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大街上寂静无人,风冷飕飕地刮过来,芸香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夹紧了身子。真冷!与刚才的芭堤雅相比,简直是两重天。
所有的欢娱都有散场的时候。老傅送那些人去宾馆。这几个省城来的人住在城东国际大饭店,那是小城唯一五星标准的酒店。那里面条件真他妈的好。中央空调,冬暖夏凉。有一次,一帮混混在那里开房赌牌,她和柳哥凑热闹,帮他们数钱。后来,风闻查巡,那些人狡兔三窟,换了个地,留下她,在里面享受了一晚。真舒服啊!有个像宾馆一样的家,成了芸香的最高梦想。
老傅其实并不是个大方的人。那些人喝完,唱完,留下老傅买单。那个政法委的同学招呼了,让老傅接待好。芸香陪老傅付账。一晚上消费了两千。老傅咕哝着,这些人可以报销招待费的,却让他来买单!没办法,谁让他仗着他们给活做呢!
分手的时候,老傅搂了搂芸香的肩,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宾馆。芸香说,明天还要上班。
已是午夜时分,小城陷入了睡眠。路旁昏暗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这样的冷天,谁愿意出来喝西北风?像她这样夜归的妇人实在是很少吧?芸香搓搓手,哈出一团白气,重新将毛围巾包好头,只露出一对眼睛。夜色中的小城安详宁静,像一位摘去面具,素颜安睡的佳人。沿着人民南路,上了春溪大桥。桥下泛着白光的,是长长的春溪河,这条河从西向东,贯穿着整个春溪城,据说,它一直要通到长江。河两岸原有许多依水而居的青砖灰瓦人家,他们曾在这河里淘米洗菜,捣衣浆衫。水带给他们无穷的方便和惠泽,也带给他们不少麻烦。每到梅雨季节,水涨上来,河畔人家就得打点家当,随时作好防洪迁徙的准备。当然,真正撤离的年份也不是太多,老人们津津乐道的是1954年的大水。后来也有过几回,但都赶不上那一年。芸香印象最深的是八十年代初,那一年她还在上中学,整个春溪城都进水了,出门要坐竹筏子。母亲就是那一年走的。
一晃二十多年,春溪河还在那里,但一切都大变样了。这些年,城市重建,春溪城的老房子几乎都绝了迹。河两岸的青砖瓦房也消失了,重新盖起了一排排火柴盒一样的建筑。原来穿越弄堂的青石板路、泥巴路,都变成了千篇一律平整的水泥路。两岸也建起了配套的小商业街,饭馆、西餐厅、桑拿浴室、棋牌室、理发店。春溪河还筑起了水泥护栏,隔上一段还有个杨柳亭。只是,河里的水却浅了很多,人们也不会去那洗衣汲水。春溪河成了一个摆设。
过了桥就是城南了,再走一段,穿过两个小十字路口,向左拐进一处弄堂就到家了。这是小城比较古老的房子了,据说不久也要拆掉重建。春溪城改造的规划是从中心向边缘递进的。就要到他们辛家了。
这儿是芸香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从小时候,一直到结婚。原以为婚后不会再住这儿了,结果绕了一圈,还是住到这儿。这是自己的家吗?是,又不是。这是自己童年的家。若说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竟然没有。或许,水泥厂宿舍该算一个吧。她在那里住了十七年,有了李小杨。那时候,李跃的腿也没断。可是,厂倒了,树倒猢狲散……
唉……
弄堂到了,芸香加快了步伐。她看见黑暗之中的亮光,儿子还在挑灯夜战!是的,他不会这么早睡的,才十一点钟呢。芸香既感安慰又觉心疼。
尽管开门很小心,但静谧中那“吱呀”一声响,还是让芸香心跳不已。她怕惊动父亲,辛辰光睡眠不好,“文革”中隔离审查落下的后遗症。若吵醒他,他会很不高兴的,他不高兴的样子很可怕。尽管父亲房间没有任何动静,但芸香凭直觉知道,父亲一定醒了。她有些心虚,又是这么晚回,父亲是厌恶的。他看不惯她这样自甘堕落的生活方式。她知道父亲对她有深深的失望。不,他从来就没对她希望过!
可是她不出去待在家里,他会更嫌弃。父亲有自己的世界,她走不进去。儿子要学习,她在家里,反而会打扰他。这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并不需要她陪。她只有逃出去,逃出去。他们已经习惯了她的夜归,甚至不归。
芸香轻手轻脚推开儿子房门,小杨低着头,伏在案台上,像一只勤奋辛苦的土拔鼠。书桌上参差不齐的参考书和作业本,是土拔鼠挖出的泥层。桌上放着小灵通,兼作闹钟用。芸香有时晚上回家前,会打他小灵通,问他想吃点什么宵夜,给他带来,比如他喜欢吃的麻辣烫、羊肉串什么的。小灵通已经旧了,小杨说,他们同学都用手机,没人用小灵通。他没说自己想要,但芸香知道他想。做母亲的,哪里会不知道儿子心思。这孩子从不会跟她提要求。可是,他会说,同学有什么什么。芸香每次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她多么希望人家有的,小杨也有。过年的时候,他去陈超家玩,回来说,陈超家有两台电脑,一台笔记本的。他们在上面玩穿越火线游戏,陈超好厉害。芸香嘴上说,电脑不好,玩游戏容易上瘾,心里却不是滋味。做家长的无能啊!到哪儿去弄到钱啊?这个家,现在就靠她一个人挣点可怜的钱,父亲的退休金只能保他自己。春溪虽小,生活费却不低。儿子正在长身体,别的能省,吃不能省。还要存钱,将来上大学。哪一桩哪一样不用到钱啊?这些苦经,芸香是经常挂在嘴边念的,小杨自然听到心里去了,他不会提非分要求的。不过,今年芸香打算满足儿子一个小小的心愿,她要给他换部手机。前些天,她逛了几个手机专卖店,有很不错的,才三百多块钱。等周日就带他去选一个。
芸香从大衣口袋里掏了盒椰奶,这是KTV里带来的,还有一小包松饼。小杨展颜笑了,“妈妈,你今天赢了?”他以为她去打麻将了。
“妈妈今天没打麻将,去唱歌的。”芸香道,“椰奶先别喝,我去拿开水烫一下,太冰了。”
温热椰奶,芸香摸摸儿子的头,“别熬太晚。”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太冷了,又去厨房灌了个热水袋,这才抖抖缩缩钻进像铁一样的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