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在我们这一伙“毛根朋友”中,是个怪人。究竟咋个怪,真要说还不好说,三句两句说不清楚。总之是有些与众不同。
他的这种怪,或许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据说生他之时,他娘头天晚上二更天即已发作,早早地便破了羊水,而他却赖着不肯出来,一直将他娘死去活来地折磨到第二天早饭时分,当满城都响起鞭炮声,人们发疯似的敲锣打鼓呼口号舞狮子耍龙灯打扭连扭[1]的时候才落草。后来听大人们说,他之所以赖在娘肚子里头不肯出来,就是在等这个中国人苦苦等了八年的日子,一个让中国人兴高采烈扬眉吐气的日子。那一天日本鬼子投降了,中国人胜利了。我们这个小小的波城虽然地处大西南远僻之地,日本鬼子的铁蹄不曾踏到这里,但日本鬼子的飞机还是来轰炸过,黑压压地从头顶上呼啸而过,飞机翅膀上涂的膏药都看得一清二楚。城东米足槽、东门口、南田坝、西操场、北街灯杆坝,都落过炸弹,炸死了好多人,西北面的城墙也炸开了一个大缺缺。这个好日子,人家苦苦等了八年,他倒好,一出世就碰上了,真是生逢其时。那些欢庆的鞭炮、那些热烈的锣鼓、那些喜极的口号、那些狂舞的狮子龙灯,仿佛都是为他而放、而敲、而呼、而舞的。安逸就是安逸,一出世就安逸得如此不同凡响。
但他来到人世,似乎并不像外面的人们那样兴高采烈扬眉吐气,倒显得心事重重,不哭也不叫,一脸苦瓜相,是个“闷生儿”。本来,人出生头一件事就该忙不迭地发表宣言,用哭声主动向他来到的生命世界报到。但安逸毕竟是安逸,与别人不同,他再次显示出与生俱来的特立独行,不仅没有主动向接纳了他的生命世界报到,反而迫不及待地放了一个响屁,随即拉了一泡从娘胎里带来的又臭又黑的“血屎”,作为对这个收容了他的生命世界的见面礼。接生婆为了惩罚他,抓住他细细的脚脖,一把倒提起来,在小屁股上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他这才惊喇喇地哭叫起来,向这个他并不情愿来却又不得不来的生命世界提出抗议。
安逸出生那年属鸡。就这样,多少显得有些拥挤的生命世界又多了一只小鸡。
头生长子,又欣逢抗战胜利,他爹好不欢喜。担任县商会会长的他亲自到县衙旁边的“曾记金银店”定做了一只足金大戒指,金闪闪地戴在手指上。戒指的款式是他爹自己设计的,正方形大戒面等分为四个小正方形,分别錾上中、美、英、苏四国国旗,背面錾着“抗战胜利”四个字。“曾记金银店”的叶师,是几年前从汉口流落到波城的金作高手,手艺那是一等一的好。此戒一出,波城上层社会一时间仿者成风,“曾记金银店”的生意因此着实好了一阵子。
喝过三朝酒,安逸他爹才给襁褓中的儿子取名。他家姓安,就顺心顺意,给儿子取了个单名,叫安逸。
安逸这个词,在我们波城的语境中,是一个有些特殊的,使用频率很高的,可以用在不同的场合表达诸如快乐、好、美、喜欢、尽兴等种种意思的好词。若说很安逸,就会在安逸中间加个“忒”字,叫“安忒逸”;至于极致的安逸,就会说“安逸得扳”——安逸得连躯体都不由自主地扭摆挣扎起来,当然是顶级的安逸了。他爹早年从军,曾在刘湘麾下任过少校营长,后随刘湘出川抗日,在山东打过小日本,因战伤回到原藉,才跟安逸他娘完婚。从枪林弹雨中捡回来一条命的他,急公好义,积德行善,在乡人中口碑颇好,因他排行老二,人称安二先生。安二先生三十五岁喜得贵子,打残了他一条腿的小日本又投降了,他心里头能不安忒逸?战乱平息了,从今往后,国家、老百姓能不安忒逸?儿子生逢太平之世,他今后的日子,他将来的出息,能不安忒逸?总而言之,他有一百个理由给儿子取名安逸。
摆过百日宴,安逸他爹将一位高人请至家中替安逸算命。问过生辰八字,高人闭目良久,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两句话,向他爹拱拱手,寂然而去。
他爹抓过那张白纸,上面写的是“三棒棒加两棒棒,君家捡得五棒棒。”他爹看过,不解其意,把那张批着安逸的“命”的白纸递给他娘。他娘读书比他爹多,反复细读这句批语后,也是一脸茫然。
后来,于苦苦思索之后,对这两句没头没脑却暗藏天机的话,他爹和他娘的理解一直大相径庭。他爹虽称安二先生,但行伍出身的他,早年仅读过三年私塾,后来虽然在四川讲武堂操练过,但那毕竟是武学堂,重武轻文,所以文墨不高,便望文生义,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就以“五”为“武”,以“五棒棒”为“武棒棒”,认为儿子长大后一定跟自己年轻时一样,习武从军,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圆自己这辈子未圆之梦,心中自是十分高兴。而出身书香门弟,曾就读省城女子中学的安逸他娘,思虑比安逸他爹缜密,却由这两句没头没脑的批语联想到乡人的一句俗话——“三加二减五等于零”。一切都是白说。高人之所以批而不言,寂然而去,缘由盖在于此。但她既不想拂了丈夫的美意,又不便明说,不免暗自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