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真正离开城里是一个星期之后,这个星期始终窝在医院里。
母亲是被肺癌接走的。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易晓桥想想吸“二手烟”比自己抽烟受害更深的说法,质询父亲的口气吃得下人:“你自己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害别人?”
父亲抿抿嘴,抿出的是一大串理由:“呵呵,羊儿尾巴三寸长,拉不长扯不长。阎王爷打发你过来时就定好了阳寿,与抽不抽烟有何相干?”
“打发我过来?那你告诉我,老子哪天死?”易晓桥钻牛角尖也就罢了,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管了。
更恼火的是,他一发威,母亲却成了父亲的战略伙伴:“宝儿,你留点口德吧,要相信你爸的话!你爷爷奶奶不就抽了一辈子?”
母亲从不叫易晓桥的大名,一直叫宝儿。儿时听着舒服,长大后习惯成自然,这会儿无言以对。爷爷奶奶宁可不吃不可不抽,而且抽的是旱烟,烟杆里掏出的“烟屎”可以毒死鱼,但他俩都是八十大几的阳寿。
找不到理由反驳,不等于易晓桥就会听之任之。一咬牙,继续跟父亲战斗:“那你检查一下身体会死啊!老子不缺那几个钱!”
口气再恶毒,父亲依然不当回事,两排乌黑的大牙一览无余:“哎呀,检查身体不就跟算命一样?算命掐八字,出钱养瞎子。算个命,三天闷。”
当然,父亲再固执,到了撞上南墙的时候不可能不绕道。父子俩说梦的第二天早上,楼下的咳嗽声让人可以听出颜色来,黑色或者白色,事实上是暗红。再多的道理也扛不过那几口暗红色的液体。只不过,最终软下去的还是易晓桥。行坐不安钻来钻去,这里愣一阵那里踢一脚,躲到哪里都隐约能闻到血腥味。瞒是瞒不住的,母亲半年前的治疗方式,就是父亲此时的军师。
易晓桥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哪怕只能照葫芦画瓢,死马当作活马医,但他从没想过放弃。只可惜,一个星期的静如死水之后,父亲又是满脸花枝乱颤:“晓桥,别再浪费气力了,不是早就有人说过吗?像我这样的病,三分之一是吓死的,我不怕死,得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一是治死的,我不治,又得了三分之一。两者加起来,我的命得了一大半。剩下的三分之一才是病死的,假如我不属于那三分之一呢?”
“我就不信你的卵子比别人的大!”易晓桥一点体统都不讲了,斩钉截铁。
可他越来越明白,就算自己是一包火药,父亲则是一潭深水。易晓桥怒火满腔之际,父亲早已不声不响收起行李,不紧不慢离开了病房。
拗不过父亲,最终只能服软。好在老家离易晓桥混日子的城市并不太远,一百五六十公里而已,想回去的话随时可以成行。动身前的那个夜晚,易晓桥还想作最后一次努力。尽管口气依然可以咬断铁钉,但他相信父亲一定可以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我的老子,你就不能顺我一回吗?”
父亲不给一个字眼,继续憨笑。易晓桥狠狠瞪着父亲,却把自己的眼睛瞪得有些不争气了。抽烟。本来,早在母亲发病时易晓桥就戒了抽过10多年的烟,这会儿重操旧业,竟有些意外收获。打火机一声啪嗒,父亲一愣:“你怎么又抽了?”
“你不戒为什么要我戒?”易晓桥狠命吸了一口,身子如筛糠。再一过脑,他还以为抓住了父亲的牛尾巴,可抓尾巴根本不可能把牛拉回头的,弄不好还会挨一脚。这道理谁都懂。
“没出息!”父亲也硬朗起来。
“非得跟你拖刀拿枪才算有出息吗?老子懒得跟你啰嗦!”易晓桥再次失控。
父亲全然不顾,一副大获全胜的腔板:“哼,我才不会跟你吵。好吧,我的小老子,就算我现在戒烟,你能保证我还会好好活下去?”父亲说话时,易晓桥已抬开离去的脚步。父亲生怕丢掉继续教导易晓桥的机会,像放连环炮:“晓桥你给我记住,人一辈子就像个水果,要想放得久一点的,话一开始就得保管好。你才三十出头,还刚开始。我呢?谁能让满身虫眼的水果变回好果子?”
与父亲的争斗戛然而止,并以易晓桥的彻底失败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