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仗着阿明婆和其他几位仆妇的拾掇,禁忌之家荒宅内好歹还是洁净清雅的。小巧的客厅中,被兰波二人误认作茶茶的少女静静端坐着,她穿着织了山芍药纹的白绫上衣,高高的领口一直拢到颌下,琉璃蓝的百褶裙底露出缀着珍珠的鞋尖。而一方素白丝绢突兀地蒙住她的眼睛,遮盖住了那流转的秋波。
一番自我介绍之后,所罗门相当热切地打量着这位容貌清妍的美人,似乎正揣测她拥有怎样一双善睐的明眸:“把那么美丽的眼睛遮起来多可惜啊,禁忌之家的小姐……”
“太失礼了!什么禁忌之家,这位栉叶大小姐是南雷的家主,前任村长波间的独生女儿!”阿明婆恼火地打断话头。
所罗门恍然大悟:“我说为什么明明是四雷村,却只看见东、西、北三雷,原来还有一雷在这里啊!”
“明婆婆,谢谢你到现在还是这样维护我。可事实上南雷早已不复存在,我也不再是村长的女儿,四雷村的大小姐了。”蒙眼少女栉叶并不搭理所罗门,只是朝阿明婆轻轻地笑着,“这两位客人旅途劳顿,可否劳烦婆婆你为他们准备一点清淡的茶点呢?”
少女家主委婉地表达出想要与兰波、所罗门单独谈会儿话的意愿,年迈的内管家顿时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待那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小客厅里的景象,就成了一幅优雅纤丽的图画——两位异国青年陪伴在清绮文雅的中国少女身边,金发青年如同从壁龛中走下的圣徒或天使,眼瞳是晴天最高处的深湛蔚蓝。而黑发黑眼的青年健捷而落拓,仿佛刚走下远行七海的航船,蜜色的皮肤上依旧流连着甘美的热带阳光。唯一不协调的,就是那个朴素的哑巴少年。
兰波推开一直紧粘着自己的少年,逼近了栉叶家主:“有个问题我非常感兴趣——夜会西雷家主高柳的栉叶小姐,究竟是个多么大胆的女人呢?”
“兰波先生你看错了吧!”栉叶不紧不慢地答道。较之雍容刚毅的茶茶大小姐,这位少女同样气势不凡,但却是另一种以柔克刚的从容威仪。
所罗门可不愿意让同伴独占与美人聊天的机会,他发出不以为然的咋舌声:“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栉叶小姐,不就是年轻人美好的恋爱吗?我听见你跟高柳一个在墙上一个在墙下商量私奔来着,你说你无法离开禁忌之家,他说要劝劝茶茶大小姐什么的!你看,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吗?”
栉叶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那只是所罗门先生断章取义而已。”
“别理他,这家伙脑子里除了恋爱什么都没有!”兰波轻轻敲了敲光滑如墨玉的嘉木桌面,“我说,你们是在商量南雷复兴计划吧,两位少壮派家主?”
“老奸巨猾的伪君子!”所罗门不服气地讽刺道。
栉叶轻笑起来,那种笑声简直像是在嘲笑两位年长于她的异国男子是多么幼稚似的。这倒让兰波在意起来:“我的话有什么不妥吗?难道栉叶家主愿意接受他人的安排,像囚徒那样被关一辈子?”
“这不是安排,是命运。”栉叶的表情如止水一般,而素绢则遮去了全部的眼神,让人根本无法揣测此刻她内心的暗涌,唯有悠长琴韵般的叹息泄露了一丝动荡的波澜,“这是我们盘瓠之子雷氏一族的宿命。”
“盘瓠?什么盘瓠?”所罗门别扭地重复着这个单词,兰波却觉得这个音节说不出的耳熟。栉叶举起纤长白皙的指尖,轻盈地凌空描绘出了“盘瓠”这两个笔画复杂的汉字。
“既然会写字,就表示这女孩并不瞎。”所罗门凑近兰波耳语道,但金发青年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就在他再度推开不安分地在身边蹭来蹭去的哑巴少年时,突然灵光一闪——自己之所以会看到躲在书架另一面的这孩子,就是因为抽出一本书册,而那本书上不正写着“盘瓠”二字吗?
他不由得迷惑起来:“《盘瓠》,不是食用香料的书吗?”
“你说什么!‘盘瓠’……的书?”仪态娴雅的栉叶第一次表现出些微的动摇。
慌乱只是片刻,少女家主很快便恢复了端谨的表情,兰波甚至感觉到她明澈的双眼正透过丝绢审视着自己:“这么说,兰波先生你进过书库了?还看过……那没有编号的木架上的书?”
这一刻,兰波清晰地意识到栉叶的身份绝非囚徒这么简单——桃坊说过,除了历代村长谁也不能进入香方书库,而这少女却显然对那里的状况相当熟悉。他转念一想,也许栉叶曾经看守过书库也说不定,就像身边这个半盲的小哑巴一样,她一直蒙着眼睛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想到这里,他反射性地拍了拍身边少年的脑袋。这罕见的亲昵态度使得所罗门朝他投去难以置信的眼光。
然而栉叶的话语却让他们的动作在一瞬间僵住:“既然如此,我想……桃坊村长他也许永远都不会放你们出去了。”
“那个老狐狸要囚禁我们?”所罗门一下子站了起来,“想关我们一辈子?门都没有!除非他不想要‘点睛’了!”
“‘点晴’?”此刻栉叶再也掩饰不住震惊的表情了,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按住桌面的白皙指尖微微颤抖着。虽然竭力控制,但少女的语声还是微微有些变调,“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兰波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冷笑:“我更希望栉叶小姐先说出村长要加害我们的原因。难道书库里存放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吗?比如……所谓的‘盘瓠’!”
仿佛肩头上压着千钧重担,栉叶迟缓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沉默笼罩着幽静的小厅,在兰波和所罗门的耐心即将耗完时,栉叶好不容易开口了,说出的却是毫不相关的话题:“二位注意过我们村里宅院门前的石鼓吗?”
兰波疑惑地回忆起来,东西雷宅甚至禁忌之家的大门边,都伫立着一对圆形的白色大石块,所罗门早已抢在他前面脱口问道:“你说的是那对圆石头吗?”
栉叶微微颔首:“那就是石鼓。它的形状分方圆两种,文官之家用方形,代表书册;而圆形则代表战鼓,是武人之家的专属。”
四雷村不过是种植香料的御供豪农而已,为什么会用武官家的标志呢?虽然看不见,栉叶却能感觉出两位异国人的疑惑:“那是因为我们的先祖盘瓠是最骁勇的武士。”
——远古高辛帝时,犬戎将军作乱,旌麾指处所向披靡,于是帝悬榜招贤,许诺如果哪位勇士能取得将军的首级,必赐以高爵厚币,并从七位美丽的女儿中挑选一位下嫁于他。
然而犬戎将军天下无敌,他不断以自身的勇武击碎挑战者们妄图凭借一役而平步青云的梦想。就在危急时分,高辛帝座前的一匹名叫盘瓠的五色巨犬潜出宫廷,数日后它竞衔着犬戎将军的首级归来,高辛帝欣喜若狂,并遵照诺言赏赐这神勇的猛犬以黄金采邑与高贵的娇妻。
直到目前为止,栉叶讲述的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传说,甚至连兰波对此都有所听闻——据说中国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中就有不少奉犬神“龙期”“盘王”为祖先,并为自身是剿灭叛贼的勇猛神兽与坚守诺言的可敬公主的后人而骄傲。
“如果你们是畲人或瑶民的一支,那就不必再费力讲述这么著名的图腾传说了。”所罗门凝视着栉叶家主低声说道,这一瞬间兰波不禁有些迷惑——这位除了美人和美食之外诸事不问的友人,是什么时候留心过神话传说的?自己对此好像完全没有印象啊。
“雷氏一族是汉家子弟。”栉叶轻轻摇了摇头,“而且,我们的传说也远不如畲人或瑶民的那么荡气回肠。”
因为高辛帝无法实现最后的承诺——美丽的帝女们谁也不答应降嫁异族兽类。帝无计可施,只有将七位女儿一起放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石室中,让她们在黑暗中互相摸索,两两携手而出,最终留下的那位则将成为盘瓠的新娘。结果孤单一人留在石室里的,竟是高辛帝最为钟爱的第七女。
因为被迫与异类成婚,七帝女伤心欲绝。然而新婚之夜盘瓠却突然口吐人言安慰帝女,说如果置身高辛帝的秘宝九龙金钟内,七天之后自己便能褪去兽体化为人形,但这期间一定不能打开封印,否则将招来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
七帝女将信将疑,却还是依言行事。高辛帝原本不愿让兽类玷污秘宝,但耐不住最疼爱的女儿哭诉哀告,他终于答应了七帝女的祈求。但却颁下谕旨,若盘瓠说了假话,到第七天仍不能变化,那污染了秘宝的它就只有死路一条。
自从进入金钟后,盘瓠一直无声无息。到了最后一日的天黑前,七帝女仍不见它出来,不由得担心地将封印开启了一线……
在七天结束之前绝对不可以开启封印,否则将招来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就在封印开启的那一刻,盘瓠的警告变成了现实。七帝女看见了毕生难忘的可怕景象,犬神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人,但头颅依旧保持着兽类的模样!
“变化的过程被打断,盘瓠再也没办法化作人类的样子了。”栉叶低下头,她的语调中却飘荡出某种微妙的叛逆意味,“但是你们知道犬神的化人之术最后失败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
兰波和所罗门面面相觑,这一刻他们甚至忘记了栉叶根本看不见,只是反射性地摇了摇头。
“因为诅咒。”栉叶的声音好像是从悠远的彼方传来,“失去头颅的犬戎将军,诅咒盘瓠同样也得不到人类的头颅!”
更可怕的是诅咒的因果律没有被切断——不顾警告解开封印,使犬神头颅无法幻化为人的七帝女是“斩首之咒”的下一个猎物。这诅咒缠绕着盘瓠与帝女的后代,作为后裔嫡系一支的雷氏一族则渐渐形成了相应的“禁忌之子”制度,即历代都选出一人承担诅咒,这惯例一直延续到今天。
“因为是犬戎将军的诅咒,所以一切与狗有关的东西都是四雷村的禁忌。”栉叶轻轻地低下头,用这句话作为陈述的终结。
这就是香窟四雷村“斩首之咒”的真相?对于这个答案,兰波心中始终抱着谨慎的怀疑,所罗门却已经是一副全盘接受的样子:“我说村里人这么邪门,一听到狗就怕得跟见鬼了似的,可是我们明明还是跟着带路狗才找到这里的啊?”
“怎么可能!”栉叶的表情越来越惊讶惶恐,“这个村子里从来就没有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看见神明了。”
兰波靠着椅背交叉起十指:“栉叶小姐,要知道超越了一定的限度,美好的神话就会变成可怕的迷信了。有些东西,还是让它留在传说中比较好。”
“可是传说就在你们眼前。”栉叶盈盈地站了起来,位置的改变使得异国青年们明显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压,娇妍的少女轻抚着遮眼的白绢,以一种坦然的音调诉说着不可思议的话语,“我就是活生生的传说——我父亲就是被诅咒夺去性命的,现在轮到我了。之所以被蒙住眼睛囚禁在这里,不仅仅因为我是这一代的禁忌之子,更因为我曾经亲眼见过栖居在四雷村中的祸神!”
一切已经超越兰波的理解范围了——在这个山村里,远古的神明从来就没有丧失过野性和暴烈,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将是他獠牙利齿间的下一个牺牲品!在这片神秘国土混沌悠远的力量面前,金发青年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性反倒成了不堪一击的玻璃牢笼。
就在这时,小厅外突然响起纷乱的嘈杂声,雕花排门外传来阿明婆焦急的低语:“失礼了,栉叶小姐!你和那个年轻的洋人快点避一避吧,长椿带着好多人来,居然是要抓你们参加盲祭啊!”
“抓我干什么?”所罗门大声抗议起来。
“真是不害臊,比较年轻的明明是我吧!”兰波低声嘟囔着转向南雷的少女家主,“栉叶小姐,所谓的‘盲祭’是……”
阿明婆的传言似乎让栉叶有些失神,她完全没有听到兰波的疑问,只是用难以捉摸的微声向并不在场的对象低诉着:“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不可呢?茶茶……”
在祭祀鸢池山群神的诸多仪式里,“盲祭”是专门献给带来诅咒的祸神的。不过因为“禁忌之子”的存在使得诅咒有了特定的承担者,这仪式在四雷村早已停止很久。但是一旦无法控制的大灾变降临,就表示禁忌之子不足以平息祸神的愤怒,那么雷氏一族就只有再度举行盲祭,挑选供品献祭祸神这一条路可走了。
盲祭中的备选祭品是村中十五岁以上的单身少年男女,数量必须为单数,如果村中人数为双,村长也会去外面找来年岁相当的少年加入。备选者们将被带到雷氏宗祠中被称为“黑石洞”的秘室内,惟有两人一组的“双”才能穿过有村民把守的“石门”。而最后那个孤独留下的人则被称为“单”,他便是献给祸神的祭礼。
这祭礼和禁忌之子不同,禁忌之子中也有不少终其一生诅咒都没有降临,侥幸寿终正寝的,但盲祭选来的供品则一定要献出自己的性命,来平息诅咒守护家族。
但盲祭本身并不盲目——备选的少年们之间早已双双约定好暗号,进入黑石洞虽然彼此无法看见,但却可以凭借密语辨认出对方。
所以说盲祭是相当残酷的仪式也不为过吧,被独自留下的祭品在面对无法逃避的死亡终点之前,首先要在黑暗中慢慢品尝不被认同不被需要的彻骨空虚。
也许这也是当年被姐姐们丢下的七帝女曾经感受过的心情。
对于四雷村来说,这次盲祭其实势在必行——朝廷对香料贡品的需求数量越来越大,对品质的要求越来越苛刻挑剔。然而天时物候好像是在故意和村民作对一样,因为结守峡谷中瘴雾不散,阴雨连年,不仅香草香木的收成持续低迷,甚至还发生了几次香品大规模霉变事件。全村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凑齐贡物准备明天一早就送往京城,没想到大量贡品必经的神道吊桥又被毁坏了。
瘴雾正是祸神之怒的化身。从一开始就有人陆续提出一切麻烦也许都是因为怠慢了神明,必须尽早举行盲祭,可是每次都遭到了村长的强硬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