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腾出一只手把烟拿下来,说:“你有那个本事我也认了。跟我你可是一辈子也结不了婚的。”女人是自尊心很强的动物,说完这句话,我开始有些后悔。但这时,李灵的反应却出乎意料(要是平时,她准会一脚把我踹开)。
她说:“我跟你吃荤,不结婚,行吧。”说完,她弯下腰,两手伸到膝盖的部位做出向上提起裙子的动作。
“行啊,我就让你吃荤——”我故意把“荤”字的发音拖长,同时把烟熄灭,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肩膀。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好像要把她身上的汁液全部榨出来。
“你放手……”几秒钟后,李灵急了,她喘着气冲我说,“阿飞!不要得意……你妈的……放手啊,压死我了……”李灵连打带踢,试图挣脱我的双臂。但我还是紧紧抱住她,直到她精疲力竭不再反抗。
我说:“李灵,你是不是饿了?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要是饿了,就赶紧吃东西,床底下还有几包泡面。”
“我不饿。”她说。
“你好像瘦了许多。”
“谢谢!是被你压扁的。”
“不是一般的瘦,而且黑了,像个黑人。”我开了句玩笑。
“嫌弃我了是吧?!”李灵猛然从我怀里弹出去,拍了拍自己身上被弄皱的裙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是啊,离开你,我就活不下去,跑去挖煤了。”
“李灵,你怎么了?”对于她的反应,我感到有些惊愕,“开个玩笑而已,何必那么敏感?”我低声说。
“我最恨开玩笑的人了,开玩笑的人全部是垃圾!”李灵愈发生气,走过来用力把我从椅子上拉开,自己坐上去,抓起鼠标在千千静听上胡乱换了一首歌曲,然后对着网页一阵乱点。
我不吭声,转身去打开冰箱拿啤酒。李灵播放的那首歌是已经被遗忘了很久的歌曲,与当前的气氛极不和谐。
“她说好了,已经介绍我去做售楼小姐。结果我去了,却发现那个公司根本没人理我。第四天,他们见我太可怜,就派我去大街上派发传单。你看,我的手臂都黑成这样了。试用一个多月,却突然找借口说我不适合这份工作。气死我了!”李灵说着,先把一只脚抬到电脑桌上,然后把另外一只脚也架了上去,继续说,“他们拿我开玩笑呢!根本没认真考虑我的事。我只好自己出去找工作。但上海太热了,我实在受不了。在九亭镇租了一间民房,就一间,是你这里的一半,房租却比这儿贵几倍……”
她说话期间,我又喝完了一瓶啤酒。
李灵所说的“她”,是指她的表姐,“他们”是指她的表姐和表姐夫。“他们”大学毕业后,不顾乡下父母的反对,一起跑去上海一家房地产公司打工,听说幕后老板是李嘉诚。“他们”混得不错,工资挺高,但从来也没见回过一趟老家,在李灵很早以前的描述中,“他们”貌似已经成为上海的市民。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不管什么原因,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知道我离不开你。”我使出了男人哄女人的惯用伎俩。
甜言蜜语果然让李灵很受用。她回头,饱含深情地望着我。我笑了笑,用食指去刮她高挑的鼻子,然后把手心贴到她的脸颊,去捏她的耳朵,顺势往后掀起她的长发。她于是表示满意地闭上眼睛。等我帮她盘好头发,她就鼓出右边脸,示意我执行下一个动作。
我则像邮政所的男营业员盖邮戳一样,迅速但不失夸张地吻了她一下。她的脸顿时拨云见日,立刻笑了起来。
“你的嘴唇怎么了?”李灵学着《阿甘正传》里士官的语气问。
“我天生厚嘴唇,长官。”我模仿电影中那个黑人傻傻的口吻回答。
“最好缩进嘴里,免得拖地上撞地雷。”李灵继续说。
“我……我……”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这样不断引用各种各样的电影对白进行交流,直到两人彻底困了才睡去。暴雨在窗外下了整整一夜,仿佛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件,与我们这张床没有任何关系。
次日清晨,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看着李灵那张平静苍白的脸和深陷的眼眶,我心中平添一股惆怅,睡意全无。我点一支烟送进嘴巴,然后起床去打开玻璃窗透透气。外面的街道已经水流成河。引车卖浆、摆摊卖菜的人比平时少了很多,在水上行驶的汽车也缩手缩脚,没了平日嚣张的气焰。
李灵不在的那段时间,我的肚子基本上是在外面填饱的,家里的铁锅大约已经生锈。我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拎一把雨伞出门。去菜市场途中,忽然收到同事发来短信,说因为公司那条大街和附近的几条街道发生内涝,这两天暂时不用出工。
果然不出所料。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李灵,问她,咱们一起去逛街好吗?李灵反问,大清早的你逛什么街呀?我说家里面没东西吃,难道你不想去吃东北羊肉面吗?
说起东北羊肉面,李灵就来劲了。不到一支烟工夫,她便像美人鱼一样出现在我眼前。这时雨已经停了,浓云消散,天上甚至亮出一丝金黄色的阳光。我和李灵跳上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前往市中心。吃完羊肉面,我们在市中心购物广场逛了半天,买了一堆牙膏香皂洗衣粉蚊香避孕套和泡面火腿肠。在回家的半路上,我又从路边的专卖店抢购了一批被雨水浸泡而打折处理的化妆品送给李灵。李灵兴奋不已,在一家已经挂牌清仓处理了半年的服装店里为我们选购了两件情侣T恤。半天下来,两人满载而归,大有筑巢生子的趋势。
“你走后,我就病了一场。你回来,我的肚子就好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镜子里面的李灵说。
“狗屁!我哪里有那么灵?”李灵像个新娘似的离开了床沿,“把肚子喝出了窟窿可没人帮你埋单。”她装出一脸生气的表情说,“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嫁给一个病少爷。”
“其实我也不想那样。你知道,在这个小地方除了喝酒实在没什么可消遣的。”我把目光转移到镜子里面的自己,发现自己的肚腩似乎又变大了不少。
“你就不能想想干点别的事情吗?一个大男人整天光知道看电影、喝酒,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想啊,怎么不想?我还想过去打劫银行,计划都准备好了。”我偷偷从抽屉里取出一把仿真枪放进裤子口袋,转过身,欣赏正在衣架前穿文胸的李灵。
“我看你只想打劫我。”李灵说,“快点过来,帮我把内衣扣上。”
我于是走到她身后,熟练地扣上她的黑色文胸。
“今天有什么打算?”我问李灵。
“天都快黑了,还有什么打算?”
“那,我们去打劫银行吧!”我用枪顶住李灵的腰部,有些得意地对她说,“怎么样?”
“啊!你吓死我了!”看来李灵真的被吓着了,浑身猛烈地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色变得像一张黄昏的树叶,“阿飞,你想干什么!”
“嘘——小声一点,不要紧张。”我说,“我先要劫一下你的色,再告诉你。”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大街上的积水已经退去大部分,路面倒映着城市的五彩斑斓。我和李灵坐在城北时间咖啡馆的一个靠窗位置上。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流。
“你怎么这样没出息呢?”李灵首先开口说话,眼睛盯着玻璃窗,似乎玻璃外面那些行人和车流与她无关。
“是的,我本来就是个垃圾。但一个垃圾至于你这样敏感吗?”我把目光从流动的影像中收回来,点一支烟猛吸一口,感觉李灵纯粹是无理取闹。
“什么叫敏感?嚯,我才离开你几天,你就想干老本行了是吧?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以前那几年牢白坐了。”
“你什么意思?那只不过是一支网上买来的仿真枪。玩玩不可以啊?我喜欢。”对于李灵试图撕开过去的伤口,我开始感到不满。
“告诉你,阿飞,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回来吗?你不知道,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我在上海生活不下去,知道吗?你可以给我的,别的男人照样可以给。如果只为了和你睡觉,和你整天沉溺在虚幻的世界里,我就永远不回来找你了。”
“李灵,这是你说的话吗?”我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一个女人去了一趟上海回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飞,我们再也不能得过且过了,得想想办法。要不然一辈子就像条狗赖在这个小地方混,那样就完了。”她说。
“人人都像条狗,只是狗的主人不一样而已。”我说,“你那么高尚,当年为什么要去做……”我耳根嗡了一下,差点说漏了嘴。接下来的半截话,吞了回去。一种不祥的预兆如巨大的乌云从脑门浮了起来。
“你是想说我当初为什么去做鸡是吧?说啊?为什么不说了?你他妈的!”李灵把头伸到我面前,眼睛露出鄙夷的神色,一根食指逼到我的鼻梁。
我向后打了一个哆嗦,做好了收拾场面的思想准备。
然而,李灵手指一晃,一把抢过我嘴里的烟放进她的嘴唇里,长吸了一口。几秒后,重新坐下的李灵,靠在沙发上,双眼望着天花板,让烟雾缓缓从唇间升起。对于我的侮辱,她表现出的冷静真是百年一遇。
“真想不到,你这样没出息。我还以为你看了那么多电影,都学到了些什么东西呢。不说了。你已没药可救。”
李灵眼里闪着泪光给我下完定义,摇了摇头,拿包起身想走,但被我拉了下来。
“对不起,李灵,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我打自己嘴巴给你道歉,行吧?”我做出一脸认错的样子哀求她。
“道歉没有用,我要的是实际行动。”她说。
于是几分钟后,当我学着成龙在电影里面开动摩托车,又紧急刹车,开车,又紧急刹车,让随着惯性而来的乳房猝不及防连续好几次撞击到我背部的时候,坐在身后的李灵终于破涕为笑,用她的小手使劲捶打着我的肩胛骨。
我们沿着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的河堤路向郊外驶去。借着车灯,看见路面不远处偶尔出现一两个水洼,我就故意加大油门碾过去。平静中突兀而来的巨大震动,让李灵尖叫不止。她一边骂我是坏蛋,一边紧紧搂着我的腰部,生怕自己被风拉去。从后视镜里,我看见溅起的水花在我们身后纷纷落下。
夏天是个多变的孩子。夜越深,星光越灿烂。我和李灵很快出了城,沿着国道线,继续向北飞去。在星空下,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因为神秘而令人陶醉。道路两侧的桑田一望无垠,暴雨过后的土地散发着湿润的气息。我们的摩托车在笔直的道路上突突直响,仿佛胜利的舰艇掠过平静的海面,而远处时不时从闪烁银色光辉的桑叶丛间扑棱而起的鸟群,真叫人兴奋。
距离城区十多公里的清水河很快出现在我们眼前。这里杳无人烟,抗战时期建造的码头因为水位下降早已废弃。我们把车放好,就双双脱掉衣服,沿着伸向河床的阶梯走下。
水,让所有不愉快的往事一扫而光。虽然脚下的河床凹凸不平,但我们和以往一样,借着河水的浮力,踩在圆润的鹅卵石上,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好一阵子,我们停下来,露一颗头,趴在浮出水面的礁石尖上,看着被我们激起的浪花一圈一圈地在流水中消失。
要是几年前,我们会等待一切恢复原样以后,就开始做水下憋气比赛,一秒两秒几十秒地比,直到两个人感到浑身发冷才上岸。上岸以后,我们就心满意足地回到城里。我会先送李灵去火车站附近的发廊,她继续上她的班,继续接她的客。我呢,和老鸨调情一番以后,就一身疲惫地回到附近的网吧,喝一瓶红牛,接着上一个网管的班,开始下半夜的工作。等到网吧满座,我就把大门关起来,开始看电影,各种各样的电影。熬到天亮,老板过来接班,我就回家睡觉,睡到下午三点起床吃饭去上班,晚上八点下班。下班之后,一般有两种选择,要么回家睡觉,要么去发廊找李灵,带她去吃东西,然后开车出城游泳,游到午夜回来,接着回网吧上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现在,我们不玩游戏了。我们变得高尚起来,我们开始讨论缘分,讨论爱情,讨论未来,讨论水怪。
河水拍打着岸崖,黑亮黑亮的河水在星空的照耀下,变得无比神秘。最后李灵深有感触地说:“阿飞,我觉得你是王小波笔下的老陈,而我是那个杨素瑶,就是绿毛水怪。”
我说:“李灵,你不是绿毛水怪,你是蓝色妖姬。”
李灵就咯咯地笑出了声,使劲把长发往后抹,整个人在月光下仿佛一朵蓝色妖姬。平时我除了喜欢看电影,还喜欢看王小波的书籍。王小波和王朔一样,都写得非常痞,又很有道理,非常适合我们这类人拿来消遣。我压在床头的那几本书,李灵应该都拿去认真读过了。
离开清水河返回家的路上,李灵终于告诉我她这次回来的真实用意。
“你的爱好是什么?你觉得你有什么特长?”李灵坐在摩托车后座上问我。
“看电影,帅!”我说。
“帅个屁啊!你以为你是梁家辉梁朝伟呢!”
“游泳,做爱!”我又说。
“你妈的!这也算是爱好和特长啊?”李灵使劲拍打着我的肩膀。
在星光下的茫茫桑田,在茫茫桑田之间的国道线上,迎面呼啸而来的夜风把我们两人的声音统统击碎。我们只能用高分贝对话。
“你一点也没有发现自我的能力!”李灵大声说,“你知道吗?你具有当演员的潜力!”
我差一点晕倒。摩托车碾过了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我感到我们两个人的屁股被抛出了座位。
“当三级片演员啊?没问题!”我说。
“告诉你吧!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信心和兴趣,去参加一个演员海选活动!即使你没有兴趣,我也要你去参加!”
“不是吧?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演员!”
“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看了那么多,肯定有感觉,而且你的身高有优势,长得又有特色。我从你的照片看得出来,你有那个潜质,而且你很会在我面前演戏!这就是优势,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