始是赚的’,”妹妹撇撇嘴,重复了一遍姐姐的话,“就像设局子叫人去赌,刚开始让你赚,让你得了甜头,后来就让你输,把衣服宅子老婆都输精光,我算有点儿明白了。”她看了姐姐一眼,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老姐姐是不是老糊涂了?
“这件事儿,我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说,照理也是我自己的钱。我原来想,将来孩子有什么事儿,这笔钱总可以帮帮他们的忙,或者,我老了生了长期病,就拿来用,不用孩子们出钱。现在,我剩下这点儿钱什么忙也帮不上了,我自己也管不了自己了。”姐姐说。
“你不用替孩子们操心,他们有他们的福气。你有病了,让他们凑钱看病也是理所当然,可这些钱,你真的要不回来了吗?你买的那个东西,就没有个主儿吗?你去找他,兴许还能要回来一点儿。”
“要不回来了,要是要得回来,全国的人还不都去要?你还是不明白股票是怎么回事儿。”老太太烦恼地说。
她感到深深的倦意,她想谈一谈关于股票的事儿,还想说一说自己心里那股火让她多焦虑,但现在她什么兴致也没有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儿,怎么能指望这个乡下妹妹明白呢?但她的烦恼就是因为她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希望找个人说的就是这个不明白的烦恼。
“你喝完没有?”她问妹妹。
“没有。”妹妹拿起杯子,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
“不想喝别喝了。”
“那不行,钱买的。”她妹妹说。
老太太看着妹妹对着吸管认真地喝饮料。她想暂时把烦恼忘了,说说她们姐妹之间的事儿,或者回忆一下她们死去的父母,但她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
这时,她看到隔走道坐着的女人开始在桌子上翻找,把托盘也放到地上去了。她又把皮包拿到桌子上,把里面的东西都掏出来摆了一桌子,再装进去,这样反复了两三次。最后,那女的把东西装进皮包,把拉链拉上,放在她腿上。她脸色凝重苍白,带着一股强烈抑制住的怒气。她招手叫来一个穿着彩衣的清洁工,对她说她的东西丢了。清洁工又叫来了经理,女的说,她的手机不见了,刚才还放在桌子上,就在靠窗那边。
老太太心里猛地一沉,赶紧去摸自己的钱包,发现还在。但她的胸腔已经抽痛起来,还发出嗡嗡的震荡回声。她的手仍然紧捏住钱包,她觉得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