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架不多,其中有几张邮资明信片被随意放在一个角落里摆卖着。看得出明信片已经有很大的年纪了,边角发黄,整体面发灰。反面的图案是南港和北港的风景画。
姚恩澹全买了。
正想问店员能不能寄出去,海安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快靠岸了,我们该回去了。”
“这么快?”
“轮渡在海上航行的时间差不多五十分钟。我们必须在靠岸的三十分钟前赶回车上去。”
火车会在上下轮渡的时候都进行拆装,拆装期间绝不允许乘客擅离。所以海安和姚恩澹基本上只是在附近走了一遍,片刻都不能多停留。
“火车站有邮筒。如果你着急寄出去,下了车你可以进站去寄。”
回到火车上,姚恩澹便坐在她的床沿,手里握着笔,一言不发地看着明信片发呆,写了几个字又停笔了。
海安第一次见到她脸上流露出迷惘又犹豫的表情,便道:“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现在投进去,邮递员也是明天才取件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姚恩澹并不惊讶海安知道火车站有邮筒,经过方才一番接触,估计再交谈下去他连那内燃机车的型号和性能指标都会说给她听。但还是不自觉地用手捂住了刚写了几行的明信片——他不会连她想寄给谁、写了什么知道吧?
放假回家的大三学生海安的兴趣爱好全跟海洋有关,轮渡的基本工作原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哪有通天的本事。看到姚恩澹略显紧张的反应,他不由得开心地哈哈大笑:“这明信片难道是要给男朋友寄的?”
姚恩澹接触过的,除了几个痞子、陶博卉和那些为妈妈办案的规里规矩的法政人员,还有刚认识不久的书生邹起,她哪里再接触过海安这般博学又风趣的同龄人。跟这样的人相处真是有压力。姚恩澹的脸一红:“没有。”
海安在出站口把她的行李放下,说了再见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其实海安一上车就注意到了对床的那个女孩。车厢里人声嘈杂,刚上车的那几位旅客有的把行李抬上行李架,有的在呼唤离自己有几步远的儿女快快回到自己身边,有的噼啪噼啪踢踏着拖鞋去冲泡方便面,场景甚至有些混乱。她却卷着那床白色的被子,在她的床位上沉沉睡着,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犹如被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那般安定。
她的肌肤吹弹即破,脸微微侧着,柔软的黑色短发在重力作用下全部下垂,一张美丽而青涩的脸庞被他一览无遗。不知道那秀气中微微透着刚毅棱角的眉毛下,那又翘又长的睫毛遮住的地方,是怎么样一双迷人的眼睛?熟睡的她,面容祥静而柔和,好像对这个世界充满信任。她多像熟睡在水晶箱里的公主。
他想看她的眼睛,想听她的声音。可作为一名国防生,他不可能也不可以把自己凸露得太多。
主动找她搭讪,利用自己实习的身份带她下车去走,今天不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得太多了。一面之缘,他甚至不能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下。走出站的海安再回头望,女孩的身影消失已经在火车站了。
她还是去找邮筒去了。
姚恩澹记得邹起说过想知道她在哪里。
姚恩澹趴在邮筒一旁的石椅子上,在已经写好地址和收件人的明信片上,补上一句话:“我为我对你做过的一切道歉。”
把明信片塞进了邮筒的那一瞬间,好像把自己的心也塞了进去,伴着明信片落在邮筒底部的轻微一声响,那颗心也像落叶,飘然落了地。
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时间,姚恩澹只身一人几乎环了岛,买够了特色产品,吃够了美食。终于要回去的那天,海南的天被厚厚的雨云遮住,灰沉沉的,天上下着微微的细雨。精神抖擞地去往火车站,在即将进站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里面除了身份证、银行卡和现金,还有火车票!
姚恩澹慌了,把自己全身上下的袋子全翻遍,又把背包和行李箱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没见到钱包的影子。
她向来很小心,不完全信任陌生人,财不外露,从来没有出现过财物丢失或者人身被侵犯的情况。每次临出发之前,她都能确保行李已经经过了全面的检查。独自远行得多了,她就越懂得如何照顾自己。
姚恩澹仔细想了想,走出酒店时她确定已把钱包塞进了大衣外套的口袋里,是乘坐的士到的火车站,下车付账之后钱包又被塞回了口袋里。然后从下车点一直走到出站口,她一直与别人保持着距离,钱包不可能是被人偷了。
姚恩澹急匆匆地走回到自己刚才下车的地点,一路走一路看,但哪儿还有钱包的影子?
姚恩澹倚靠着路旁的椰子树,任由湿湿的冷风一直吹。无论这钱包是丢的还是被偷的,姚恩澹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居然是在这里。
临走之际突然给自己摆了一道大招,犹如一条欢乐小鱼毫无预兆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摔上河岸一样,姚恩澹心里难免对这座城市又恨又绝望。
报了警,在树下失神了一会儿,姚恩澹摸出手机给周雅雅打电话,打了三遍都没接。又气又急的之后,想起今天是周五下午四点多,正是周雅雅在与股东开会的时间。开会时周雅雅的手机就直接丢在办公室里。而将近年终,各种大会小会一起开,周雅雅此刻一定忙得足不点地,估计不到晚上九点都闲不下来。
陶博卉倒是很快就接电话了,冰冷的语调里掩不住春风:“对不起,我跟朋友约好一起出去吃饭了,现在准备出门,你有什么事?”
“那你先忙你的。”姚恩澹愣了一下,话刚说完,那边陶博卉已经把电话挂了。
姚恩澹翻着手机上的通讯录,第三次拨出电话。在对方接通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阵强电流逼来,姚恩澹突然惊醒,咔的一下把电话给挂了。
然后她还没缓过气来,对方已经把电话回拨了过来。
“喂……”姚恩澹艰涩地开口。
那边是一阵沉默的气流。
“我……把钱和火车票弄丢了,回不去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邹起终于开口,声音犹如耳畔凛冽的朔风:“你在哪里?”
姚恩澹简单说完自己的情况,邹起那边又陷入了沉默。
姚恩澹突然感觉到一阵难言的难堪。
不负责任地招惹了他,毫无眷恋地放开了他,你怎么有多厚颜无耻,现在才会盼他不计前嫌给予你帮助?你丢了银行卡,丢了身份证,现在还身在离他千里之外的异地。就算他有心帮你,他又能如何?
邹起很简短:“你等我十分钟。十分钟后我给你回电话。”
姚恩澹一声淡笑:“不用了,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火车站附近就是招待所。”给妈妈和陶博卉带的特产可以顶会儿饿。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可以帮她找到回家的办法。
“十分钟。”邹起丝毫没想过要让步:“我一定给你回电。”
“真的不用了,我……”
姚恩澹已经抬步向招待所走去,但电话那边的邹起突然喊了她一声,温柔而坚持:“姚儿,听话。我只要十分钟。”
海口火车站靠海,在广阔的站前广场上,冷风呼呼呼地吹得很紧。邹起的声音不大,但姚恩澹听得真真切切。他的声音如此低沉而又魄力,姚恩澹的心尖一颤,硬生生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十分钟。
十分钟内他能干什么?能组织好安慰她的话语吗?能想出怎么让她尽快取到钱的办法吗?这些对他来说应该不难。
但十分钟后,邹起打来电话:“我买到机票了。飞机三个小时后起飞,我现在去机场。大概飞两个小时。降落后,我从机场到火车站大概一个小时。一共六个小时。你先在附近找个温暖的地方,吃点东西。我到了再结账。你等我。”
姚恩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很快就到。”
隔开好几个经纬度的两个位置,几千公里的距离,不一样的气候,不一样的温度,不一样的空气湿度,六个小时,从晴空万里的成水市赶到处于阴天之下的她身边,简直是风驰电赴。姚恩澹有些呐呐:“我有吃的,你不要来……”
邹起不能不来。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他犹豫了一会,按了接通键,然而对方却几乎在同时把电话挂了——她是如此没耐心,他只犹疑了十几秒钟,她就已收回了等待。明明怨恨她的不告而别和吝于解释,但在她终于联系自己的那一刻,他忘了他对她所有的负面情绪。
邹起打开家门直接去往飞机场。去机场的路上,在允诺了姚恩澹的十分钟里,他完成的第一件事是订机票,第二件事是打电话通知陶博卉他因故今天无法赴约。之后是打电话告诉母亲今晚自己不会回家。最后调整一下呼吸,从从容容给她打电话。六个小时?他恨不能马上赶到她身边。
挂了电话,邹起给姚恩澹发QQ:“期终考试结果出来了。你这学期的成绩比以前都好。我快到机场了。”
逃课少了,幻想着给她上课的人是那个年轻帅气又聪明的心上人,成绩自然会上升一点。他的成绩一定又是全年级第一。刚才陶博卉的语气挺欢快,她考得应该也不错。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姚恩澹回:“你来过海南么?”
“去过几次。要关机了,马上登机。”实际上,几乎每年春节过完年,他爸爸都会带全家人过去玩一趟。这是但这是他第一次在年前、一个人去往海南。
“一路平安。”姚恩澹回道。
邹起回复很快:“找个温暖的地方,在那里等我,不要走开。”
这是他第二次强调让她在温暖的地方等他。其实,靠海的火车站,做为一名普通的乘客,她哪里能找到温暖的地方,身份证丢了,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她也开不了。
姚恩澹回:“知道了。我也要关机了。手机马上没电。”
“记下我的手机号。我穿蓝色的羽绒。”
啊呀,在海南的冬天基本上用不上羽绒的。姚恩澹想。她只穿了一件普通的外套,里面还是来时穿的蓝色衬衣。赶上春运,乱哄哄地挤满了人的火车站完全把她埋没,上个厕所回来,还要在人群里拨拉好久才能找到自己方才放置在铁椅上的行李,他没问她穿的是什么,怎么认出她?她回:“好的。”
邹起回:“起飞了。我关机了。”
姚恩澹回:“一路平安。”
姚恩澹拉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才发现无论是入站口、出站口、站前广场还是售票处,全部挤满了人。
她在整个火车站里转了一圈,最终拉着行李在出站口的石栏杆上坐下。阴雨已停,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清冷的风在半空中飘旋,湿润的空气中带着不知名花草的清甜。清风一过,椰子树叶、紫薇树叶和法国梧桐树叶簇簇,像绕在耳畔的温暖歌曲。天空恢复了一望无垠的藏蓝。高远的天幕上挂着一轮下弦月和无数的星星。半干的广场地板砖上反射着万点水晶之光。在那个时刻,姚恩澹讨厌过的土地和天空美得惊人。
姚恩澹觉得自己很清醒。然而,十分钟就办妥了出行海南事宜的邹起,他是清醒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