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立即扔下手里的扑克,说,行啊,咋能不行?我外公从家里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白纸,铺在桌上,几个人脑袋凑过来,太阳照在白纸上。
刘婆婆开始说内容:甲寅,冬月二十八,人定亥时。降生地:朱家嘴毛家铺。
纸条就这样降生了。
纸条怎么存放?屋里的一个镜框起了作用。纸条在温暖的太阳光下面被王老五装进镜框。几个人都盯着纸条。刘婆婆说,王老五,我去敬老院后告诉他们,哪天我死了,怕没人记得我的生辰八字,我要他们来找你啊。
王老五说,刘婆婆,您放心去,到时候让他们找我。
朱文革又抓起扑克牌,说,放心,王老五不在还有我。
自留地是村街上有名的不加入集体劳动搞自留地的人,本人姓刘。他后来成为全县轰动一时的最富有的人物。自留地说,放心,还有我。
王乡长当时还不是乡长,也拿起扑克冲刘婆婆招手,说,刘婆婆放心,还有我。
太阳继续照着,他们继续打牌。他们都没想到这张纸条会比他们活得长。
好吧,我等着那个日子。他们什么都设计安排好了,我就配合他们在那个日子降生。我要哇的一声大哭,声音响亮,让所有人高兴。我要张开双腿露出鸡鸡,让他们检验,让他们看到我是一个男孩。我现在乖乖地待在这个温暖的暗处睡觉吧,外面那么吵闹,与我无关。
在我睡觉休息的这段时间,县里红头文件下了。生日、升学、参军、祝寿、乔迁、满月等请客活动,一律禁止。截止时间是五月一号。县里请人情酒席的人们疯狂起来。自己生日、配偶生日、父母生日、岳父母生日、孩子生日、周岁生日、十岁生日、十二岁生日、三十六岁生日、六十七十八十岁生日、升学、分配工作、参军、转业、升职、加薪、结婚、丧事、开业、周年、满月,这都是请客的名目。五一劳动节,这是红头文件界定的日子,早先请过酒席、收过人情的人庆幸啊,早先没有请酒席收人情、准备在后面某个日子请酒席的,赶紧朝五一前面移。实在找不到理由的人只好捶胸顿足。
我爸爸有一天吃了一个奇怪的升学宴。一个上高中一年级的孩子,他父母给他办考上大学的升学宴。还在高一就请大学升学宴,这不是荒唐吗?考上了哪个大学?考了多少分?这个已经顾不得了,重要的是五一劳动节前要请客。这孩子的父母也和我爸爸一样,这几年送出去的人情太多了,他必须要请客收回来。
我在睡眠中突然惊醒。
我怎么突然看见一个黑影?那个黑影追着我。我看见一个人影倒在血泊中。我大声尖叫,我看见血泊中的人是我爸爸。
我现在能看到未来,看到那个时间和场面。父精母血。我爸爸被那个黑影捅了一刀,倒在血泊中,我不会看错。时间就在我降生后过“九朝”办酒席的那个中午。酒店的门口有一个彩虹门,我看见一群一群的人在一个破窗户前面说话吃烟喝酒,我看见一张孤零零的大圆桌上,有一把半弧形尖刀。
我大哭大闹。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同意提前降生,我不同意过“九朝”。
你不是同意了吗?王巧儿问我。
现在我不同意了!我哭着喊。
在给李保卫送请帖的路上,我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按照副科长的描述,这个人在他爸爸死后曾经当过乞丐,后来在县城里捡破烂起家。他捡破烂的时候,副科长正在县里给一个大领导当秘书,李保卫经常在捡破烂的民工中吹牛,说副科长是他表弟。李保卫的传奇是在他捡破烂挣了一点小钱之后,他没有回镇里盖房子娶媳妇,而是依靠副科长,结识了县里一大帮人。他依靠这些人脉,做起了保健品推销生意。现在他在县城里有了房子、公司、老婆孩子。
见到李保卫以后,我惊呆了。那个用刀捅我爸爸的黑影就是他!
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亲自来送什么请柬?李保卫正在他公司门口一个早点摊吃早饭,端着碗对副科长和王巧儿说。
你现在是个人物了,王巧儿说,我们当然要亲自来。
副科长瞪王巧儿一眼,对她说的话不满。我们也只是顺路。副科长说。
副科长和李保卫相互递一根烟,他们在街头互拍肩膀,对火吸烟,亲热得如同兄弟。李保卫从小也是刘婆婆带大的。这个父母双亡、曾经当过乞丐的人,如今长着铁塔一般的身子。按照副科长的说法,李保卫不捡破烂后进入县城人际圈子的办法就是送人情随礼。副科长去哪里吃人情酒席,带上他,他也随一份人情礼,连副科长那份礼也一起送了。每吃一回酒席他都会认识几个人,两三年以后,他捡破烂挣的钱都送光了,县城里政府和事业单位的人也都混熟了。
他们俩吃着烟东扯西扯,说到刘婆婆最近身体不好。他们都不认为刘婆婆会有什么事。
他们没有想这个问题,没有这个精神准备。所有认识刘婆婆的人都没有想这个问题,也都没有作这个准备。
刘婆婆已经活成一个神话了。
他们说到当初给刘婆婆写纸条时在场的几个人。
当初写纸条的时候,在一个桌子上打扑克的四个人,王老五、自留地、朱文革、王乡长,一个一个都死在刘婆婆前面。
朱文革最先死。这个“文革”时期的造反派,分田到户以后成为街头的混混儿。八十年代严打把他逮捕,判了死刑,原因是他抢劫了南方来贩电子表的商人。后来改判死缓和有期,坐了十几年牢以后死在里面。
第二个死的是王老五。王老五特别好强,首先要奋斗把家从镇上搬到县城,然后又要在县城从普通社区搬进豪华社区。国家的市场经济开放给了王老五机会。王老五是养殖技术工,做鸭饲料绝对一流。住进豪华社区后,王老五欠了一大笔账,为了还账,王老五到南方广州当技工,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账还完了,他却劳累而死。
第三个死的是自留地。自留地在住房商品化的过程中是第一个搞房地产开发的人,成了全县最富的人,资产很早过亿。但是自留地得了癌症,口腔癌。自留地知道自己病情之后,变卖了所有家产,中国外国请最好的医生买最贵的药,请人到西藏寻找绝世秘方。他放出话来,花掉所有的钱买命,但是收效不大,支撑几年后仍不治而亡。
最后一个死的是王乡长。王乡长是个好乡长。王乡长在九八年大洪水的时候把全家妻儿安排在最后撤离,结果妻儿全部遇难。所以王乡长到晚年退休后孤寡一人。那时候敬老院已经改名叫福利院。王乡长一开始不肯去福利院。但是,他没当乡长后,没人看他了,在外面没人说话,寡淡的不行,只好进福利院。王乡长在福利院和刘婆婆做邻居。那时候刘婆婆九十多岁,王乡长七十多岁。王乡长在福利院干净傲慢,不轻易和人说话,他说他要活到刘婆婆那么大。可惜后来他看上福利院的一个裁缝婆婆,和另一个做过泥瓦工的老人争风吃醋,被泥瓦工用铁铲拍脑壳而死。
王老五装在镜框里的纸条,在他死后转给自留地;自留地死后,转给王乡长;王乡长死后,转给王巧儿,这是三次。再往前,王老五从镇上搬到县城,后来又搬进豪华社区,加上九八年发大洪水时,当时保存纸条的自留地怕纸条放在家里不安全,把镜框拿到河堤上保护,这张纸条,前后转移了六次。
我一定来,你放心!李保卫告别的时候拍拍副科长肩膀,说,我们都是刘婆婆带大的兄弟。
我大声喊着说,我不要你来!
没有人能听到。
这个李保卫现在变了。王巧儿说。
他这两年认识了管提拔干部的副部长,他给副部长的母亲送保健品。副部长母亲吃了高兴,副部长就高兴。副部长是管干部的,谁不想巴结呢?所以他的气势看着长出来了。副科长说。
我大声喊,办酒席,不要请他呀!
王巧儿捂住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能不能不请李保卫?
副科长说,不请他?凭什么?这个讨饭的这两年请了我们五回!
王巧儿说,你别一口一个讨饭的,李保卫最忌讳这个,小时候你当面说他,你们为这个还打过架。
副科长说,当再大的老板,骨子里还是讨饭的。
王巧儿说,你想让他把两年期间你送的人情还回来,我明白,但是,万一他只还一次怎么办?毕竟我们只请了一次客。
他敢?副科长说。
太阳快落下来的时候,我和妈妈在帮刘婆婆摘菜。菜圃里有豆角、辣椒、大叶紫苞菜和西葫芦秧,夕阳如一只只金黄的鸟儿飞在菜圃和地垄上,跳动鸣叫。福利院的老人们都过来看刘婆婆。刘婆婆病了一阵子,又出来摘菜了啊。
福利院院长也在边上感叹说,刘婆婆有什么事呢?她会继续活下去啊。
我妈妈边帮刘婆婆摘菜边和刘婆婆商量“九朝”请客的事,告诉刘婆婆她和我爸爸选定的剖腹产日子。
刘婆婆带过我外公,带过我爸爸我妈妈,却没有带过我姐姐,这是我妈妈王巧儿最大的遗憾。我妈妈生我姐姐那一年,刘婆婆刚好八十四。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那一年果真凶险,刘婆婆病了好几个月,死神一次又一次拉她。那一年刘婆婆没看到我姐姐降生。刘婆婆带孩子有个规矩,没见过降生的孩子她不带。我外公、我爸爸、我妈妈、李保卫,还有好多好多她带过的人,都这样。
见过一个孩子降生,那个感情,带起来不一样。刘婆婆经常说。
我妈妈希望刘婆婆看到我降生。她希望这个百岁寿星能带福给我。她希望刘婆婆带过我们三代人,哪怕只带几天。她希望她生我的时候刘婆婆在场,她生我的时候安全放心。
刘婆婆在菜圃里走动,她像一朵硕大的云彩飘在菜圃上,飘在豆角、辣椒、紫苞菜和西葫芦秧之间。太阳包围着我们。我们被太阳包围在菜圃中间。金色的鸟儿在白云周围环绕。
你好呀!刘婆婆蹲下来和我打招呼。
你好呀!鸟儿们说。
刘婆婆好!我说。
刘婆婆好!鸟儿们说。
我和刘婆婆对望,我看见一片片白色的云朵儿、青色的菜圃和成群的金色的鸟儿。
我知道刘婆婆时间不长了。
你能救我吗?刘婆婆突然蹲下来对我说。
你能救我吗?一群金鸟儿说。
我哭起来。
你能救我吗?这句话王巧儿听不明白,我听明白了。
谁能救刘婆婆?她八十四岁过鬼门关的时候,谁能救她?
刘婆婆八十四岁那一年,阎王爷喊她。她过不去关了。医院拒收了,说是子宫肌瘤方面的问题,其实是老了呀。人老了,上帝总拿你最薄弱的器官和你说事儿,根子原因是老了。刘婆婆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下不了床,福利院派人每天三班倒照顾她。她一阵子清醒一阵子昏迷,三四十天不能吃饭。她感觉到自己在阴界和阳界之间有两只绳子在拉她。一会儿拉她到阳界,一会儿拉她到阴界。
刘婆婆想到阳界生活。她想听金色的鸟儿歌唱,她想看太阳和月亮啊。子宫肌瘤,这是个要她命的托词啊。子宫,多么美好的地方啊,但对刘婆婆来说,却是残酷的。二十多岁的时候,她的子宫里面也曾装着一个孩子,但后来流产了。她曾经是童养媳,孩子流产了,她便天天挨打、吃冷饭。全国解放以后闹妇女解放,提倡婚姻自由,唱“小二黑结婚”,她就去闹离婚,又找了一个男人,又怀了一次孕。但是子宫又不帮她忙,又让她流产一次。好在后面的男人对她好,夫妻和谐。
谁能救我?八十四岁那年,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刘婆婆想。
命已经救不了她了。命已经让她活到八十四岁,对她已经很不错了。一个童养媳,一个父母五斗米卖给别人家的野丫头,能活到八十四岁?中间经历过多少事?日本鬼子打过来,端着枪在村子里逼妇女啊;两个不同政见的部队打仗啊;换省长换县长换乡长啊,迎接全国解放扎红花啊;后面还有,三反五反,吃大食堂,三年灾难到处饿死人;“文革”一开始她陪第二个丈夫上台挨斗,头发被一剪子剪光;分田到户;市场经济;允许私营业主做生意了;房子自由买卖,农民都去南方打工了。她经历了这么多事,多少人能活到八十四?
饭和水已经救不了她了。医院和药已经救不了她了。
大米白面萝卜白菜,是上天赋给人类的能量,她吃了八十多年的东西,现在却张不开嘴了。
刘婆婆最后想到了孩子。
她一生想生却没有生下来的孩子。
她活了八十几岁,一生带过几十个孩子。
她多么爱这些孩子!
这些孩子的面孔一个一个出现在她眼前,一寸一寸地把她朝阳间拉。这些孩子和死神之间展开拉锯战。
她在昏迷的时候和死神说话。她清醒的时候和一个一个的孩子说话。她不让自己睡,不让自己昏迷。
一定要清醒,和孩子们说话,一定要活下来。
照顾刘婆婆的一群人都说,她这真是个奇迹啊,一般人这样折磨几个月,早死了啊。
还没有拉够,几个月来,只和死神拉了个平手。
刘婆婆开始发愿。她要用愿心帮着拉她。她已经带过几十个孩子,她对着窗外、对着天空发愿,要带够一百个孩子!
这个愿一发,绳子拉到阳间,她拉过来了,她活下来了!
刘婆婆发愿救她自己,我也要发愿救我爸爸。
我看见了现场。一个两层楼的酒店。我看见门口有一个彩虹门。我看见了二楼的那个破窗户,破窗户前面有一个大厅,大厅里面有几十张桌子。我过“九朝”的酒席就在这个破窗户前面的大厅里。我看见了那张圆桌,那张圆桌有点破,摆在厨房和大厅之间的传菜部门口。那张圆桌平时一般不用,摆放杂物,客人多的时候拖出来做增加席位。我看见了那把半弧形尖刀。
我突然大哭起来。
早上我妈妈带我出来订酒席场地,出门的时候她心里就不安,慌慌乱乱,老拿错东西。上二楼来,看见这个环境,她不舒服,她想换个地方,但是没有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