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下白鹭冲,尹三已经有十年没有回来了。
笔直的柏油大公路直通老河口、大悟。白鹭冲,只是这个四通八达的树枝上串着的一个小村庄。尹三下了公汽,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牵着女儿,急匆匆地朝前走。
太阳照着收割后的田野,一眼可以望到头。稻谷、棉花、红薯都收进来了。稻子打下来,归仓了,稻草在村边堆成一个个金黄的草垛儿,田里只剩下一排排整齐密集的谷桩子。田埂上的草也枯了,脆脆的,走上去软绵绵的。成群的麻雀在田里寻食,人一走近,它们就呼啦一下,成群结队地全都飞起来了。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回外婆家啊?为什么回外婆家就要穿新衣服呢?还要请假?”一路上,尹三牵着丝雨的小手,小手软绵绵的,已经出了汗。丝雨的问题又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了。
“妈妈,干吗走那么快?”
“妈妈想快点儿回家啊。”尹三回答,想放慢脚步,却总是一不小心又快起来了。她蹲下来,对着手哈了口气,伸到丝雨后背去试温度,“热吗?”
丝雨背心里已经热烘烘地在冒汗了,尹三从包袱里拿出一条毛巾,塞了进去,她用力有点猛,丝雨被她塞得歪歪倒倒站不稳,连忙张开两只小胳膊,努力平衡着身子。
“丝雨,待会儿见了外公外婆,要喊他们,知道吗?男的喊家爹,女的喊家家。还有伯伯呀、叔叔呀,都要喊,知道吗?还有舅舅、小姨,你都见过的,还给你买过衣服的,记得吗?”尹三盯着丝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嘱咐道。
丝雨点点头,尹三拍拍她笨重的棉衣,又替她把松了的小辫子紧了紧,拉起她的小手又匆匆赶路了。
家,家是什么样子呢?十年后的故乡又是什么样子呢?
故乡在个小山坳里。平原的尽头都是山,翻一座小山,过一个四面无人的坳口,再翻过挡在村前的山,就看见村子了。一条羊肠小道,是村子连着外界的脉络。两边是整整齐齐、鳞次栉比的梯地,下面水好的地方是梯田。绿色的秧苗一望无际,太阳照着,风吹着,闭着眼睛都能闻到秧苗儿嫩嫩的、甜甜的味道……春夏两季,那碧绿的田野里飞翔着各种白鹭,它们有时候提着长腿在田间散步,有时候在松树上驻足,像半隐在苍翠中的云朵。
村口有两口清凌凌的水塘,一口大的,是全村洗菜洗衣的池塘,水塘连着古井,井是吃水井。水井斜后方有一棵大朴树,朴树下有口大石磨,石磨对着一条长巷子,巷子里头就是尹三的家。尹三的爸爸尹秋生,是个手艺做得呱呱叫的木匠……妈妈胡园椒……
爸还好吗?妈还好吗?三年多没见,他们一定更老了。为自己操了这么多心,流了这么多泪,头发是不是白了?背也驼了吧?
尹三捏着女儿的小手,一步一步飞快地朝家走去。快了,快了,就快翻过这座山梁了,山那边就是家了。
一翻过山梁,村子就展现在眼前了。大水塘还是明镜似的闪着光,村子大了,又显得老了……尹三顾不得想为什么大了,为什么老了,她只是急切地寻找着村前的那棵大朴树,朴树下有青石磨,石磨后有她的家。她找到了,看到了,石磨边靠着一个人,是娘,是她的妈!弟弟尹见和妹妹尹舞正在赶来的路上!
“丝雨,快看!舅舅、小姨来接咱们了!”尹三看见弟弟妹妹,激动得大喊,她挣脱了丝雨牵着的手,一边向弟弟妹妹挥舞着,一边叮嘱女儿,“丝雨,快喊舅舅、小姨啊!”
尹见和尹舞立即朝这边跑过来。
弟弟妹妹一见丝雨,又是亲又是抱。尹舞一手抱着丝雨,一手拨了拨她的小辫儿,笑容溢满了眼眶,说:“三姐,有好事了!你知道不?”
“我知道!”尹三扶着尹舞的胳膊,看了一眼尹见,说,“见告诉我了,但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好事?他要结婚了吧?这么多年,咱们家是该有件喜事了!刘莎莎这丫头还是不错的!”
“哪里啊?哥要结婚了是不错,可还在后头呢!是另外一件好事!”
“还有什么好事啊?”尹三高兴得皱纹也舒展开了,两个脸颊因为兴奋和赶路而布满了血色,红扑扑的,那密布的一层细细的汗珠子让干燥的皮肤看上去滋润了一些,“快告诉我!”
“让哥说!”尹舞却卖了个关子,伸手逗着丝雨的小脸蛋,又把头蹭上去,说,“亲,亲小姨一个!”逗得丝雨咯咯笑。
“见,你说!”尹三抓住尹见的胳膊,两只眼睛放射出惊喜和期待的光芒,这明亮的光芒和神采让尹三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尹见不忍心看着姐姐的样子,她还只二十四五岁啊,可生活的磨难却让她过早地衰老了。他低下头,恢复了平日的沉闷,说:“是好事,和你也有关!咱们回家再细说吧!”
和我也有关?尹三有点儿纳闷,故乡啊故乡,我已经离开你十年了,还有什么好事和我有关呢?
尹三抬起头,看见村子在太阳的照耀下放射出万丈光芒,似乎一下就要把她吸进去。家近了!家近了!十年没回的家近了!家乡对人的魔力再次激动了她,不由自主地,她又加快了脚步。
可当尹三看见水塘边洗衣的女人们时,她的脚步却突然迟疑了。丝雨,丝雨,怎么说呢?她们会问:这小孩是谁呀?我怎么回答?我不能说丝雨是捡来的、抱来的,我不能这么说!更不能当着她的面这么说!她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尽管……但她不是别的什么人!更不是捡来的!
我的女儿……我不能那么说……
“那你怎么说呢?”脑海中变成了妈的声音,妈在问,“那你怎么说呢?你一个一个跟她们说,说你……”
“不!不!不!”尹三听见自己痛苦的呻吟,“我不能跟她们说,我不能跟她们说……”怎能让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再撕开,袒露在众人面前?让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流了满地?
“那你怎么说呢?”又听见妈在问,“孩子啊,你就不该要这伢……你还年轻,就算身上留个迹儿,又怎么样呢?打扮打扮,还是可以嫁人的啊……要不,我把这孩子抱走?送人?给她挑个好人家,比跟着你强……”
“不!不!不!别,妈……”尹三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哀求,还有妈的叹息……
“三姐,你怎么了?”尹见发现尹三的神色不对,瞅了瞅尹舞,她立即会意,拿胳膊拐碰了碰尹三,问。
尹三“哦”了一声,捋了捋头发。可尹见尹舞发现,三姐眼里的光彩消失了,整个人都随之暗淡下来。
“来,妈妈抱!”尹三勉强笑了一下,从尹舞手里接过丝雨。
尹舞和尹见交换了一下目光,她悄悄走过去,扶着着尹三的肩膀,在她耳边说:“姐,别怕,没事的。”尹舞不能说得很多,她怕自己太明显的安慰,碰疼了三姐藏在巨大的痛楚之下的强烈的自尊心。她想,这一句,对于三姐尹三来说,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