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的那天,正是腊八节。母亲早上还忙着为一家人煮腊八粥,八样材料还没拣齐,肚子就痛了。那时乡下还兴让接生婆上门接生,想到母亲前一胎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却得了七风,那孩子硬生生地死在了父亲的怀里。轮到生他时,父亲就像是看到了井绳,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人上门接生了。
七风,就是破伤风。初生婴儿染了七风,大都在七天内起病,等起病后送去医院,婴儿的口就打不开了,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却疯狂地抽搐,抽得严重时,小身子会像皮球一样弹起老高,从空中落下,狠狠地砸在床上。那情形是令亲人们心碎的。那年头,得了七风的孩子多半是没救的,十个九夭。他那可怜的小哥哥照例没逃过大概率事件,走了。听他母亲后来讲,他父亲哭得很揪心。“比死了爹都伤心一百倍。”母亲平静地笑着,好像那死去的婴儿不曾在她肚子里呆过,不是她诞出。可是母亲看着他的眼神是多么慈爱啊,不止是这样看他,也这样看他的两个姐姐。他只能猜,是他的到来安抚了母亲的悲伤,就像母亲那永远闭合的子宫。生完他,母亲被迫上了环,再也没有怀过孕。他属于非法出生,那年月计划生育已经开始了,不过管得还不算严,但村干部还是上他家赶走了一头猪,年底多收了一百块钱的提留,算是罚款。
那天,父亲赶紧把母亲送去小镇的医院。他是他们家第一个在医院里出生的孩子。医院里消毒严格,自然不会得七风。母亲生完他还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医院给他打了新生儿必须接种的疫苗,然后母子俩就平平安安地回家了。父亲当时有多欢乐,他只能凭空去想象。他后来特别留意过那些新生儿的父亲,他们脸上的笑容,大约和他父亲的差不多。在他的想象中,父亲的笑脸还要灿烂一些,大悲后的大喜,总会有些失真的。
父亲为他取名根生。他高中时迷上了文学,觉得这个名字实在可笑,就在作业本上篡改了自己的名字,写作更声。在他老家,根与更同音。这样改也没什么深意,就觉得没那么可笑,非要附会一个什么意思,就是打更的声音吧。那种午夜的敲击声,还是令人想起一种宁静,一种时光的幽远与绵长。那时期,他还不敢公开反抗父亲,也就是作业本上这么写,上大学迁走户口后,他就向所在地的公安局申请,改了户口和身份证上的名字。所以,他后来一看见某个牛奶大王的名字,就会心地笑了,想起那个被他摒弃的名字。
户口上的出生年月是1979年12月8日。实际上这是他的阴历生日,老家人习惯记阴历生日,他们总是错把阴历当着阳历来报。这样,他的身份证也只能将错就错地写成这个日期了。因为这个阴阳差错,文坛在做代际划分时,称他为七O后作家。他对代际划分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作品本身。他的习惯分法是一流作品,一流作家;二流作品,二流作家;三流作品,三流作家以及不入流作品和不入流作家。作品的档次确定作家的档次,这让他在读研时就得罪了不少人。不过,如今他已经在文坛消失两年了,人们不仅没再见过他发表的文字,他的去向和踪迹也成了迷。好在这年头谁也不关心谁的存在,除了亲人,其他都可以是人生中的过客。唯一和他还有联系的是他的导师。每年的重要节日,他总会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向他的导师发去问候。导师理解他的隐匿之选,对于他的境况,导师也从不多做打听。偶有人向导师八卦他的去向时,导师都选择了沉默,或干脆表现出同样的困惑:“出国了?又也许,改行干别的什么去了?总之,我也不知道。”后问的人少了,他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对于他的导师而言,他的离去,对对方也是个打击。事实上,他这一届的博士,的确对导师构成了深刻的打击,乃至于导师停招了一届博士。
有真心想知道他情况的朋友,上网检索,但只能搜到他两年前发表的文章。他的博客日志停留在两年前再也没有更新过。至于微博,他有过一个实名制的微博,但那也是两年前了,他原本就只是转发过几条别人的,两年没动静,不多几个关注过他的人,要么取关,要么在刷屏过程中,忘了这个用户的存在。况且两年前的那些微博控,如今大都成为微信控了。他们自己都不来微博,多一个少一个也引不起注意。至于他是否有匿名微博,也没人去想这个问题。
他知道自己终于被人们忘记了。这是一个猎奇的年代,也是一个遗忘的年代。一个身上缺乏热点的人,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他厌恶热点,任何成为热点的东西,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无论是人还是事件。
他想,这样最好。世界之大,一个人存心想要把自己隐藏起来是太容易了。在南城,没有任何熟人知悉他的存在,除了他的妻子小雨。事实上,小雨比他更不希望熟人知道他的存在。
刚到南城时,更声毫无目的地在南城的街上走,有时是大街,有时是小巷。从老区到新区,他都走了个遍。内心有些麻木,表情也是淡漠的,他在心里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晃来晃去的人”。他似乎是在看这座陌生的城市,但他心里明白,这样晃来晃去,只是为了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他需要时间为自己做出打算。
有时看到一所高校,他站在校门口停顿一会儿,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进去看看,又最终放弃——进高校就意味着他得重拾自己的专业,重回原来的圈子。
以前,他是很喜欢去高校里走走看看的。北京那些高校,他几乎都去过,潜意识里也许怀着某种考察的愿望:他是不是要到这所学校来工作?事实是,北京差不多任何一所像样的高校,教职岗位都饱和了,像他这样刚毕业的文科博士,几乎没有可能进。但以他发表的论文数和作品在圈内的影响力,进一所二三流的大学,还是有可能的。退一步,真要想留北京,找一家出版单位,或进一家文学或社科类的杂志或研究机构,问题是不大的。问题是他突然不想留北京了。不止是不想留北京,连他曾经熟悉的那些人,那些物事,他都不想见了。
小雨的出现是一次意外。那时,他对管理自己的博客还有热情,经常会把自己新发表或新写的一些文章贴上去,自然会有一些人来看。有一批访客是固定的。有一些是无意闯入的,闯入后就留下了。也有一些匆匆的过客,踩踩,发两句牢骚,一句无关痛痒的赞美,或干脆连招呼都懒得打,就悄然离去。但像他这样的人的博客,来的大都是跟文学沾边,至少是对文学有兴趣的。来看的也多是冲着他的作家身份来的。
突然就发生了那件事。这件事中断了他的恋情。是的,他三十岁那年,有过一段恋情。恋人是他的同系师妹,他叫她橙子,因她的名字里有个成字,他就这么叫上了。他说每次这么叫,唇间都像尝到了一种水果的酸甜味,“就想吃你一口。”她笑了。成英,她的名字实在太无趣。她不想破坏他的感觉,就由着他这么叫了。
橙子固然可口,现实的峥嵘却是要面对的。
成英比他小三岁,他认识她时,她尚在读研。研究生毕业后,就去了一家报纸当编辑,算是留在了北京。去报纸比去杂志收入高些,不过事情也要芜杂许多,她的兴趣点就慢慢脱离了原来的专业。她原本也是有些才气的,不然不会注意到他。人总会本能地关注自己擅长的那个领域中的强人——在她看来,他的文章写得太好了。学校的论坛上,他的文章的点击率总是极高,很多文章都被版主置顶。她的留言很别致,让他从众多的激赏中一下就识别出某种不同来。他们很快熟络起来,并迅速成为恋人。
“你一定要想办法留在北京。否则我爸妈那里说不过去。”成英刚工作就开始暗示他了。他当时还差一年毕业,但已经感到前路的曲折跟凶险。留北京不是问题,他心里想的是北京的房价。他知道,成英现在只是跟他提留北京的事,留北京后就该跟他提房子了。这一点,他不能不有所考虑。
相处得越深,他的顾虑也越深。
成英是唐山人。“从唐山考到北京来,就是想成为北京人。”她说这是她的愿望,更是她父母的愿望。“他们都是地震的幸存者,对那个地方总是心存余悸。再说,谁不想来北京分杯羹呢?你不也是嘛,好好的公务员不当,非跑北京来回一下炉,再出去可就不知道是块什么铁了,咯咯咯——”她清脆地笑着,他也跟着傻笑,心里却想着一个严峻的问题:如果不留北京,他们是不是就会分手?如果留北京,他们怎么安家?
想到北京的房价,他就恐惧。这种恐惧,也是很多像他一样在北京打拼,和想留在北京打拼的年轻人的恐惧。对这种恐惧,和他聊得最多的,当然是和他同门的博士同学宁夏。宁夏比他小两岁,不像他有过一段工作经历。他是从入学开始就一步步读上来的,小学,中学,大学,读研,读博。他对社会的经验还停留在一种简单的认知和想象中。宁夏的女友是个北京女孩儿,女友声明她只能留在北京工作和生活。
“如果只能留北京,就得在北京买房。”宁夏有些恼怒地说,“恋爱简直就是一场战争,一场面对高房价的战争。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打赢。”宁夏咬着他那坚毅的嘴角,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发牢骚。
“我们注定都要参战吗?”他略感不安地反问,心里想起了他的女朋友成英。
“当然。除非你不想恋爱,也不准备结婚。我女友她妈已经明确表示过了,如果不能在北京买房,她是不会把女儿嫁给我的。我们的学位在她们眼里就不算什么,这些恶俗的小市民,他们的眼里就只有房子和钱,他们只想摘现成的果子,却没有耐心等果子长大。”宁夏透着他那一贯轻蔑的眼神,摊开一只手,有些古怪地看着他:“更声,你说我该怎么办?像你我这样的人,要在北京买房,眼下怎么可能?”
“那就让你女友做做她家人的工作,她不是爱你吗?”
“爱我?是的。可是她也爱她妈,也爱房子。我得理解她,她、你、我,包括成英,我们都爱房子,都需要房子,是不是?”
更声沉默,这其实是他一直都在回避想的问题。回避,不等于不去面对。
宁夏最后垂下头,似问他,又似自语:“我、我们是不是搞错了方向?是不是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我是说,我们的专业,文学真的值得我们去研究并奉献一生?”宁夏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住他:“你当初不是公务员吗?为什么要来考研读博?”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想说,那种生活是他不堪忍受的,不逃离,毋宁死。
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大学毕业后,他留在毕业的城市到处找工作。他先后找到三份不同的工作,其中一份是被骗。他不仅没有拿到一分钱的工资,还被骗去一笔中介费,差点连身份证也被扣押,连带还害了他的一名女同学。公司是做劳务介绍的,所谓劳务介绍,就是向求职者收取一笔中介费,出一份荐工证明,让求职者去某个单位应聘。事实上,双方从未有过任何委托荐工的协议——被荐的多是一些公开过招聘信息的单位。公司一大半员工的工作,就是在各种场合包括公开的媒体、网络、人才市场,甚至街头小广告上搜集招聘信息,再把这些信息汇集到他所在的办公室。他的身份是办公室文员,只是负责把这些信息进行汇总整理,再逐一“卖”给那些虔诚的求职者。起先他信以为真,还私底下把一个看起来还体面的公司,介绍给了他一位也在求职的女同学。结果,女同学去后却把他大骂一通,说差点上了他的当。原来那地方是个夜总会,人家要招的就是小姐。直到他又亲睹几位找上门来声称被骗,要求退钱的求职者,他这才明白这家公司根本就是个骗子公司。他想,这样的工作他绝不能再干了,于是提出辞职。对方说辞职可以,他必须交一笔中介费,因为他进来工作时并没有交中介费,只是押了一张身份证。对方说得振振有词,并拿出和他签订的合同:“我们也是公司,我们没有说要辞退你,是你自己不干,你不干就是违约,按理得交违约金。你工作了十天,工资还不够交违约金。你走可以,但你必须交中介费。”他气得要命,手抖着那张充满黑洞的合同,大叫:“你们这是霸王条款!”对方露出满口的烟牙,冷笑着说:“当初我们可没逼你签合同,你签的时候也没这样说呀!”他说:“你们根本就是一家骗子公司!我要报警!”对方收起脸上的冷笑,说:“你报吧,只要你能走出这道门。”说完按了一下桌上的铃,两个手持警棍穿迷彩服的家伙就过来了,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全身发冷。此前,他曾亲眼见到这两个人是怎么将找上门来退要中介费的人弄走的。他不明白这个社会怎么了,怎么还会允许这种黑恶公司的公然存在。他乖乖地交了中介费,取走了自己的身份证。他委屈地想,就当是买个教训吧,人总是在教训中成长的。
后来的两份工作,虽然不是骗局,却工资低廉,不是“被加班”,就是没日没夜赶写稿件——最后的那份工作,是在一个小报当记者,事实上是拉小广告,顺带写软性广告文章。
在他最灰心的时候,他姐姐突然来了电话,让他回老家报考公务员。他姐姐嫁了县里的一个副局长,姐姐说:“既然在外面不好混,就回来考公务员吧,你姐夫好歹是个副局长。”他于是打道回府,回到那个他叫“根生”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