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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返印度

第一节 又是一个凌晨

Another Morning

自恋只能令一人感觉良好,而自嘲却能够娱乐众生,我的朋友多半喜欢自嘲。

Self-love can make only one person feel good, but self-ridicule can entertain many. Most of my friends are fond of self-ridicule.

身毒,天竺,印度

Sindu, Hindu, India

2004年冬天的一个凌晨,我第一次来到印度,在德里落脚。

我早就听说印度的机场非常脏乱,所以在心理上做了充分的准备。然而,当我迈出机舱,发现这里并非如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一瞥见标明“饮用水”的池子,心顿时放了下来——至少不必在机场里买水喝了。

一年多后,我重返德里,和上次一样,又是一个凌晨。不知是对印度已有些了解而心情轻松,还是英迪拉·甘地国际机场确有改善,等待行李时,我开始欣赏壁画和贴画。在一排排行李运送带和行李车之上,整幅壁画横贯大厅:蓝身蓝面的吹笛牧羊人、羊群和骆驼、赭红色的陶罐、枝条飘逸的大树。奇怪,上次来时,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贴画展示着泰姬陵、孟加拉虎,满脸涂红画着巨大黑眼圈的部落人,其标题都是“无与伦比的印度”。其实,古印度是一片地理区域,而非一个统一的国家。这个人称南亚次大陆的区域包括了现在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阿富汗南部。正如玄奘所言,“五印度[1]之境周九万余里,三垂大海,北背雪山,北广南狭,形如半月”[2]。

在这片次大陆的北方,万山之王喜马拉雅横空出世,孕育出亚洲几乎所有的大河,冲积出“川野沃润,畴垄膏腴”的大平原。河流和印度密切相关,在最古老的《吠陀经》[3]里,雅利安人称印度河(Indus)为Sindhu。后来,Sindhu被波斯人误写成Hindu,英语世界以Hindu称呼印度人。玄奘将身毒和天竺等旧中文译名更改为印度,并沿用至今。

如今的印度犹如一颗不太规则的钻石,德里位于钻石的上部,略微偏西,亚穆纳河(Yamunā River)缓缓流过德里。亚穆纳河以东直到孟加拉湾则是广袤富庶的恒河平原。自古以来,入侵印度者大多来自西北。首都德里处于恒河平原的西北部,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第一次来德里时,外子和我搭乘不同的航班,他的班机应该比我早到,所以我没带联络信息。走进机场通道,我开始寻找熟悉的面孔,却一直没看到。当我失望地转向另一面时,突然看见一个纸牌上写着熟悉的姓。那字写得很小,难怪我没注意到。望了望举牌人,中等身材,有一双温和而顽皮的眼睛,似乎比照片上的显得老了一些。

“请问您是罗伊教授吗?”

“叫我Daksh。你肯定是欣欣。你丈夫的班机误点四小时,让我们去那边等吧。”他的英语带着伦敦腔。

Daksh与外子在剑桥同学。剑桥的日子已经过去多年,友谊却一直保持着。“你很幸运,昨天德里大雾,根本无法起落。在印度的这个季节,飞机正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一边说,一边带我走向咖啡厅。

站着的时候看不出来,走起路来,我就看出他的右腿有点儿不便。听外子说,那是教授年轻时的一次事故造成的。

大概三十年前,Daksh刚从大学毕业。在浦那(Pune)的火车站,当火车开出的一瞬间,他跳了上去,却未能抓住扶手,不幸跌落在铁轨上……因为事故,Daksh做了十几次手术,他曾自嘲道“:我的右半身全都被重新组装过了。”养伤期间,Daksh忽然意识到“在演化的时空中的真空相对性”,以此想法写成了一篇论文,并投到《物理学评论》。当时斯蒂芬·霍金教授是审稿人之一。霍金写信告诉他,一个月之前,他自己也写了一篇类似的论文,并邀请Daksh来剑桥深造。无论在形而上还是形而下的意义上,这一跳,都改变了Daksh的命运。

到剑桥几年之后,Daksh完成了博士论文。他的博士答辩有两位考官,其中之一正是霍金。在答辩中,他必须面对考官,当场推导所有的公式。这场答辩整整进行了十一个小时。答辩结束后,考官认为,他博士论文中的最后一章是错误的,必须删除。无奈之下,不安之中,Daksh离开英国,在欧洲大陆漫游,打发着前途未卜的日子。两个月之后,他回到剑桥,发现信箱里躺着一张纸条,上书:“请立即来见我。斯蒂芬。”结果总算皆大欢喜,因为普林斯顿大学的一名教授得出同样的结论,那存有争议的一章被证明是正确的。

今天,机场通道旁一如既往地站满了接机人。但是我不必寻找写有名字的纸牌,我已经和Daksh相当熟悉了。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我看见了他。去年夏天,我到剑桥,Daksh正在那里度学术假,我就住在他学院的公寓里。比起那时,他瘦了一些,满头银发。来德里之前,Daksh说他不再染头发了,并警告我不要因为看到他突然的苍老而过于吃惊。

多年来,残疾并没有让Daksh痛苦怨愤,他的脸上反而常常带些自嘲。

Daksh迎上来说:“欣欣,我担心得要命。在你的班机到达之前,因为大雷阵雨,所有的班机都飞到孟买降落了。”

天哪,冬天因为大雾,夏天因为雷雨,看来在印度,班机正点真是不可能的任务。

2004年冬天,我们从德里飞往克什米尔的斯利那加(Srinagar)。因为大雾,飞机从上午十点延误到下午。起飞之后大约四十五分钟,飞机停在克什米尔南部平原的查谟市(Jammu)。在那里又停留了三刻钟,机长突然宣布:“因为斯利那加实行落日管制,无法降落,乘客必须就地过夜。”经过多次交涉,最终飞机掉头返回德里。唉,原来不到两小时的飞行却用去了一天一夜。难怪我们出发前,Daksh看着行程表,曾十分含蓄地表示,“这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旅行计划!”

在印度旅行,天气确实是最大的障碍。1939年,一位英国摄影师写信给尼赫鲁,请他建议最佳旅行时间。尼赫鲁回信道,“我很难给你建议——冬天,恒河缩小了,许多地方没什么可看的。雨季也许好一些……”印度最好的季节是季风之后的九月底至十一月上中旬,可惜那时我无法成行,只好冒着恒河平原摄氏44度的高温来了。

出机场门,雨水哗哗地流入街边的水沟,低处的积水没过脚脖。雨后,气温稍降,夜风吹进车窗。久违了,湿润的热带气息。记得上次来时,就在这同一辆车里,Daksh和外子一直在前座交谈。在一个古老国度的凌晨,他们讨论着宇宙学,我则昏昏沉沉地倒在后座上。“Open universe, black hole…”随着热带的风,他们的只言片语从我耳边飘过,飘向与牛擦肩而过的街道,最后我什么都听不见了,进入了黑洞。

今晨,我却毫无睡意,注视着车窗外的德里——依然是不亮的路灯,不宽的街道,黑森森的棕榈椰子树,睡意蒙胧的骑车人和同样睡意蒙胧的驴车。

“牛!”一群白牛。它们扁扁宽宽的,颈部顶着个大包,晃荡着肚腹,漫不经心地横过马路。2003年,在巴西的潘塔瑙湿地(Patanal Wetland),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白牛,它们的祖先就来自印度。当我提及巴西,Daksh说:“那里的牛是养来吃肉的,这里的一头牛就是一座神殿。南美土著文化已被欧洲列强扫荡干净,那不过是一个管理混乱的欧洲。”

车子在黑暗的街道上穿行。遇到红灯,Daksh稍稍减速,左右看看,就冲了过去。记得第一次来,我看到这种情况,竟下意识地惊叫起来。面对我的大惊小怪,Daksh笑着说:“你知道,这里是印度!给你讲个笑话:一辆车子满载着西方的游客行驶在街道上。当它冲过第一个红灯时,所有的乘客都像你一样激动地大喊大叫,‘你怎能闯红灯?’司机说,‘这里每个人都这么做,反正路口没人。’司机连闯几个红灯,吓得乘客惊叫不已。前面是绿灯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然而,司机却停了下来,说是要再看一看。”

车子进入小区,再绕过一小片空地。那片空地围着铁栏杆,有点儿像社区公园。虽然那里没有草坪,也没有秋千滑梯,每到傍晚,还是有许多孩子在那里玩耍。

在一座白色大理石楼房前,车停了下来。看门的老头揉着眼睛走出来,打开铁门。还是那个老人,他依然睡在门廊下。Daksh曾告诉我,这老人早已做不了什么事,但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不忍心让他走,况且他的女儿还依赖父亲那点儿工资过日子。

注释

[1]根据《大唐西域记》,五印度包括东印度(Pracya)、北印度(Uttarapatha)、西印度(Aparanta)、南印度(Dakshinapatha)和中印度(Majjhimdesa)。

[2]《大唐西域记》卷二。

[3]《吠陀经》(Veda)印度最古的宗教文献和文学作品,用梵语书写、共四册。

第二节 德里住家

Living In Delhi

好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太多的人太好吃。

There is nothing wrong to enjoy food; the problem is that too many people who enjoy food too much.

子女无论成龙与否,都是非常昂贵的,这已成为世界性的现象。

Children are expensive no matter whether they are successful or not; this has become a phenomenon in the world.

一 德里住家

一走进Daksh家的餐厅就觉得很热。据我所知,印度的中上家庭多配备冷气,但除了卧室,其他房间大都不开冷气。我住在一楼的客房。Daksh走进来,打开冷气,并特别向我保证自备的发电机功率很大,即使停电,冷气照样可以运行。

印度的城市经常停电。2004年冬天,我们在瓦拉纳西(Varanasi)就曾经历过。后来在北安查尔邦(Uttaranchal),因为电力都供应德里了,有些小镇连续数日无电。在如此高温的季节,停电是非常痛苦的,热死人的事时有所闻。因为停电,无论冬夏,无论大小城镇,商店、旅馆、餐馆和中上家庭都自备发电机。我不明白为何公共电力系统一直供不应求。据Daksh说,偷电的人太多,电力系统入不敷出,大大削弱了投资兴建能力。在后来的旅行中,每到一处,我都看到横七竖八的电线,严重地破坏景观。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就被吵醒。人声、马达声、敲打声,不断地响起,其声之大,似乎就在耳旁。睡意和好奇心开始搏斗,最终后者站了上风。

Daksh的房子是一栋西式楼房,共三层。屋顶挑得很高,光线充足。由于他在英国留过学,又因身体残疾,这里的家具和洗手间的洁具都是西式的。

餐厅里,一条铁制的雕花扶梯盘曲而上。我信步走上屋顶凉台。上次来时,那里放了好多盆菊花,花瓣卷曲,和中国的菊花一模一样。可惜花瓣和绿叶都落满了灰尘。因为拥挤,他的房子没有院子,只有一条停车道。隔壁顶楼上,一个妇人正在奋力地抽打着毯子。放眼周围,似乎较以前规整了些,附近几座新房子已经动工。如同2004年冬天,在德里的一天当中,宁静和清澄的时光依然非常短暂。

我们在餐桌旁落座,桌旁的矮柜上摆着木雕的象头神甘内什和铜雕的湿婆。Daksh的女儿Shivani从楼上跑下,依然是一身牛仔短衫。我从未见过她穿纱丽。女主人Geeta是律师,经常早出晚归,此时她正在孟买。

我问Daksh,“Shivani是湿婆(Shiva)的女性称呼吗?”他答,“那是湿婆配偶的意思。”

“湿婆配偶不是帕尔瓦蒂(Parvati)吗?”

“传说中,Shivani是帕尔瓦蒂的前世。因为Shivani嫁给湿婆时,未得到她父亲的同意,岳父就迁怒于女婿。在一次盛典中,他故意不邀请湿婆。Shivani深感受辱而跳火自焚。湿婆得知妻子的死讯,愤而杀死岳父。即便如此,仍未能解除湿婆的心头之恨,他准备毁灭整个世界。众神得知后,非常害怕。为了平息湿婆的怒火,他们就用Shivani的骨灰造出帕尔瓦蒂。”

故事讲完了,过了一阵儿,Daksh突然问我,“你知道Shivani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他把眼镜往上一推,瞪着眼睛说,“他叫Daksh!”

我真笨!我只想此Shivani非彼Shivani,却想不到印度人不但喜欢与神同名,而且父女也和神之父女同名。

餐厅中的一道门通往会客厅。上次来时,Daksh常邀我们去那里喝一杯。我看到酒柜上锁,就问何故,他说:“有一段时间,我发现酒的颜色越来越浅,酒味越来越淡,可酒却并未见减少。心里奇怪,后来发现他们喝了酒,然后兑上水,我只好把酒柜锁上。”“他们”指的是佣人,当时我就注意到他没有用“偷”这个字。

以前,除了司机和看门人,Daksh的家有五个佣人,现在只有厨娘和洗衣女。这两个佣人也不是以前的那两位了。过去的厨娘高个子,白皮肤,动作奇慢。Daksh说:“我不得不解雇那个厨娘,因为她的丈夫对洗衣服的小姑娘进行性侵犯。”听Daksh的口气,那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那对佣人夫妇在Daksh家工作了十几年,厨娘的丈夫相当于管家。解雇他们的时候,“因为他们的女儿正在考高中,所以还是让他们住到考试结束。那个被性侵犯的洗衣女偷了很大的一笔钱,我也让她走了”。我听了,沉默无语。记得上次来时,那个女孩子颇为勤快,我们一脱下衣服,她就抱出去洗,我还听说她的家乡非常贫穷,她将每一分钱都寄回去。

到印度之前,我一直以为印度人都会说英语。第一次住在Daksh的家,我希望和佣人聊聊家常,但是一张口,就发现他们完全听不懂英语,这个“都会说英语”的印象就大大地打了折扣;后来发现一些出租车司机不仅不懂英语,也不能读印地语写的地址。

当我听说印度的文盲率高达40%,真为这个文明古国感到悲伤。但在其后的旅行中,我发觉自己断言过早:印度的一百卢比面值的钱币上印有十五种文字,这些文字都被定为官方语言,而英语和印地语则是中央政府的官方语言。另有二十几种被公认为国家语言,也可作为官方使用。此外,还有十来种语言超过五百万人口使用,至于方言则多达八百四十四种。《印度快报》的电视节目预告大概有十多个电影频道,其中三个是英文,其余的多说连Daksh都听不懂的南方语言,我以为是文盲的司机或许能读写其他语言?

因为长期生活在西方,凡事都自己动手,我不习惯使唤佣人。但是Daksh说,印度一直都是就业不足,比较富裕的家庭雇几个佣人都是很平常的。在印度,建筑工人的日工资为八九十卢比,而每天只要五个卢比,就可以吃到最简单的饭食,问题是这样的活儿并不经常有。佣人的日工资为一百卢比左右,还免去风吹日晒,应该算是相当不错的工作。如果佣人勤劳可靠,主人待他们犹如家人。主人会像父母似的看顾佣人,包括安排婚姻大事,参加他们的婚礼,甚至会借一笔钱为他们的儿女筹措婚事。然而,如今找个勤劳可靠的佣人并不容易。

厨娘端上烙饼、沙拉和炖菜。汤汤水水的素菜,黄黄的,加了好多咖喱。除了素菜,还有一盘鸡肉,那是特别为我准备的。主人食素,主人家的狗也食素,它不去碰肉食,总在素食附近磨磨蹭蹭。虽然盘子里的蔬菜不同,但是吃起来味道都差不多。印度北方菜[1]大多过咸过辣,除了放许多咖喱,还加入若干我不熟悉的香料。

印度人对香料的热爱真是无以复加,他们在咖啡糖里搀入孜然,在水果糖里加进辣味。他们也会将中国人认为不搭界的东西放在一起吃——在煎饼上抹酸奶,烤红薯时浇柠檬汁。印度人很喜欢甜食,甜食又做得齁甜。在一次婚礼上,我看到服务员一手从盆子里抓出一个油炸过的面壳壳,另一只手从碗里往壳壳里舀糖水,就好奇地尝了一个。这东西吃在嘴里,黏黏的,有点臭,不知是糖水臭,还是壳壳臭,也许是手汗?

按照中国人的观点,在饮食方面,印度人真是毫无享受。那里的大多数人茹素,而茹素又分成净茹素和茹素。因为鸡蛋可能变成小鸡,净茹素者是不吃鸡蛋的。很久以前,信仰婆罗门教的雅利安人并不食素,后来受到佛教和耆那教的影响,加上农耕的原因而不再吃牛肉。有时我想,如果印度这样的一个人口大国,像中国那样的吃法,不知这世界会被吃成什么样子。

二 亲情之间

印度人的家族庞杂,似乎举世共知。在Daksh的书房里,我看见霍金给他的婚礼贺电。那是没有传真和电子邮件的年代,贺电通过电传发来,上面写道:“Right now, you can teach your relatives relativity.”(现在,你可以教你的亲戚们相对论了。)在英文中,相对论和亲戚这两个词仅几个字母之差,霍金经常将诙谐埋伏在英语文字的狡黠之中。

印度人视父母为天地神明。Daksh父母双亡,家中无客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到岳母府上请安。因为在传统和宗教上都有“欠父母的债”的说法,所以他们要生养儿子来回报。对一般印度人来说,有无儿子是一件很大的事,父亲去世火化时,只有儿子才能点燃柴堆,送他走上轮回之路。去神殿祈求,多数人都是求子。因为多生多育和姻亲,印度人亲戚的定义拓展得很宽,包括亲戚的亲戚,亲戚的姻亲,姻亲的亲戚,姻亲的姻亲。对亲戚的称呼,印度人和中国人类似,分父系、母系和长幼。印度将表堂兄弟姐妹也视为手足。如果是亲手足,关系就更加密切了。每年的兄妹节(Raksha Bandhan),姐妹们会将受过祝福的红线缠绕在兄弟们的手腕上,以示亲爱,而兄弟们则赠予姐妹甜食,并起誓要终身尽力保护她们。

印度人具有大家庭的生活传统。现代工业化和全球化迅速改变了许多国家的传统生活方式,也威胁着印度,但至少现在,大家庭的生活传统依然普遍存在,亲情依然十分浓厚。

去冬,我们受邀参加了Daksh妻子表兄的庆生会。那次聚会特别邀请了服务生,食物也是饭店定做的。当时,老年人都集中在一间房间里,多数是非常瘦小的老太太。德里的冬夜很冷,她们裹着各色开丝米或高级羊毛披肩,安静地坐在沙发上。Shivani和一群半大的孩子则聚在另一间房里,听流行音乐,吃巧克力。

Daksh的岳母将近八十岁了,一头银发中分,在脑后盘起。她耐心地为我介绍着来宾,他们不是医生、律师,就是高级工程师,或是最近时髦起来的MBA,其中的一位是全印度最知名的心脏外科医生。这个聚会的气氛非常像上海,特别是“文革”前的上海,那种高级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的家庭聚会。宾主一起喝洋酒,抽洋烟,有点儿洋派,有点儿清高,也有点儿势利,通婚联姻也都在这个圈子里进行。我玩笑道:“看来在东方国家里,无论集权还是民主制度,社交联姻方面的价值观处处相同。”

印度人和我们中国人一样,望子成龙的心态也普遍存在。印度的中学生考试很多,课业压力挺大,有条件的家庭都为孩子请家教。Shivani念私立学校,父亲每天要查看女儿的功课,留下额外作业。妻子回来,丈夫还得汇报女儿的学习进展和对未来联考的估计。Daksh常常戏称Shivani是“my expensive daughter”(我昂贵的女儿)。去年他在剑桥,为了女儿的生日,还特别飞回德里,真是一个相当昂贵的女儿。

虽然Daksh是一个慈爱而负责的父亲,但是谈及女儿,仍能保有科学家的理性。他说,女儿对科学完全没有兴趣,她想学法律,不过是看当律师的妈妈比较风光而已。如同每个父亲,Daksh也不免说些女儿小时候的故事。一次他曾以巷口的擦鞋工为例,向女儿阐述受教育的重要性。岂知小女孩儿非但不受教,反而说:“爸爸,我愿意给你擦鞋,我就是不想去上学。”看来,对于一个小孩儿,社会地位等级的教育完全不起作用。

Daksh的父亲曾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一天,他的父亲突然昏厥,大约半个多月未曾清醒。在他昏迷的日子中,家中的亲戚吵着分钱分财产。当他醒来,得知这一切,感到人生真是一场虚空。他说:“好吧,你们想要什么就都拿走吧。”

财产分配之后,Daksh的父母勉强能供孩子们上一所好学校。为此,父母生活得极为节省。印度人吃面饼都要配菜,即便配的是咖喱土豆。吃饭时,人们撕块饼,再用饼卷起菜,而Daksh的父母经常吃不起菜,只能吃烙饼。

Daksh的大哥和小弟学业都不佳,大姐年纪轻轻就谈恋爱,并与人私奔,伤透了父母的心,也丢尽了他们的颜面。后来因为生活困难,大姐又回家求助。父母资助她再去上学。可大姐拿了钱,却未从命。全家四个孩子当中,只有Daksh从小学四年级起就一直拿奖学金。他不但减少了父母的财政压力,也成为父母的唯一希望。可是大学刚毕业,Daksh却出了事故。对于父母来说,爱子的意外犹如天塌地陷,他们几乎被压垮。事故之后,Daksh在印度做了十三次手术,另外还需要做四次手术,但是印度不能做,必须去英国,手术费大约为六千英镑。那是1976年,对于一个普通人家,手术费加旅行费不啻为天文数字。现在英镑和卢比的汇率大约为一英镑兑换八十至九十卢比,一般城市的人均月收入大约为一万卢比,六千英镑依然是一大笔钱。为了给Daksh治病,他的父母变卖了所有的财产。为了孩子而牺牲一切,真像中国的父母,东方毕竟是东方!

注释

[1]印度南北没有明显的界限。印度北方一般指旁遮普邦(Punjab)、查谟–克什米尔邦(Jummu & Kashmir)、北方邦(Uttar Pradesh)、哈里亚纳邦(Haryāna)、北安查尔邦、喜马偕尔邦(Himachal)。印度南方比如果阿(Goa)、喀拉拉(Kerala)和金耐(Chennai)的菜肴在全印度都很有名。

第三节 婚姻大事

Sacred Marriage

天下都是配好的,太好的也不是你的。

All is predetermined. What is too good may not be yours.

在英国,你娶你爱的女人。在印度,你爱你娶的女人。

In England you marry the woman you love. In india you love the woman you marry.

你嘲笑男人带来了麻烦,只有克里须那神(又译:黑天)才能救你。

You got yourself into troubles by making fun of the men, only Lord Krishna can save you.

五月至六月是印度的结婚季节。Daksh、Prakash和我一起去参加朋友女儿的婚礼。Prakash是政治学教授,Daksh最好的朋友。

街边走着许多人,双手举着灯饰,他们正在赶往各个结婚场地。一些饭店旅馆的空地上张灯结彩,显然准备或正在举行婚礼。沿途尽见结婚的车队。时不时的,一只大象走过来,象背上安放着一顶鲜艳的轿子,是新郎的座位。大象身后跟着一队骆驼,同样披红挂绿。

结婚的车队多由一辆小卡车打头,车头装了大喇叭,一路播放着欢快的乐曲。乐曲之间,大声宣布谁家的儿子娶了谁家的闺女。广播车之后,跟着一辆卡车,里面塞满立柜箱子,风光十足地开过去。新娘的花车多是小轿车,前窗上牵满鲜花彩带,插着万年青的大花篮绑在车头上,让人想到印度真是鲜花的国度,同时也担心鲜花之后的司机如何开车。

“你看,看那个新娘。”Daksh指着一辆花车说,“就是后座上中间的那个,戴着头纱的。”我隐约看到一个金红色的头纱。纱中人低着头,身子蜷缩着。我说:“她很怕羞嘛。”

“不光怕羞,心里还直打鼓呢。她心里在想,不知我的夫君长相如何,婆家会对我好吗?”

“难道他们结婚前就没见过面吗?”

“乡村里大多是父母安排婚姻。男女到了适婚年龄,父母就开始张罗。方圆几十里,都是知根知底。寻亲不久,就能找到父母认为合适的人。然后就开始提亲、看星相命相、讨论陪嫁,最后决定迎娶的日子。父母安排婚姻时,首先考虑种姓。家长看着合适,双方婚前见没见过,关系不大。”

“但是连一面都没见过就生活在一起,有点太尴尬了吧。”

“就是这样啊,你认识的Mehta就是父母安排的婚姻,他和妻子婚前也没见过面,不是生活得挺好吗?”

Mehta在瓦拉纳西的贝拿勒斯(Benares)印度大学(BHU)任哲学教授,长得高大魁梧,相当英俊,而教授夫人的外貌与丈夫相去甚远。我上次去Mehta家,看他们生活得十分融洽。我说:“你说得不错,他们现在生活得很融洽,但毕竟在一起过了几十年。无论如何,新婚之夜就和陌生人住在一起,挺别扭的。”

Daksh说:“虽然是两个陌生人走到一起,但是每个人都很清楚反正不可能离婚,双方就会非常努力地培养感情,尽心协力地一起过日子。我们常说,在英国,你娶你爱的女人。在印度,你爱你娶的女人。西方人婚后从情网中跌出,而印度人婚后才跌入情网。”

我问:“那你以后会安排Shivani的婚姻吗?”Daksh说,“那倒不一定。”

“那么,如果她爱上一个低种姓的人,你会支持吗?”

“如果是那样,我首先考虑那个人是否正派诚实,其次是他能不能通过正当的手段挣钱养家。如果他们的结合不是出于一时的感情冲动,即使种姓不同,我还是会考虑同意。”

“不是出于一时的感情冲动”,这类话我听到过很多次。我觉得在印度,很多事看起来相互矛盾,令人困惑。印度教的主神之一湿婆就是集创造和毁灭于一身,而印度教又是纵欲的性爱和断念摒欲的苦修并存。印度创造了许多浪漫的诗圣,又一再强调男女之间要理性地控制感情,他们在宗教信仰上多元宽容,社会传统上却又十分保守。

这时,坐在一旁的Prakash插嘴道:“欣欣,Daksh不是印度教徒,是科学家,他并不代表一般父母的想法。在印度,高低种姓之间通婚的比率非常低,大概只有千分之几吧。”

“这么少吗?”

“你知道,印度的主要种姓中还有许多次种姓。在农村,同一种姓中,次种姓之间的通婚都不多,更不用说高低种姓之间了。而印度80%的人生活在乡村,即使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也极少像我这么前卫。”

我和Prakash认识两年了。他出身于婆罗门,却非常激烈地反对种姓。他经常抨击世界上的主要宗教都是宣扬男尊女卑。他年过半百,每日健行、做瑜伽。在印度中产阶级的同龄人中,他是身材保持良好的少数人。印度的非素食者一般不吃牛肉,但Prakash却百无禁忌。他的两位前妻都很漂亮,其中的一位是印英混血儿,两次婚姻都是公证结婚,公证结婚就意味着非父母包办。说起婚姻,Prakash一边批评联姻中的种姓因素,一边又说农村人都是知根知底,父母包办婚姻容易成功。而大城市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家世和成长背景差距很大,自由恋爱结婚反而容易失败。

Prakash说:“我觉得你们中国人比较开放。”我笑了,心想何止比较开放,是很开放了,我说:“是呀,中国早就没有父母安排婚姻这类事了。当然,父母可以给儿女介绍结婚的对象。但是自由恋爱的还是占绝大多数吧。”

“这里的年轻人不同,即使在大城市里,他们还是同意父母安排婚姻的。”Prakash的话不错。在我接触的印度年轻人中,无论大学生还是硕士博士生,问起男女朋友,绝大多数人都说有异性朋友,却又不是男女朋友。我也问过他们如果爱上一个低种姓的人怎么办?女孩子说:“如果真的爱上,父母不同意,那就去公证结婚好了。不过这样的事不太多,我相信父母一定会给我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一般来说,我也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旨。”男孩子则说:“如果爱上一个低种姓的姑娘,那她一定有某些特别之处。我会带她回家,请求我父母同意。如果父母不同意,我会继续请求。你知道,印度人的婚姻绝不是两个人的事,而牵扯到两个家族甚至几个家族的大事呀。”看起来,无论城乡,社会传统的力量依然非常强大。

一辆花车停在路旁。人们喜气洋洋地围着它,等待新娘下车。又一辆白色小车歇在路旁,车顶上堆着一团鲜花,显然它刚完成了喜事。迎面开来嫁妆车,那里面除了大衣柜,还有摩托车。我想起去年在克什米尔,我们的司机为待嫁的女儿发愁,他叹道:“现在不但得陪嫁金首饰,还要有冰箱、缝纫机和摩托车等几大件,大概需要十万卢比。”这位司机是伊斯兰教徒,印度古老的陪嫁习俗似乎不分宗教。

我问Daksh:“陪嫁是否是必须的?”他说:“城市里的许多人已经不要陪嫁了。即使在农村,双方可以就陪嫁进行谈判。如果男方提出过分的要求,不但会遭到女方拒绝,还可能受到邻里村人的耻笑。”

“那么一旦嫁过去,陪嫁是否都归婆家所有呢?”

“不是的,出嫁的女儿可以拥有陪嫁,特别是首饰之类。但是有了陪嫁,女儿就不能继承娘家的财产。去年,Geeta和一些律师推动男女平等继承财产,她还接受了电视访谈,现在国会已经通过立法草案。”

这是一片很大的草地,灯火辉煌,来宾上千。因为家族庞大,每当举行婚礼,凡是能拐着弯儿,沾点儿边的都在受邀之列。然而,当我看到这么多客人,仍然非常惊讶。一般印度婚礼举行数日,其中的一日是正式的婚礼仪式外带宴席。我听说每位来宾都要亲自祝福新人,婚礼仪式至少进行五到六个小时。欢快的音乐在夜空飘荡。树上挂满彩灯,树间点缀着花棚,棚内摆满食品和鲜花。草地的一旁,矗立着一间黄色的方形建筑,装饰得犹如水晶宫。另有两座假山喷泉,假山之间搭起一座白色天棚,草地上随意放着若干古雅的铜烛台。

2004年冬天,我在奥兰加巴德(Aurangā-bād)参加过一个婚礼。我们和那对新人非亲非故,因为他们包了下榻宾馆的餐厅,我们也被邀请参加婚宴,当时到场客人至少数百,还放礼花庆贺,这样的婚礼开销高达百万卢比。和眼前的对比,那个婚礼是小巫见大巫了。

人们三五成群聊着天儿,非常随意。在黑白两色的西服和印度长袍之间,纱丽飘逸如云,似乎到处都是壁画中的飞天。许多小孩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有些跑到蜡烛旁,好奇地看着跳动的火苗。

我们走到天棚前,那下面有一个火塘。火塘四周铺着毯子,印度僧人坐在上面。Prakash说:“你知道印度传统婚礼最好在户外举行,就是说要踏踏实实地站在地球上。印度人称天棚为曼达波(mandap)”。

这时新郎进场了,他身着白袍,手拿花环,戴着白金相间的包头。一个老年妇人上前迎接他,Daksh指点着:“那是新娘的母亲。”

新郎向老妇人鞠躬,老妇人给他点上红痣,然后赤脚走入天棚。他们在天棚下坐定之后,新娘走了出来。她身穿红色的纱丽,戴同色的头纱,一手持花环,一手挽着一位老者。Daksh说:“那是新娘的舅舅。”

“为什么不是新娘的父亲呢?”Daksh笑道,“你的问题真多呀。印度的好多事,没有是和非,父亲舅舅都可以带新娘出场。”

新娘真漂亮。她的前额宛若月亮的流苏,光洁温柔;她臂上的镯子犹如镶着星辰,似有若无。她赤脚轻盈地走入天棚,印度僧人开始念诵。我急忙问Daksh他说什么。“那是古梵文,没多少人听得懂。大意是:现在,我们在地球上,在圣火见证下,在亲朋好友中,为谁的女儿和谁的儿子举行婚礼。下面所有步骤都能在《吠陀经》中找到出处。我会给你解释的。”

陪伴新娘的老者掬一捧清水洒出。“那是圣水,表示将新娘交给新郎。”新郎开始念诵。“他念的是《吠陀经》经文,大意是:神圣而纯洁的爱。我要遵守道德,满足我妻子的物质生活和情欲,也就是Dharma、Artha、Kama。”

新娘新郎面对面地坐下,僧人用一根带子把两人的衣服系在一起。“那是受过祝福的圣线,代表两人合为一体。”新人将花环套在对方的脖子上。然后他们交换戒指。我注意到新娘的手背上画满了奇特的花纹。他们合掌对着火堆祈祷,“这火堆就是神的见证”。

祈祷之后,这对新人站起来,面对面,手握手,口中念念有词。“这也是《吠陀经》,大意是互相祝福长寿快乐。”念诵完毕,新郎捧住新娘的双手,一个人把白米放在他们的手心。一对新人将米泼洒到火塘里。“这是祭神,希望得到神的保佑和祝福。”僧人又开始说话了,“现在一对新人开始绕火堆转七圈,确认他们结为夫妻。”诵经声再起。“他们每转一圈都是向神祈祷不同的东西,大致是保佑多生孩子,婚后幸福美满,同甘共苦。”然后,新人互相喂甜食,新郎为新娘点上红痣,新人的父母开始祝福……

看到这里,我都觉得有点儿累了。难怪有人说,新娘的脸会因为长时间的微笑而变得僵硬。我说:“你们印度的婚礼真长呀!”Daksh说:“这个婚礼是简化的,不算长。走七圈,系圣线是不可少的,代表他们的婚姻具有神性。现在你懂了吧:为什么不可能离婚—凡人是不能向神说不的!”

“可是天主教的婚姻也具有神性,也不能离婚呀。”我反问道。

“当然,罗马天主教教义确实如此,但他们还是有些变通的办法,实质上,也有不少教徒离婚。在印度,离婚只是最近的社会现象。英文中有离婚这个词,而印地语根本就没有这个词,印度现代社会所用的talak(离婚)一词源自阿拉伯语。”

“欣欣,你也来了。”我回头一看,一时竟然认不出来人。她穿一身粉黄色纱丽,珍珠的网链散落在胸颈上。“我是Norma呀。”她这一说,倒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Norma,你穿纱丽简直变了一个人了,难怪认不出来。”

去年在剑桥克莱尔堂,我和Norma曾住一个公寓。那时,她总是穿一身黑灰色的运动衫裤。当时她忙,我也忙,很少能在白天照面。剑桥的夜晚凉爽宜人,古老的路灯弥漫着黄铜色的雾,我们常在雾中散步。Norma在剑桥取得学位之后,就回到印度。她在英法两国有许多朋友,本人又非常喜欢旅行,经常在亚洲和欧洲之间穿梭。她年近四十,有过若干情感经历,但最终还是准备接受父母安排的婚姻。犹如很多未婚女性,她喜欢探讨感情和女性独立的话题,包括婚外恋。她说:“婚外恋是世界性的大城市通病,印度也不例外。”我也听说了一些因婚外恋引起离婚的案例。这些案例多数妻子出轨,丈夫绝对不能接受。想到印度人口80%以上依然集中在乡村,城市婚外恋现象虽有耳闻,但应该还是为数甚微。

“我回印度都穿纱丽,和父母住在一起,还是要传统些。”说着,她眯了一下右眼,狡黠而顽皮地笑了。这时,新娘新郎已经从天棚走出,与客人寒暄,接受祝福。我看见几个老妇人围着新娘,双手在她头纱旁挥动着,我问:“Norma,她们在做什么?”

“因为新娘如此漂亮,婚礼进行得这么吉利,她们在为她驱赶嫉妒邪恶的眼睛。”

“你认识新娘吗?”

“我和她大姐是好朋友,我父亲和她父亲是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

“新娘是做什么的?”

“她在一个跨国公司做事。”

“她婚后会辞职吗?”

“唉,你的想法还停留在Daksh岳母的时代呀。大城市里,多数职业妇女婚后都工作。”

时代确实不同了。Daksh的岳母受过高等教育,年轻时会打网球,还在大学里教过书。但是婚后,她必须回家做主妇。听Daksh说,一次在丈人家吃饭,岳父因为一点小事就向岳母发火。Daksh觉得丈人对丈母娘很不公平,站起来离去以示抗议。回家后,妻子告诉他,从小父母就是如此,母亲一向逆来顺受。

到Daksh这一代,大城市里的夫妻关系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所接触的已婚知识女性不但都有工作,在家庭事务上也表现得相当强悍,似乎她们一直在反叛什么。Daksh的妻子Geeta自不待言,我见过的另外几位也曾当着客人的面,毫不客气地打断丈夫的谈话。不止一位印度男人对我说,在他的家里是他妻子当家,在他父母的家里是他母亲当家。有一次参加婚礼,女方是美国人,她向印度人请教如何让丈夫成为妻管严。那印度人说:“结婚的第一年,你丈夫无论怎样,你都服从,你丈夫说什么,你都说是。一年后就倒过来了,直至终身。”

我和Norma聊着,Daksh走过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说:“我们在聊已婚职业妇女的工作问题。我问过Geeta,在印度做一个女律师是否比较困难。她说:‘虽然我毕业于剑桥,我的女性合伙人毕业于哈佛,但刚从业时,仍然得不到客户的信任,还得有个教父罩着。后来闯出名声,就容易多了。’”

Daksh说:“事情并非如你想得那么简单,有些事情很微妙。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知道《摩诃婆罗多》中的般度人(Pandavas)和俱卢人(Kauravas)为什么开战?”

“为了国土。”

“这只是一个原因,其实是为了女人。这女人就是般度人的妻子黑公主(Draupadi)。黑公主是印度史诗中的海伦,她和海伦一样美得令人眩晕。荷马没有形容过海伦的气味,而黑公主的体香犹如盛开的莲花。你知道海伦先后嫁过五个丈夫,而黑公主也有五个丈夫。她嫁给阿朱那(Arjuna,又译坚战)时,为了不影响般度五兄弟之间的团结,遵从婆母之命,她同时嫁给阿朱那的四个兄弟。一次,黑公主看到俱卢人走过一片不大的水,小心翼翼地撩起长袍,最后还是滑倒了,她不禁捧腹大笑。这一笑严重地伤害了俱卢男人的自尊心。俱卢人为了报复,就和般度人玩掷骰子。般度人老实,玩不过俱卢人。他们输掉国土,沦为奴隶。俱卢人想羞辱黑公主,企图解下她的纱丽。但是无论俱卢人怎样扯住纱丽转动,她的纱丽永远也转不完。那是克里希纳神(Krishna,另译黑天)出手相救,否则她就衣不蔽体了。”

“Daksh,你又在卖关子了,说这么古老的事做什么。”Norma插言道。

“如果不和她说这些来龙去脉,欣欣不会明白的。许多年前,在一次法庭辩论上,律师中只有Geeta和Pinky是女的。当时法官拿对方律师开玩笑,在场的人都大笑,但她们两位笑得比其他人长了几秒钟。当时我也在场。回家后,我就对Geeta说:‘你以后会有麻烦的,你难道忘记黑公主的故事了吗?’后来,那个律师做了法官。每当轮到他判案,他一定会给她俩找麻烦。直到现在,克里希纳神还没工夫来救她们。”我说:“据我观察,在就业上,印度还是男人优先。”Norma说:“你的观察没错。政府部门的中下层位置,公共交通从业人员,商店旅馆的柜台服务绝大多数都是男性。因为就业难,在职业生涯上,离婚对女人的影响比男人大得多。”

听了Norma的话,我想起了认识的两对印度夫妇,妻子都是女同性恋者,在西方受过最好的教育。但是她们回到印度都不得不结婚,并将自己的丈夫作为挡箭牌。后来这两位的丈夫都知道真情,但也都没有离婚,原因是离婚会完全毁掉妻子的职业生涯。

婚礼后,我们坐车回家。路过Nizamuddin地区,那里依然灯火通明,熙熙攘攘。Prakash说:“马克·塔利(Mark Tully)就住在这一带。[1]别看马克是英国人,但他生长在加尔各答。他用英文写书,印度人能读英文的人很多,可不能乱写。Gillian的印地语特别好,这对夫妻合作,写出的书真实客观,让印度人心服口服。”

“在环绕小屋的空地上,柴堆架起来了。Maal Singh的遗体裹着白布,只露出头脸,人们将他放在柴堆上。Roop Kanwar开始绕着柴堆慢慢地走。几码之外,一棵印度教圣树将影子投向地面。树影之下,三个小祭坛默默而立,那是纪念本村另外三位Sati[2]的,她们都先于Roop自焚殉夫??成千村民的脚步扬起了尘土,令空气浑浊。人们推挤着,寻找着最佳视点。婆罗门祭司的祈祷被鼓点所淹没,也淹没在人们的狂喊中:‘万岁,我们的母亲Sati!Roop Kanwar,你的名字将如日月一样不朽。’”

“一些死者的亲属担心警察赶来阻止未亡人成为Sati。他们催促着,可是Roop却要从容行事。最终,她摔碎了手镯[3],爬上柴堆。她在一块木头上坐下来,抱起亡夫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她念诵着,请求十五岁的小叔子点燃柴火……”

——摘自马克·塔利“No Full Stops in India”

“你读过他几本书?”我回道:“大概四本吧,印象最深的是No Full Stops in India,那里面报道过一起寡妇殉夫事件,令我印象极其深刻。我还记得一些惊心动魄的场景。”

去冬来时,我已和Daksh讨论过寡妇殉夫。Daksh告诉我,这种残酷的陋习只限于极少地区某些种姓中的个别教派,比如拉贾斯坦邦(Rajasthan)的拉杰普特人(Rajput)。但是一旦发生,立刻就引起西方媒体的注意。Sati并没有宗教来源,只是民间将其当作女神来崇拜。以前穆斯林攻克印度城邦,北方的一些地区,妇女曾集体自杀殉夫,但那只发生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从莫卧儿王朝[4]起,阿克巴大帝[5]就已明令禁止童婚和寡妇殉夫。英国殖民时期,印度立法禁止寡妇殉夫。如果发生这种事,当事人和家属都可能被控以谋杀或教唆谋杀罪。

我问Prakash:“好像最近印度南部也发生了一起殉夫事件,并没有引起轰动。”

Prakash回答:“那是一个老妇人,身体很不好,丈夫死了,火化时,趁人不备,就跳进去了。后来警察做了调查,认为确实出于自愿。但是马克报道的那位女子才十八岁,结婚刚刚八个月,如果无人逼迫,怎会去自焚。当时的一些证词也认为她不是自愿的。如何定义自愿呢?被洗脑算不算自愿?无论如何,人的生命价值更高。”

Daksh插进来说:“马克报道的那个事件并不简单。其中牵扯了好几个种姓的利益。殉夫的寡妇是刹帝利种姓,因土地改革,这个种姓和政府积怨颇深,通过这事来发泄不满。婆罗门种族从中获得宗教回归的快感。因为民间崇拜Sati,所以很多人都会去朝拜,这就给吠舍种姓带来商业上的利益。那自焚妇女所在的地区历来有此传统,民风强悍,当时政府感到很棘手。如果不是妇女组织示威静坐,政府还不愿采取行动,反正这事对官员的政治生命毫无威胁。”

Prakash说:“是呀。那时媒体反应非常激烈。大力抨击以宗教的名义谋杀年轻妇女,认为那是最耻辱的宗教典礼,最不人道的人类行为。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说是大约千百个寡妇中总有一个决心成为Sati的,这是一种自然的自我献身行为,是社会传统和宗教,等等。后来国际媒体的报道和评论令印度政府十分难堪。当时的总理拉吉夫·甘地坐不住了,要求拉贾斯坦邦通过反对Sati的新法。大约一年之后,拉贾斯坦邦终于通过立法禁止朝拜Sati。自那以后,至少阻止了以寡妇殉夫来牟利的事情。”

说着说着,车子走出了浓荫,开上更宽的公路。此时,德里已经进入都市的梦乡了。

注释

[1]马克·塔利曾任BBC长驻印度记者。他写过若干本有关印度的书,被西方誉为“印度之声”。因其报道客观翔实,被女王封为爵士。Prakash和马克的妻子Gillian相熟,曾安排我和马克见面,可惜事不凑巧,马克临时有事去英国了。

[2]印度人对殉夫寡妇的称呼。

[3]印度的习俗是,一旦丈夫去世,妻子将自己的手镯摔碎。

[4]莫卧儿王朝(Mughal Empire)于1526年至1857年统治印度,这个王朝信奉伊斯兰教,统治者是有蒙古血统的突厥人。

[5]阿克巴大帝(Jalaluddin Muhammad Akbar,1542—1605),莫卧儿王朝第二任皇帝胡马雍(Humayun)之子,1556—1605年在位,他被认为是莫卧儿帝国的真正奠基人和最伟大的皇帝。

第四节 德里街市

Wandering In Delhi

反正已经过了六千年了,又何必急在这一刻呢?

It has been six thousand years already. Why rush now?

忙乱之中,神牛以司空见惯的超然安卧街心。

In a hurry, the sacred cow takes it for granted to rest in the middle of the street.

第一次到德里,其交通之混乱令我震惊!

冬天的德里显得特别拥挤。小汽车、拖拉机、大卡车挤成一片,毫无章法地争道而行。牲口也来添乱。驴车、马车、牛车并不新鲜,骆驼拉着车在公路上跑,才好玩儿呢。它本来就高,撒开腿,昂首挺胸,脖子一伸一伸的,好像会发声,“噢呜呀,噢呜呀……”满街的人都看着它,真是傻骆驼。忙乱之中,神牛们以司空见惯的超然安卧街心。

街面和公路上到处跑着Tata牌大卡车。在印度,Tata集团是一个很大的经济实体,除了生产汽车,也经营高档旅馆业和其他行业,这个集团的董事长相当于印度的洛克菲勒。Tata大卡车的后帮子上写着“Please horn me!”什么?让我向你按喇叭?要是在美国,按喇叭是讨厌你。哦,我明白了,因为印度的公路多是双行单车道,这些标记是在和后面的车打招呼:“如要超车请你按喇叭。”在小汽车上,经常能看见中国海尔公司的广告,整幅广告将后窗挡得严严实实。

行车道上,小三轮摩托最为活跃,大约二至三卢比一公里。它们本该在慢车道上行驶,却如蝗虫般毫无顾忌地到处飞着。一辆四人座的三轮车一般都坐六个人,最多可塞进九个。车子里面挤满了,就在车外吊着,后面车帮子上坐着一对夫妻,中间还夹个孩子。

公共汽车多无车门,即便有也从来不关,随便停在马路当中,任人上下。有些人力三轮拉着货物,物品的长度是三轮车的两倍。拥挤中,双人座的摩托车最为灵活,几乎每个后座上都飘着一袭鲜艳的纱丽。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送货摩托车,伙计坐在后座上,抱着各类货物,其中的一位居然捧着一块巨大的玻璃板。

街道隔栏上晾着破旧的衣被。每遇红灯,总有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擦车窗,兜售物品。在一些旅游景点,小贩或乞丐会紧随其后。一般来说,只要不与小贩对视,没多久,他们就会自动离去,可是乞丐的意志相对比较坚定。在甘地的火化之处,在印度门,在库特卜米纳尔(Qutb Minar)高塔,一些女孩子招数更高——她们伸展着细瘦的胳膊,锲而不舍地向后软翻着,口中念念有词。

Daksh曾对我说:“在德里开车的原则是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也无人相信你。”然而,在这样互不信任的情况下,车辆却很少碰撞。拥挤之中,车辆避让得当,非常默契。似乎是乱中有序,人们心平气和。磕磕碰碰一定是有的,却鲜见大吵大闹,最多摊摊手,耸耸肩,做个“怎么回事”的手势。

今天的气温是摄氏三十八度,这个气温对印度人来说,不算酷热。一路上,我没看见神牛或骆驼,看来它们比人还要怕热。我们计划先去Daksh的办公室,然后去老德里。老德里的中心在新德里的北面,过去根本无法走车,今年德里地铁开通至老德里,去那里已经不太困难了。

夏天的新德里依然十分拥挤。街道两旁,依然分不出商家和住房。但是,比起冬天,只搭着两块塑料布的窝棚却少了许多,街道也干净了许多。街道两旁,树木成行,花红叶绿,不见昔日的灰尘。卖吃食的小店还是最多,店里店外依然摆满了油炸食品,金黄色的,看着很诱人。Samosa、pakoras、三角形、圆形、方形、糖心或填馅的。这也从一方面说明了为何这个素食大国依然有许多“三高”病人。

我看着Daksh一面非常灵活地换挡避让,一面打电话,就说:“你开车的技术真棒,我可不敢在这里开车。”

“同样,我也不敢在你们美国开车。”

“为什么?那里比这里好开多了,即便是纽约或洛杉矶”我话音未落,Daksh回道:“你们那里车速太快,司机之间互不容忍。”

想想似乎有几分道理,在美国的大城市里,不能容忍违规行车,也不能容忍因各种原因而动作稍慢的司机。

虽然印度的人口密度未必比荷兰高,可城市的街道却比荷兰的更为拥挤。据我观察,其主要原因是人们多在户外谋生,而在街上谋生或想办法谋生的人又特别多。和去冬一样,一些男孩子头顶着大铁盘,铁盘里却不再冒出清烟,而是装满了水果和炸货。因为天热,也未见支摊卖烤红薯或烤花生的。大树下,高墙边,有人坐在地上和面揉面,一边揉面一边甩汗。火堆旁,烤饼师傅更是大汗淋漓。饼摊前蹲坐着一排人,吃得正香。各种小贩中,卖薄荷水的最引人注意:小车上放着一个赭红色的陶罐,上面插着几只绿绿的薄荷叶。水果和蔬菜摊色彩鲜艳,品种繁多:成堆的芒果,红黄绿三种颜色。大把大把的紫红荔枝和切成小船形的西瓜。一个平板车上,摊放着深紫色的果子,模样很像枣儿,上面摆着几张绿叶,叶形美丽。另有一种扁扁圆圆的东西,外皮黄里带白,去皮之后,里面如一团果冻,半透明,颤巍巍的,吃在口中,味道清凉。恒河滋养出来的土地确实肥沃。

Daksh除了在大学教书,还身兼印度国家级教授协会的主席,所以他在尼赫鲁旧官邸里有一间办公室。旧官邸离印度门不远,那一带是新德里最漂亮的地区——圆形大街,空旷干净,绿地花树相隔。一辆水车停在道旁,司机拿着水管为一个女人冲洗头发。这女人站在绿地上,闪亮的黑发如瀑布般披下,洗得真痛快!

一进入旧官邸的庭院,就见三枚长明火,那是纪念英迪拉·甘地、夏斯特里和拉吉夫·甘地的。长明火旁布满花树,一只孔雀昂首阔步地穿过走道。走道的一旁矗立着一座三层楼。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这座楼曾做过中印边境战争的中央军事指挥部。当时的气氛一定十分紧张,如果那时我进入这栋楼,很可能会被当作间谍处理。如今,大厅内空无一人,昏黄的灯光照着残破的地毯,陈旧的沙发上已有些许灰尘。在时间的长河中,人类的一切纷争都变得这么渺小,这么滑稽。

从旧官邸出来,我们向地铁站走去。地铁入口处和站台宽大干净;车票采用磁卡式,其形状略大也略厚于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磁卡分红黄蓝三色,代表着不同的行车路线。进入地铁时,乘客将磁卡贴在读卡器上,出去时再读一遍,然后投入磁卡孔。地铁车上,除了以英印两种语言报出站名,还特别预告车厢门从哪边开。我们上车时,乘客很少,许多座位都空着。后来到达一个商业中心,等车的人一拥而上,没人排队,也没有先下后上。

从设施来看,这条新建的地铁真可以和任何一个先进国家的媲美,但它又略有不同。地铁的大门口坐着一个持枪的士兵,乘客进入时,还得经过一道X光门。事实上,那X光门形同虚设。每位乘客身上都带有金属物件,铃声不断,而守门人也熟视无睹。

在印度,这类匪夷所思的事不止一件。比如办理登机手续时,从不要求乘客出示身份证件。乘客经过几道安全检查,男女分开搜身之后,却还要再次确认行李,而那些行李都是贴了标签,经过检查之后由传送带送入的。听外子说,1998年他来印度时就是如此,这一制度至少实行了七八年。每次遇到这类事,我就想印度真是太老了,老得无力做任何改变。没想到今夏来时,这项荒谬的规定终于被废除了。

“Chandni Chowk站到了”,随着播报声,我们走出列车。一座罩有玻璃的模型矗立在站台上,展示着地铁挖掘修建过程,吸引着过往的人们。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德里起了很大的改变,看来,“大象确实起舞了”。

第五节 在老德里城墙内

Within The City Wall Of Old Delhi

好人不得好死,即使皇帝也不例外。

A Good man will not die in peace; even an emperor is no exception.

在新老德里,无论城内城外,人们总能见到一些废墟古堡。即使是高尚地段—紧邻印度最高法院就有好几座。直到十二世纪末,穆斯林到来前,德里并无清楚的历史记载。从十二世纪到十七世纪,穆斯林的每一个君王占据德里,都建立一个王朝,每一个朝代又都建起自己的宫殿和城堡。所以人称德里为七朝之都。建筑德里红堡时,沙贾汉[1]就从Feroze Shah Kotla Kotlaw遗址运走了许多红砂岩。这遗址里处处断墙残垣,但阿育王(Ashoka)的立柱依然矗立。红堡修建得最晚,保护得也最好。从宫墙外,就能望见红色或白色的宫殿和大厅。当年英国人闯入宫中,莫卧儿王朝的末代皇帝和他十九岁的王后睡梦正酣。英国人将两名王子带到城门附近斩首,所以那座城门就叫冷血城门。

老德里一直保留着城墙。在新老德里交会之处,经常看见老城墙和城墙内的现代楼房。城墙保存得非常好,几乎没有塌陷和破损。墙头为长方拱形,像一座座封起的小门。老德里也确实留有城门——德里门、土库曼门(Turkmaan Gate)、阿杰梅尔门(Ajmeri Gate)、拉合尔门(Lahori Gate)、穆瑞门(Mori Gate)和克什米尔门(Kashmiri Gate)。每座门朝着不同的方向。德里门是主城门,朝向阿格拉(Agra)——泰姬陵的所在地。

走过老城门,城墙下停着几个卖冰棒的小车,黄蓝双色,牌子是“母亲奶品”。离城门不远,就见德里大清真寺高高在上,它是印度最大的清真寺。1998年,外子访问这里,印象最深的不是清真寺而是拥在门口的大群乞丐。不知是我们这次未走游客常走的那座门,还是近年德里大有改进,我没遇到一个乞丐。印度的宗教场所只要还具有宗教功能,一般都免费开放。我跑上台阶,径直走进巍峨的大门。守门人拦住我,要我脱鞋,还要交五十卢比照相费。

清真寺的庭院空旷宁静,回廊环绕,廊间建有亭台楼阁。回廊的东西南三面开有大门,厚重如城门。主寺中央为直立长方形,门厅之后露出半圆形的拱顶,展开的双翼各有一洋葱头形的圆顶。细长的叫拜塔,立于主寺两侧,肃穆和谐。庭院的当中为一方水池,池边撒满谷粒,聚集着许多鸽子。透过拱门形的回廊,能看见德里的红堡。宫殿和寺院不但颜色相同,式样也非常相似,它们都是沙贾汉所建。

我在广阔的庭院中漫步,伊斯兰建筑之美确是举世公认。然而,穆斯林人入侵和征服印度却又是历史上最血腥的故事之一。在中国历史上,主要的异族侵略大都作为征服者立足中原,立足之后逐渐地融入汉文化。但是印度的情况有些不同。自公元前2000年起,雅利安人进入印度定居,其后入侵者几乎从未间断:希腊人、大夏人、西徐亚人、安息人、大月氏人、匈奴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蒙古人等[2],从西北和北面而来,其中以八至十五世纪的穆斯林人入侵最为惨烈,而入侵者来了就抢,抢了就走,并不定居。

威尔·杜兰特在其所著《文明的故事》[3]中这样写道:“公元997年,土耳其部落首领穆罕默德(Mahmud)成为加兹尼(Ghazni)苏丹。这个小国位于阿富汗之东,苏丹深知自己国小力弱,于是将目光投向印度。在印度,他屠杀了无数毫无防备的人民,掠夺他们的城市,毁灭他们的神殿,将印度积累了几百年的财富一抢而空。他回到加兹尼时,将其掠夺的宝藏展示给外国使者,‘宝石、珍珠如火星闪烁,又如冰凌凝结,翡翠犹如香桃木的嫩叶,石榴粒大小的钻石……’每到冬天,苏丹就再次南下,将自己的口袋塞满,也让部下杀人取乐。”这个残酷的苏丹入侵印度十几次,印度人惨遭蹂躏。

伊斯兰游牧匪帮、商人和军队百般摧残北印度之后,终于定居下来。为了纪念伊斯兰教战胜印度教,他们于1199年摧毁了德里最大的印度教神殿,并在其遗址上建立起清真寺。那座清真寺被称为库瓦特·乌尔伊斯兰(Qqwwat ul-Islam),意思是“伊斯兰的威力”。庭院中巍然屹立着库特卜米纳尔高塔,象征着真主高大的身影笼罩着被征服的城市。2004年冬,我曾访问过那里。那些柱头神像的脸多已破损,身体却完好,一看便知是印度教遗物。

公元1030年,伊斯兰人建立了德里苏丹国。其后,北印度的历史舞台上前后走过六个王朝,直到莫卧儿王朝逐渐统一印度。阿克巴大帝至奥朗则布[4]执政期间是该王朝的鼎盛时期。这个帝国在德里以及附近建立了许多经典建筑:德里的胡马雍之墓——这座陵墓的设计后来成为泰姬陵的基本模型,在德里东南两百多公里的阿格拉城内,除了被泰戈尔称作“时间面颊上的泪珠”的泰姬陵之外,还有阿克巴大帝的法塔赫布尔·西克里(Fatehpur Sikri)城堡。在这座城堡中,阿克巴不但建立一座和平厅,还创建一个新的教派丁伊伊拉西(Din-i-Ilahi)。这种教派将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结合,旨在所有的印度人不分宗教亲如兄弟。

据说阿克巴大帝从未学过读写,却智力超群,多才多艺。他既是一个现实的明君,又尊重热爱文化。他的藏书大约两万四千多册,以金钱计,价值高达几百万美元。他爱诗歌爱音乐,还非常仰慕哲学家。这位大帝相当宽容,他接受印度教的轮回转世,并公开把吉祥红痣贴在前额上。他穿戴拜火教徒的圣衣和腰带,其最亲爱的朋友就是一位印度教乐师。当阿克巴大帝听说一种新的宗教来到果阿,他就派出信使,还邀请传教士为他讲道。闻道之后,他命令翻译《新约》。

阿克巴大帝对绘画十分着迷,因此开创了莫卧儿画派。该画派借助了西方的空间透视方法,细密精致而典雅地描绘出各类人物和动物。但保守的伊斯兰教派反对描绘任何有灵魂的生物,他们曾弄湿手指,抹去画中人的脸。然而,他对非伊斯兰教的宽容不但引起了原教旨主义者的仇恨,还挑起了王子叛逆作乱之心。王子杀害大帝的朋友和自己的母亲。在大帝最后的日子里,他的儿子们忙于争夺王位。这位智慧而公正的皇帝在孤独中死去,死因不明。

我走入大清真寺的主殿,厅内不见任何人物动物的肖像。三两个伊斯兰教徒,跪坐在神龛前,神龛不过是一面墙壁。屋顶吊着一盏水晶灯,墙壁上刻画着阿拉伯或波斯文字,镶嵌着五彩的碎石花纹,犹如一方方珠宝盒。光线从远处投进来,走廊的地面如水洗一般。红色的廊柱之间,飘荡着伊斯兰教徒的白袍。他们双手合十,互相致意,看起来和印度教徒没有太大的区别。记得去冬在阿旃陀石窟(Ajanta Caves),伊斯兰教徒的导游听说我们到达孟买无人接送时,就主动帮我们安排,还明确表示这纯粹为了友好,并不收取费用。

庭院里的鸽子突然飞了起来,犹如一片蓝灰色的云,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它们盘旋着,盘旋着,最后又像羽毛般轻灵地飘落。

印度历史上最著名的首都

历史上,印度最大的帝国或繁荣的王朝的首都分别为:孔雀王朝(前323—前187)华氏城(Pataliputra,今巴特那附近)

贵霜帝国(150—250)喀布尔

笈多王朝(320—500)吠舍离(Vaishali,今巴特那附近)

戒日王朝(606—647)曲女城(Kanauj)

莫卧儿王朝(1526—1857)德里和阿格拉

英殖民时代(1757—1947)加尔各答和德里

独立后的印度(1947—)德里

注释

[1]沙贾汉(Shahbuddin Mohammued Shahjahan, 1592—1666),1628—1658年在位。他是莫卧儿王朝第三任皇帝阿克巴的孙子,第六任皇帝奥朗则布的父亲。为其爱妻修建了泰姬陵。

[2]入侵印度的包括:公元前327年至前325年的希腊人,公元前200年至前80年的大夏人(Bactria),公元前80年左右的斯基台人(Scythians),公元一世纪的波斯人(Parthia又称安息人),公元50至300年的大月氏人,后在印度北方建立了强大的贵霜帝国(Kushan Empire)。笈多王朝(Gupta Empires,公元320—500)时代的匈奴人,公元八世纪的阿拉伯人,公元十二世纪的土耳其人,以及莫卧儿王朝等。

[3]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 Part I, Our Oriental Heritage, by Will Durant, Published by Simon and Schuster.

[4]奥朗则布(Moinuddin Mohammed Aurangzeb,1618—1707),1658—1707年在位。

第六节 小巷深处

In The Depth Of The Small Alley

快乐基本上和贫富无关,除非你老觉得自己穷。

Happiness has little to do with wealth unless you always think you are poor.

我们进入老德里的巷子。小巷大都很窄,除了几条主要街道,机动车多半无法通行。在巷子里,最常见是三轮平板车,那些连三轮车都过不去的地方,就靠挑夫头顶肩扛运送货物。只要看运送的是什么货就大概知道这条街在制作和售卖什么。

老德里几乎每一条小巷都是一种产品的专门生产和销售地,那里有祭神用品一条街,小电器一条街,文件夹一条街……据说这里还是德里最大的批发市场,包括最精密的医疗器械。当地的摊主店主,走街串巷做买卖的,绝大多数是男人。

我们一进巷子,就看见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了几只弹簧,我心里想:“靠这几只弹簧如何糊口?”但是点着红痣的摊主却一脸安详地坐在桌旁。他一见Daksh,立即双手合十。附近的几个男人也都走过来,双手合十,用印地语说着什么。我问:“你怎么跟他们这么熟?”

“他们是我家的房客。你看那栋房子就是我的老屋呀。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他们也住在这里吗?”

“当然,上面是住房,下面是店面,没店面的就在巷子里摆摊,这条街是卖金属硬件的。”

站在老房子前,Daksh回忆道:“我成长在五十年代,此地还没有下水道,污水横流。每天都有人来倒马桶,所以妈妈一定要求我们在倒马桶之前大解,否则她会很不高兴。”

我问:“那倒马桶的一定是低种姓吧?听说印度以前种姓隔离非常严厉,如果一个贱民(untouchable)无意触摸了高种姓人的水井,那么整口井就得报废。”

“我小时候是那样的。以前有贱民,比如掏粪、洗衣和清扫工都属于贱民。我还记得父母怎么付钱给他们。他们做完工,就将衣服脱下来,摊在地上,我父母把钱扔过去,正好落在衣服上。但是划分贱民早已不合法了,如果有人这样做,则可能吃官司。圣雄甘地为提升贱民的地位称他们为神的子民,即harijan。为了实现种姓平等,从国会席位到一般工作,印度政府都为harijan留有职位,各级政府也严格地执行这些政策。过去,harijan确实比较穷,机会也比较少。但是印度独立之后,有了很大的改变。现在,各个种姓都有穷人,我以前的一个佣人就是婆罗门。至于机会,不止是印度的问题,任何国家和社会都有同样的问题。人人生而平等,那是在上帝的眼里。我觉得所谓平等,就是在法律制度和执行中尽量保证平等地分配社会资源。”

“但资源平等分配要通过竞争和机会均等来获得呀。最近印度政府为了保证低种姓的人能上医学院,实行差别录取分数和预留名额,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你怎么看?”

“我本人支持政府的决定。西方提倡竞争和机会均等没有错,但一个问题常有两面。任何一个社会总有失败者。外界看种姓制度,多看其负面。种姓作为一种血族关系,也有一定的正面作用,比如为弱者提供一些安全保障和支持,帮助他们建立自信自尊。在印度,如果你碰巧是一个出世时就完全没有任何机会的人,也没有竞争能力,如果再没有以亲族为基础的社区支持,你将会如何?在印度人看来,机会均等并不止限于当前的这一轮回。印度人的生命有很多次轮回。在这一轮回中,你我出生在不同的家庭,上不同的学校,你遇见了贵人,我可能就没有,但是我们还有来世。以前你曾问过我,印度的穷人怎么看待自己,又如何看待富人?据我所知,他们平和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多数不羡慕富人。他们将这一世的境遇看成是前世的结果。因为还有来世,无论多么贫穷,他们对生活还是抱有希望。”

我们边说边走,走到一条更窄的巷子,这里只能容三人并行。巷子的两边,房子紧紧地挤在一起。我说:“这地方可不能着火,一着火就不得了。”Daksh说:“是呀,你没注意到,这里根本看不到任何防火设备。”说着说着,我们又转过了一条小巷,那是卖首饰的,有人正在用煤炉淬火。

再走过一个巷口,就见一座小小的印度神庙。神庙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老人,面前摆着一个小筐。竹筐上盖块红布,绿色的叶子一片片放在红布上,旁边放着各色的瓶瓶罐罐。老人将一些奇怪的小东西分摊在每片绿叶上,叶子看起来有点儿像包心菜。

“哦,这是蒌叶(betel leaf),那些包进去的小玩艺儿是槟榔(betel nuts)、酸橙、碎米荠(cardamine)、大茴香(aniseed)和甜香精(sweet essence)。”

我只认识大茴香,那是印度人饭后必嚼的。因为生长在北方,我从未见过槟榔,更没见过人嚼槟榔。我不知道槟榔的英文名字,起初听到betel leaf和betel nuts,我还以为来自同一种植物。后来我才知道它们毫无关系,蒌叶有些像葡萄,攀缘而上,并不结槟榔果。

“这是吃的吗?”我问。“当然,可以帮助消化提神。你要不要来一个?”不等我回答,Daksh已经向老人买了。我无法拒绝,吃到嘴里,辛辣怪香,无法下咽,走出几步,就悄悄地吐掉了。

天气很热,许多巷口都设有水池,专供神牛饮水。但是神牛很聪明,它们常常趁人们在自来水龙头前打水时,凑过来。打水的人就把水管开大,让它喝个痛快。一边走,我一边想着:“住在这里不会舒服的。”Daksh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现在这里已经好多了,有了下水道。你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不愿搬走,但是搬走的人再也不想回来。”

为什么不愿意搬走呢?也许是因为这里生活方便,还有老邻居。老德里的小巷有点儿像以前上海的里弄。方圆几百米,什么都可以买到。这个巷口卖油炸糖圈圈,生意很好,听说是三代祖传的手艺。那边就是面饼店、杂货铺或粮店。在一背阴处,我看见一个穿灰色长袍,裹着红头巾的男人,他戴着老花镜正在给人掏耳朵。从被掏的人的表情看,他一会儿被搔到了痒处,一会儿又被碰疼了。

我问Daksh掏一次多少钱。“十卢比。”他说。“十卢比,他就靠这个活着?他还有其他的职业吗?”

“他是专业掏耳人,这点钱够他活了。”

多么古老的职业!中国有走江湖的郎中,成都茶馆里也有掏耳蚕的人,但不知这些人是否也走江湖。

在老德里,几乎每个巷子都有茶馆,虽然有些根本算不上店,连个棚子都没有。店主就在一张旧床板上摆几只土碗和一把茶壶。几位老人坐在床板上喝茶,喝得非常惬意。

按照印度的习俗,印度男人的一生分为四个阶段: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勤奋自律的青年学习期,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中年,以及远离世俗社会的老年。中国知识分子追求正心、修身、齐家、平天下,而印度的传统和前三个追求类似,只是没听说平天下。印度古老的习俗是当人生的责任已尽,老年人会将财物散尽,然后去森林隐居诵经。这和中国人很不相同,中国人讲究孝道,怎能让老人离家出走呢?

老德里是印度传统生活的缩影,那里的人过着知天安命的简单生活。自古以来,许多印度人自觉弃绝日常人伦和感官享受,去做一个苦行僧,以求在苦行和冥想中解脱轮回,达到梵我合一[1]。而那些不做苦行僧的人们因宗教传统的影响,认为欲望(kama)要满足,但必须在法(dharma)的指导下有控制地满足;特别要节制感官欲望,否则会迷失本原自我。许多印度人认为一些食品可能乱性:多食酒肉会令人懒惰贪婪,多食油腻会令人奢侈易怒,而一旦乱了性则可能导致不公正和苦难。

从老德里出来已是黄昏。我们来到一家餐馆,这餐馆位于一座旧城堡之上。城堡俯瞰着一片森林,森林中有个鹿苑,任野鹿、猴子、羚羊和野兔随意奔跑。Daksh说:“很快你就得单独行动了,我们在这里祝你旅途顺利吧。”

明晨,我将启程去孟加拉,从恒河出海口溯河而上。虽然在沿途的每一站,Daksh都为我做了安排,但是印度和孟加拉旅途之不易,依然令我忐忑不安。面对着德里灿烂的晚霞,我感到某种悲壮。夜深了,石栏之外,黑色的森林挡住了灿烂的灯火,也将现代的一切丑陋推远,废墟古堡犹如远古印度的一个暗影。一弯明月清冷地照在森林上,象征着我即将开始的孤独之旅。

2006年5月14日—5月16日,德里,印度

注释

[1]梵(Brahman)——印度宗教哲学的一个基本概念,被认为是宇宙中最高的灵魂。那些挣脱轮回的个体灵魂都会与之合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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