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迟迟不到。
老站长把并不太复杂的账仔仔细细地对完以后,才摘下花镜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
挂在出入口门上端墙上的老挂钟指着八点十五分。他转念一想,用已经这个词倒挺奇怪的。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山村小站,看到准时到达的慢车是很少见的。何况今天又下起了雪。
站长搓着手掌走到窗前,透过玻璃窗无心地向外望去。人行道旁高大的独眼水银灯在雪中孤独地站在那里,以雾蒙蒙的表情俯视着地面。是鹅毛大雪。像婴儿的拳头大小的雪花暗藏在夜幕的那边,然后突然蹦进水银灯的灯光中,以没有完全抹去受到惊吓的表情滚落到地面上。
好大的雪啊。似乎没有风,雪却倾斜着飘落下来。老站长略带着忧虑的神色,把脸贴向玻璃窗。但是鼻息先神速地冲到玻璃窗上,凝成了灰蒙蒙的水珠,所以得先用袖子擦下来。铁路尚无异常。
他向着覆盖着厚厚积雪的两条铁轨伸展出去的方向放眼望去。白天的时候,还清楚地看到铁轨延伸到山脚下的情景。就像春天解冻的江水画着半圆流淌过去一样。看着延伸到山脚下的铁路的终点,就像结束一切之后安详地迎接死神的老人一样,给人一种十分安详平和的感觉。但是,现在铁路却比往常缩短了好多。在水银灯灯光变弱的地方开始逐渐模糊,最后部分被融化了一样,看不到更多的铁轨了。那对面是漆黑的黑暗。被黑暗吞噬的铁轨的尽头,使今晚老站长的内心无缘由地发冷。他故意抖动了一下肩膀,把身体转向右边的玻璃窗。那边是连接着候车室的所谓的卖票口。
站长通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环视了一下候车室。虽说是候车室,顶多也只有小学校的一间教室那么大。那个小车站据说是日帝时期建成的。现在被分为两半儿,一半儿是办公室,另一半儿是候车室。和大多数的小车站一样,候车室的内部几乎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设施。特别高的天棚和涂着白灰的四面墙,使不到十个平方的空间显得格外地空旷,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像只蝉虫似的紧贴在天棚的日光灯朦胧地照出室内的风景。
现在,候车室里剩下的一共是五个人。中间放着烧锯末的火炉,有三个人紧挨着围在火炉周围。火炉是由两个铁桶拼接而成的,但已经生满了铁锈,都很难推测已经熬过了几个冬天。通过炉子的腰身部分形似锯齿的密集小窟窿映透出红色的火光。但只靠已经很破旧的那个炉子想驱赶冬夜的寒气似乎不太现实。
围在炉子旁边的三个人当中,唯一坐在没有靠背的椅子上的那个人好像连那个姿势也很让他吃力,半靠在站在背后的那个人的胳膊上,无力地被人怀抱着。老人已经咳了半天,他的老毛病最近加重了,站长知道他是要到近处的县城看病的。支撑着老人脊背的健壮胳膊的主人就是老人的儿子。在候车室的五个人当中,只有他们两个是站长熟悉的。
在旁边背对着他们烤火的中年男子是第一次见到。大约四十左右,头戴廉价的毛线帽子,身穿脏兮兮的旧式大衣,一眼望去也能看出他很阴郁的表情。长长的胡须,黝黑的脸,格外闪动的眼光使人毛骨悚然。好像很长时间被关在不见一丝阳光的洞窟中的人一样,男子的眼睛放着奇异的光彩。
除了他们三个以外,沿着很长的墙贴放的木椅上,有一个穿着夹克的青年缩坐在那里。离那个青年不远的地方,一个疯女人毫无顾忌地躺在椅子上。乱七八糟地夹穿了很多衣裳的女人,像塞满了抹布的包袱似的,身体圆乎乎的。
青年好像感觉到冷似的,把两手插到口袋里缩着肩膀,不知什么原因却不走近炉子。以深思的表情紧盯着没什么可看的水泥地面。
好像锯末不够啊……
站长透过玻璃窗对他们逐一环视。突然,眼睛瞟了一下炉子自言自语道。点上炉子已经两个多小时了,锯末现在应该烧完了。
锯末储存在外面的临时仓库里。站长刚刚才知道过冬用的锯末只剩下需要量的一半儿。提前准备好足够的锯末是由老金负责的,但自己没能去及时确认也是有责任的。车站工作人员算上自己才三个人,没有什么工作能够把责任分得一清二楚。说来也巧,办事员小张今天没有上班。说是妻子临产,昨天早晨一早就回故乡K市了。直到他回来,站长和小金得轮流着值夜班。
但是眼前,仓库里剩下的锯末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因为候车室的炉子一天只点两次。
站长用力伸展了一下肩膀,把两只胳膊前后晃动了一下,但依然寒冷。手脚已经开始发麻,站长抽吸着鼻涕慢慢地绕到了桌子前,然后坐到办公室用的煤油炉子前打开了手脚。
“孩子,我看火车是不来了吧?”
“真是的,爸爸。等等看吧。应该来的火车会不来吗?”
儿子以不耐烦的表情,连头也不回地敷衍着。他是三十多岁的农夫。老人又开始了咳嗽。咳嗽的时候,瘦骨嶙峋的前胸剧烈地抖动着。儿子看了一眼老人,便回过头来盯着炉子。虽然对老人不免歉疚,但儿子觉得什么都让他心烦。已经拖了几个月的老人的病让他心烦,选定下着鹅毛大雪的今天晚上坐火车也让人心烦。一想到这些都源于老人的怪脾气,他真想冲着父亲大喊。
儿子以前也劝过父亲去镇上的医院看看,但父亲非常固执,说即使死也要死在家里。可今天中午又突然说要去医院,说尿里有一半是血丝。他赶紧做好了准备,可这一次老人说一天两趟的公共汽车让他晕,说什么也不坐,坚持要去火车站。臭小子,还没到医院之前就想看到我死掉吗?放开,你不去我自己也要去。父亲作出非常痛苦的样子,无奈他背着老人到了车站,而现在就连火车也杳无音信。
“这该死的火车……”
农夫慌张地压住一下子涌上来的骂语,瞥了一眼老人。幸好老人紧闭着黏着眼屎的眼睛。儿子俯视着因为痛苦使皱纹深陷的老人的脸觉得有些歉疚。这,我这是干什么?会受到惩罚的,惩罚……
老人又开始咳嗽。那痛苦的咳嗽声像是用铁钩使劲刮心底儿一样。
站在他们父子旁边背对着炉子烤火的中年男子,每听到咳嗽声都作出被惊吓了的姿态。一听到咳嗽声中年男子就会想起一个人。就是牢房长老许。因为老毛病咳嗽病而长眠病榻的老许说那是进牢房以后才得的。南北战争以后,以思想犯被判处无期徒刑的老许从二十七岁开始了劳教所生活,至今已有二十五年。但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刚进来的新犯人一样不仅话少,看起来也傻乎乎的。
“你真的很运气。咳儿咳儿。要是出去的话求你去一趟我家。哎,很长时间没有音信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中年男子出狱的那一天,老许丝毫没有一点无期徒刑老囚犯的样子,眼含着泪水,久久地紧握着中年男子的手不放。
中年男子在玻璃窗外的雪花中,回想着老许发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睛。
这个时间那里应该是入睡时间吧。好像把筷子插在那里的凄凉的窗栏那边,今晚是否也在下雪。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令人寒战的探照灯的灯光不断地在黑夜里搜索的劳教所的夜晚。男子的眼光忽然沉下去。那里留有男子失去的长达十二年的岁月。虽然离得这么远,他却能把那里所有的东西都清楚地勾勒出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那种生活的一部分。
出狱已经好几天了。但是,他觉得在监狱外过的这几天反而像梦一样,没有真实的感觉。蓝色的衣服和灰色的墙,发臭的饭味儿、汗味儿,在走廊行走的看守的脚步声,哐啷的铁链声音……那些所有的他所熟悉的颜色和触觉、味道、声音以及每天重复的事情等,突然从他那里分离出去,扔给他的却是他非常陌生的,另外的事物的秩序。那些新的事物使他陷于惶惑和不适当中。因此中年男子自出狱之后,总是无法掩饰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感觉。在监狱的时候,男子时常痛心地计算着像握在手中的沙粒滑落一样逐渐缩小的自己生活的体积。但是很奇怪,现在坐在这陌生的乡村车站里,他时不时地有种荒唐的感觉:他真正失去的说不定不是那不知不觉间流逝的十二年的岁月,而是那蓝色的衣服和灰色的墙壁以及散发着霉臭味儿的四方的窄小空间。“咳儿咳儿。”啊,那咳嗽声。男子微微颤动了一下身子,转过去身体追寻着那声音,但那不是牢房长老许,只是陌生的人们。男子轻轻地叹气,摇了摇头。
外边不时刮着风。电线呼呼地吹着口哨,不知是什么东西被风吹来吹去的,不断发出当啷的声音。
候车室里很安静。绕着山谷跑下来的风每当吹过车站的时候,玻璃窗便哐啷作响,炉子里的锯末偶尔嗵嗵蹦起,人们却默不作声。在远离炉子的地方蹲坐的青年一直聆听着窗外的风声。不一会儿青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透过硬硬的木椅传来的寒气使他的屁股发麻。没走到窗边,他忽然担心似的看着躺着的疯女人。女人弯着腰侧躺着,像尸体一样一动也不动。
天哪,竟然在这么冷的地方……青年似乎无法相信人在这种环境下也能入睡。那个女人偶尔发出喘息声。
青年又向玻璃窗外望去。要下一晚上吗?鹅毛大雪飘然落下,从候车室漏出去的灯光照在玻璃窗近处的地面上积起来的雪堆上。茫然地望着飘落的白雪,青年觉得那雪像无数飞舞的蝴蝶。
是的,是蝴蝶。一到晚上就疯狂地飞进熊熊燃烧的火焰里,连一声悲鸣都来不及叫就被烧死的无数只白色的蝴蝶……
他是大学生。不,确切地讲,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情。青年虽然还怀揣着学生证,但今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使用它了。他很清楚,应该毫无迷恋地撕掉比发黄的幼年时期的相片都变得没有意义的学生证,但他依然保存着。他也责怪自己的多愁善感。
青年凝视着反射到玻璃窗的锯末炉子的火光。那朱红的火光映射得十分的逼真,青年差点误以为那就是火炉。那就像一幅画一样美丽。墨色的黑暗垂落到画面上,透过四方的窗框,纯白的雪花飘落下来,加上锯末的炉子火光透出的鲜亮朱红色。在那一瞬间,所有这些形成了一幅无与伦比的美丽。啊,那一定是梦,虽然美丽却不存在,但因为不存在而更显美丽。青年突然闪动着眼睛,朝窗户走近一步。
——有过奥修比茨的残杀之后,没有人再歌唱美丽,谁也不再做梦了。
——沉默,沉睡,还有死亡。
有关内心之沸腾我们还要想多久。这些狗娘养的。
那天,青年独自坐在教室里,望着不知是谁用圆珠笔乱写在桌子上的字句。空空荡荡的下午的校园里夜幕开始降临,学生听着从设在法国梧桐树上的喇叭里低声传出的校内广播播放的古典音乐,稀稀落落地返回家。就在那个时候,他接到就在前一天晚上他被学校开除学籍的通告。在没有主人的时候,不是主人的人们,背着主人对他任意地进行了判决。第二天,在晨报的角落里找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好长一段时间,他努力地寻找自己和报道里的那个名字之间的正确关系。最后,因为没有真实感,像往常一样拿着一角被压扁的书包忸怩地走进教室时,朋友们争先恐后地把他围了起来,然后把他拉到学校后面的米酒店,从早晨开始喝酒。喝着酒,几个家伙竟先掉下眼泪。
“我也竭尽了全力,但于事无补,没脸面对你。”
指导教授以十分动容的表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没关系。”
大家都离去的空教室像棺材里面一样安静。从窗户的缝隙之间射进来的一缕残光无声地把浮游的尘埃粒子一个个地托向空中。没有擦完的黑板上的字,粉笔灰的味道,像休息的军队一样凌乱的书桌,教室地面的污渍……在那些长时间相处而变得亲密的事物中,他惊异地看到老教授低沉的声音和同学们嗡嗡的说话声,他们的体温、呼吸、笑声和叫喊声的重现。他久久地苦苦思索,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把他从三年以来一直把他作为他们一分子的亲密、熟知的名字中将他分开。但他没有想明白。直到为了锁教室的门来到教室的门卫,以怀疑的目光命令他立即离开为止,也没有寻找到答案。
要走出文学部大楼的时候,在白马高地战斗中荣获勋章的身经百战的伤残军人门卫大叔瘸着腿跑过来,把书包扔到他怀里便走开了。他把书包忘在教室里了,他抑制不住自己大笑起来。不知道是什么那么好笑。他一个人疯了一般大笑不止。他趴在校园长椅上呵呵地笑着,最后把肚子里的污物都吐了出来。边吐边笑。
最后终于大哭了起来。
“哐当!”
候车室的门被推开,进来了一群人。不知是否偶然,四个都是女人。紧随着她们背后,严冬的室外寒风紧跟而入。随风闯入的凉气使候车室内的人们一起把头转向门口。
第一眼就能看出她们不是一行人。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和穿着防风衣的姑娘,还有两个人各自头顶着一个包袱,显然她们是行商的妇女。她们看上去是赶过来的。围巾和肩膀上面积满了白雪。她们抽动着被冻红的脸颊,吐着热气。
“火车,还没有路过吧?”
第一个跨进来的中年女子先问道。她虽然在开门的一瞬间,看到围站在炉子周围的人们便猜测到了火车还没有来,但还是要确认一下。
“唉,火车来了才能走啊!那该死的火车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一点信儿也没有。”
支撑着老人的农夫气呼呼地答道。
那个女人高兴得张开嘴巴微笑着。农夫强忍着恨不得用手去撕破那涂着口红的微笑的嘴巴的冲动。这个婆娘好像日夜渴望火车误点一样,该死的。
“呼。真是幸运啊。我以为肯定错过了。没有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