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起给姚恩澹打来电话时,她刚从厕所里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吃完这么高热量的食品后姚恩澹都会拉肚子。有一次拉得厉害,到最后全身虚软,面黄肌瘦,排泄物几乎已经全部是液体,不得不入院治疗。那时姚恩澹觉得自己就快死掉了。
邹起把声音压得很小:“喂,睡了么?”
“睡了。”
邹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那谁在接我电话?”
“接你电话的人梦游呢。”
邹起能想象那头的姚恩澹是翻着白眼说出那句话的,忍不住笑了声,“脚还痛么?”
姚恩澹实在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值得他突然没来由就给她这么一脚,仅仅是因为她不说话?还是责怪她给他带去个这么容易就对他一见钟情的朋友?她有些没好气:“话说,你干嘛总是对人那么好?”
“对谁好?”
姚恩澹心里明白,比起方才邹起对陶博会的绅士和周到,他对自己还要好得多照顾得多,而且他对她和对陶博卉明显不一样。他们交谈时他频频看向她的眼神就能说明一切。只是,姚恩澹仍然觉得来气——什么渐入佳境,什么孝子,什么石油,那么卖弄干什么,他怕陶博卉不知道他博学么?
殊不知,一个长得不好看还懒得拾掇自己的女人,如果碰到一个长得极美又喜欢打扮自己的女人,后者不过是展示自己的美,前者也觉得后者是卖弄;一个经济条件不好还不愿意奋斗的人,如果碰到一个富甲四方又勤奋的人,后者不过是享受自己所得,前者也会觉得后者是卖弄;一个心胸狭窄还不思进取的人,如果碰到一个胸怀开阔又努力的人,后者不过是展示自己的优雅谈吐,前者也会觉得后者是卖弄。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刻意。
会嫉妒会生气,说到底还是因为不仅看出了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而且发现这距离永远无法缩短。
“你没看出来我朋友对你有意思?”
“看出来了。”陶博卉当场拿走了他的手机号,刚回到家就收到她的短信,说感谢他请吃饭。他回复说不客气,然后陶博卉继续发来短信,说她跟姚恩澹吵架,从她家出来了。他直接回复——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到家说一声,我给姚儿打个电话,问她怎么回事。
邹起再绅士,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送她回家。陶博卉很明显,他也是。
“我跟她说,我喜欢的是你。”邹起想了想,慎重开口:“原本不想这么轻率就告白,想等到我们俩都更成熟一些了再让你决定,但这话既然对别人说过了,那应该亲自对当事人说一遍。我喜欢的是你,姚恩澹,做我女朋友,好吗?”
“不好。”姚恩澹的心一颤,又新奇又开心:“我还不了解你。”
——而且,你也不了解我。才认识多久就说喜欢,他还知道这很轻率啊!
“在一起了了解更快。”
“那我考虑一下。”
“要考虑多久?”
“看我心情吧。”姚恩澹掰着手指头,不紧不慢地说。
“现在心情怎么样?”
“很复杂。”刚跟好朋友因某个人吵过架,然后又听某个人向自己告白。
“脚还痛不痛?”邹起换了话题。
嗯?
这个话题这么快就中止了?
“不痛了。但是肚子痛。”
“肚子怎么了?”
“踩得我肚子痛。”
“是这样。”邹起明显有点儿忍着笑。想了想,他又问:“是不是因为刚才吃的东西?”
姚恩澹想谈论的不是这个。她有点儿懒洋洋的:“不是。要不要去睡了?”
“好。”邹起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表,“那你睡前顺便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姚恩澹继续懒洋洋的。
“考虑一下,做我女朋友。”
“好吧。”姚恩澹回答道。
“好吧?”邹起愣了一下,敏锐地问:“好吧是什么意思?”
“就是同意的意思。”
“同意做我女朋友吗?”
“是的。”
邹起没想到姚恩澹会答应得这样快。
打这通电话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去告白,同时也想到了姚恩澹可能会觉得惊讶,会说好好考虑甚至会直接拒绝掉。姚恩澹说不好的时候其实他没有太多失望,因为早已有了不好的心理准备。可能追求她的路会很长,情书,鲜花,巧克力,他会一样都不落下。只是,姚恩澹方才假意推了两句就答应了他——姚恩澹的语气淡淡的,不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也不像是在答应什么大事,轻松而随意。
唾手可得,总是显得不真实。
姚恩澹逃课的时候少了。每天清晨邹起都会在楼下等她下来一起上学,她骑着红色的自行车在前,他骑着白色的自行车跟在后面。到了学校,先后把车停好,分开前往各自的教学楼前,邹起会叫住她,嘱咐:“今天上课尽量不要睡觉,好好看书做习题。”
“很困怎么办?”
“那你还不听我的。晚上一定要早睡。”
“我就是曾经长睡不醒过,某天起死回生,睁眼看到那大秃顶的老师站在讲台上,眼皮马上就又会相亲相爱,金刚不坏之身也会掉进地狱。”
“那……”她的比喻真叫一个惊天骇俗。邹起啼笑皆非,看了她一眼:“那你就把老师看成我吧。”
他居然学会如何了无痕迹地调情了。
但说起调情,她显然是比他高明许多。隔着几步远的地方,白色的衬衣校服外套着水蓝色针织衫的她婷婷而立,秋风轻轻撩动她膝处的裙角。只见她看着他的那双翦水秋瞳笑意盈盈,顾盼流转:“其实我可以时时刻刻在梦中想着你,梦中时时刻刻与你缠绵。”
一句话成功让邹起面红到了耳朵根,姚恩澹得逞地哈哈大笑,转过身飞快地跑进文科教学楼。当时的姚恩澹没想过真的有一语成箴这回事,只觉得日子真是快乐到了极致,他再干净到不染风尘,也会因她而改变。
放学后,姚恩澹在快回到家的路上心血来潮:“我们去趟省图书馆吧。”邹起跟着她调转方向。到了图书馆,邹起去三楼的自然科学分室,她去七楼那冷僻的文献室。出来时,她怀里抱着一本堪比长城砖般的历史文献。
邹起主动从她怀里把厚重的文献接过来,随意翻了翻,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想要从省图书馆借书,事先必须用身份证办理借书卡。有了借书卡,一般的书可以随便借。但某种有特殊性质的书籍,比如文献,并不能在自助机上办理。要借,只能把事先填写好的纸质版借书申请提交到人工办理处,等待审批通过。借这类书的人多是学者或者研究人员,他们把带来的干粮存放于特别辟在文献室一侧的餐室里,就可以在图书馆里过上一整天。
大概也没几个人会想过借这样的书吧。从省图书馆回来的路上,邹起看着前面骑着自行车一往无前的姚恩澹,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逃课只为千里迢迢去进一次博物馆了。这世界上,任何人都有一些值得让她如痴似狂的东西。
陶博卉给姚恩澹发来短信时,是夜里一点多。
姚恩澹正趴在床上,把那本文献翻得哗啦啦响,时不时还要一旁鬼画符般的笔记本上再鬼画上几笔。
陶博卉在短信里问:“我们还能当朋友吗?”
第一中学和陶博卉所在的第二中学在不同的路段上,加上家的方向不同,所以哪怕半年下来,姚恩澹也不会在上学的路上碰见陶博卉一次。但与邹起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上学时,有时会看到街角陶博卉的身影一闪而过。或者她跟邹起推着自行车从学校里出来时,会看见陶博卉站在拐角处,一脸愤恨地瞪着她。那双发红的眼睛让她心惊。
白天的时候,又一次看着陶博卉远远地从街角走掉之后,姚恩澹突然转身问邹起:“最近你跟陶博卉有联系?”
姚恩澹的表情平静,看不出悲喜。
邹起很坦荡:“有。”
这几天陶博卉总是以学习碰到难题希望得到解答为由给他打电话。虽然二中总体不如第一中学,但好歹也是名校,题目再难解也有老师在旁指导,也会有聪慧的同学相互探讨。他邹起再天之骄子,何时轮到他这个邻校的学生来帮忙?大概女孩子犟起来都一样,邹起拗不过陶博卉,便也上门指导了一次。然后他把班上两位名同学的号码给了陶博卉,其中一个是男生,一个是女生:“这两位同学在我班的成绩也是靠前的,性格热情,愿意与你共同进步,而且离你家很近。”
有些人说不出哪里不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有了姚恩澹之后,邹起全身心都在她身上,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理会旁的人——应付一个雨堕的姑娘已经很累,何必再让另外一个来添加自己的负担?他想不通为何姚恩澹时而对他极度热情时而却冷若冰霜的同时,还要去想如何用最快的方法将模拟卷上那条做功与物体速度的关系的题目解出来,身体和心脏每天都要在烈火和冰窟之间轮换,以至于最近上课有点无精打采,有时上课,会突然打起瞌睡来,猛然惊醒时,再想起每天出门前父母看着自己那似乎知道什么的担忧眼神,就忍不住想狠狠掴自己两巴掌。
赶赴前程的路上要想这个女孩子,还要想着怎么打发别的女孩子,他开始觉得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了。
“哦。”姚恩澹仍然很平静。
但是几个月的相处下来,邹起察言观色的能力已经开发成功。他拉住姚恩澹的手臂:“生气了?”
“你干嘛对别人那么好?”他没有错,总是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倘若不是因为他太会考虑别人,估计当时她还看不上他。只是,都有女朋友的人了,是不是要收敛一下,不要对别人那么好不要给别人留下念想?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朋友也不行。
“我没有对别人好。”邹起知道自己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为陶博卉做这些完全因为她是姚恩澹的朋友,他也并不觉得指导她学习很过分,况且:“我对你不是更好?”
“她知道我们俩在交往吗?”
“我没说。你不是让我对谁都不要说么?”
陶博卉与邹起一样,都有早睡的习惯。收到短信的姚恩澹不知道那时的陶博卉是睡醒了,还是根本没睡着。她与陶博卉要好多年,感情的突然崩裂已是出其不意,此时陶博卉的突然示好,同样让姚恩澹觉得难以接受。
为何陶博卉总是可以处在主动的位置上?
但是,她仍然很快就给陶博卉回复了消息:“能。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高三第一学期结束后第一天,在没有提前通知陶博卉的情况下,姚恩澹直接去了陶博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