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令人意外的是,孙马却并未如众人预料的那样随着孙家一起倒下,孙马带病复任,并且坐上了一直悬而未定的洋行总行长的位置,同时收回了孙氏商行的经营权,并宣布了与南洋远航线路的合作计划。
孙情自杭州归来,更回本姓唤为秦情,带着已经显孕的肚子回到了孙公馆,翌日孙公馆摆宴纳其为二姨太太,宣布秦情已怀有孙马的孩子数月。
一时风波四起,茶余饭后,无人不谈,无人不叹,孙马作为豪门老爷娶妻纳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这娶纳的却是自己的义女,为一切添上了八卦色彩。
杜寒绡随楼韶华一道赴宴,送上一份贺礼给秦情,秦情微笑道谢,眼里一片平静无波,杜寒绡却感觉有些怪怪的。
孙传业携带自己的妻子一道前来,也送上一份礼,客气地叫孙情一声二妈。
“当年少不更事,对二妈多有冒犯唐突,还望见谅,今后祝您与父亲共赴偕老,恩爱携永。”
“多谢大少爷。”秦情微笑点头,如同一个继母应该做的那样给出一封红包。
时至此刻,杜寒绡才恍然大悟,当日在医院的房间内孙传业被孙玉堂打时,任打任骂却不还手,并非是他因为愧疚,而是他同样的震惊,他眼里的平静其实不是愧疚,而是绝望,他那时大概就已经知道了一切,但却又什么都不能说。之到孙玉堂大闹孙家,要孙传业娶秦情,孙传业心里不论如何不甘与难受,却始终也不能多说一个字,不能辩驳,承受骂名,亦承受被叛逆的痛心。
孙传业算不得一个正人君子,亦没有什么高尚的情操与品性,甚至为利是图,自私自大,锱铢必较,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杜寒绡不由有些对他稍稍意外。为了保全秦情,他似乎是放下了自己一切的秉性,忍下一切,放弃退后。
他自在医院见到孙情,就明白了一切,他的绝望,无奈,都在那一天爆发。通透体会了一条道理,他的父亲永远是他头顶的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若不打碎,就永远被其笼罩,被左右。
他会迅速地与一个有钱的遗孀妇人成亲,是他选择脱离孙家与孙马的代价,那些日积月累的怨恨,自他听到自己的父亲对梅婷毫无愧疚的评价后开始引燃,在秦情之后彻底爆发,亦是择路而逃。
孙玉堂站在厅内望着这一切,表情呆呆的,直到楼韶华唤他数声,他才回过神,上前来秦情打招呼,一声二姐才唤到嘴边,又停了下来,改口叫一声二妈。
“怪不习惯的……”孙玉堂端着杯子有些尴尬地晒笑,之后动着唇,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恭喜的话,只是转身离开了这所富丽堂皇的房子。
孙马当晚在海城最好的酒楼内设宴招待海城内的数位高官,他在席间举杯言谢,其他众人脸色尴尬地附和,但是却没人愿意喝那一杯酒。
“诸位,听好了,不管是谁拿的,还是谁送的,动了手拿了一分一毫就和我孙某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平安高升,生意亨通,也是各位享福的好日子保障。若真是我落了难,保不准大伙儿一起翻船入海,共赴黄泉了。”孙马笑言。
“孙行长说得是,恭贺高升,恭贺高升……”
“对,大家都是好兄弟,恭贺,恭贺……”
桌上的气氛变得一派祥和,众人觥筹交错,各情心思。
宴后,孙马没有立即回孙公馆,他让司机开车送他去织香堂。进门掀帘入内,看到楼韶华坐在桌前正在调试一味香味,轻轻捻起一点香粉置于火上加热,那香气就渐渐变得浓郁,满室生香。
“二少爷还是像小时那样,专心又用心,难怪能将织香堂打理得如此兴隆。”孙马负手信步走动感叹。
“义父过喻了,都是我的份内之事。”
“这次多谢你又拿出款子来填补商行的帐面亏空,否则还不知道要多几许麻烦。”
“义父客气了,这织香堂也是在您的帮助下才有的,我也是由孙家抚养长大,不是外人,义父需要取些什么,也都是应该的。”
孙马打量桌前眼盲的人,目光变得深沉,他心里有着想法,但却又不确定那想法的可行性,他总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不可信,但是事实又一次次证明,这个人总在他和孙家危难的时候出手相助,任劳任怨,不求回报,好像真的是在用心感恩孙家,将自己与孙家的命运连为一体。
“好,那得空回家用膳吧,多走动,家里人也想你。”
“是,义父,我明日就过公馆去探望走动。”
楼韶华放下手上的工作,客气地颔首应下,孙马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只得负手转身离开香堂。
“老爷,这楼家少爷似乎是真的对孙家中心耿耿,尽忠尽力,可是这么多年担心的太多余了?”管家陪在旁边轻声询问。
孙马蹙着眉头,许久地沉默着,最后抬头望上挂着半月的天际,幽幽道:“兴许吧。”
绿姨忽然的重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众人前往医院探望,在询问医生情况后,医生只是摇头。之后转回孙公馆,请了城中的中医大夫再来看,大夫也只是摇头,说了四个字,无力回天。
“这是固疾,能撑这么多年,已经是奇迹了。”
孙传业派人送去一些补品,自己却未亲自登门,孙玉堂冷笑看着前来送礼的吴采办,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孙家现在还买得起几味补品,留与他自己吧。哦,对了,顺便告诉他,别忘了自己姓什么。”
面对秦情,孙公馆里上上下下都很微妙,私下里有丫头在传说是秦情勾引了孙马,亦有说是孙马强暴了她,甚至说当年她的姐姐秦怡的死也别有蹊跷等等。
再次归来的秦情似乎淡然了许多,并不计较别人说什么,人也总是冷冷地不说话,除了抚摸自己日益圆润的肚子,她无心其他。
中秋十五到来,孙家的商行正式宣布开通了远洋生意合约,与多个国家的政府签定合同进行进出口贸易,批量大,货物多,意味着孙家的生意将翻上几翻。而孙传业自立起来的商行,随着各方洽谈的失败,以及政府方的多方为难最终不得不肆业关门。
至此,那自立门户的孙传业才知道,自己的父亲终究是老姜,他还是太稚嫩了,以为自己凭着一时怒气,几本帐目,一批空帐,就能将自己的父亲赶下马,可没想到,最后除了他自己破落不堪之余,没有伤及孙马半点。
更可笑的是,因为孙传业的分家,以及自立商行失败,他的新婚妻子对他失望至极,在孙传业拿着钱去外面买醉归来之后,这位女商人拿出了一纸休书,和一纸离婚协议。
“按中式的,还是按西式的,我都成全你。只是你这样的人,离开了孙家就是像是被拔去了毛的凤凰,不值一纹。如今,还要我养你这样的一个人花天酒地,着实让人看不起,不如作罢了。”
那个女商人历经战乱起伏,富有商业头脑,眼光心性不如平常女子,在决定这个男人不值得不自己再浪费时间与金钱后及时止损离去,除了当初孙传业自孙公馆带出来的东西之外,她还给了他一些钱,随后带着自己的人搬离了共同的居所,决意返回杭州。
半月之后,一身落魄狼狈的孙传业自大雨中满身伤痕地从破鞋巷里跑出来,踉踉跄跄跪地赤着脚来到孙公馆外,在大雨中磕着头向孙马认错,声泪俱下地乞求原谅。
“父亲,孩儿错了,孩儿知道错了,求父亲原谅。”
孙马在管家的撑伞陪同下出来见他,看着地上的人,道:“我提醒过你的,不要自作聪明,可你却总是还要自作聪明。但是你放心,你很幸运,因为你骨子里流着我孙马的血,我会让你回来的,但是你需要记住,我就是你的天,你的主子,你得认命服从。否则,你一纹不值。”
孙传业住回了孙家,甚至还重新回到了商行打理事务,没有人什么去议论什么,至少是在人前,没有人会说任何言语,依旧笑脸相迎,敬称一声大少爷。但是孙传业知道,自己已然成为了一个笑话,一具行尸,他开始变得神经质,有时兀自的笑,有时兀自的哭,有时唤着孙马的名字对着空气认错连连。
人们说,孙家大少爷疯了。
与此同时,楼韶华的织香堂在全国各地开起了分堂,似乎是早就筹划已久的事情,只等一个节点,随后遍地开花。同时,他制成的一味叫“觉”的新香开始风靡,成为所有富家太太小姐必备的一种香粉,同时缘于他早些年的留学经历,他也迅速将织香堂的生意开拓到了大洋另一端,登上了当地的报纸,名扬海外。
而杜寒绡的纺织与刺绣纺也名声鹊起,海城中的富家太太小姐们但凡赴宴,以能穿上出自杜寒绡之手的衣物为傲,之后她在路易丝的合作之下开了自己的公司,雇佣员工,批量生产后远销海外。
同时,她也自路易丝早年间收集的各方资料为辅佐,在杜家原有的制香技术上更新,与路易丝一起研制水香,也逐渐有了成就,销量渐渐比来自西洋的香水更为走俏。因为杜寒绡没有嗅觉,所以制香全凭手艺与天生灵性,这让她制出来的香水更有了一层传奇美感。
中秋夜里,杜寒绡回杜家过节,杜南来对杜寒绡的刺绣坊颇有微词,意思是她抢了杜家纺织的风头,最后还是杜西凤中止了这个话题,要杜南收声。
草草用餐之后杜寒绡离开回到自己的宅子,但是望着一轮明月又全无睡意,便又自后门出去上街闲游,等再返回自己的宅院时发现那里已经火光冲天,茉莉与阿达立在门外一身狼狈,见到杜寒绡归来,茉莉便哭着跑了上来将其抱住。
“小姐,我们都以为你在房内,吓死我们了。”
七月半带着醉意归来,手上提着洒沽,哼着一出贵妃醉酒的调,在见到这幕大火和门外几人时,他的醉意退去大半,手上的酒沽落地摔了粉碎,望着那通天火光目露惊恐。
“中秋之夜,夜火连天,有仇报仇,有怨解怨。”七月半喃喃地念着这几句话,趔趄后退,好在被阿达及时搀扶住。
随后,七月半忽地冲上来紧紧攒住了杜寒绡的手腕,上下查看打量她,询问她有没有事。
“东主,东主你没事吧,东主,我能救你的……”七月半如同疯了一般叨念着,直到被阿达扣住双肩狠狠摇了几下,大声唤他,要他回魂。
“七师傅,我不是什么东主,谁是东主?”杜寒绡询问。
七月半愣愣地看着杜寒绡,之后似是渐渐回过神来,摇头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转身沿街跑离。
老材带着人来帮忙,之后让杜寒绡与茉莉先随人去休息,走过一条街,转过一个拐角就到了一户宅院外,进去后发现楼韶华坐在那里,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宅子与楼韶华的居然这样近。
茉莉与楼韶华打招呼,楼韶华笑着应她,还调侃说茉莉近日是有好事。
“什么好事,我怎么不知?”茉莉笑着反问。
“你今日用了新香粉,是个男子送的。”
“我是用了新香粉,但怎么知道是男子送的?”
“因为这个男子挑错了型号,你这样年轻活泼的姑娘,不合适用掺了沉檀的香,贵虽贵,但太过老气了。”
茉莉被说中了,立即红起脸颊,杜寒绡皱眉看她,似是打量,茉莉便垂下头去,借口到后厨泡茶为由先跑开。
“小姐,您的鞋脏了,换一双吧。”秦妈走出来,声音沙哑,因为脸上的疤痕而垂着头,将一双绣鞋递到杜寒绡的面前。
杜寒绡才发现自己脚上的鞋子被烟灰染黑了许多,接过绣鞋,杜寒绡第一反应是为那鞋面上的绣工而惊艳,感叹这位老妈妈有一双巧手。
“平日无事时,就绣些东西托人带到街上去卖了换钱,难得能入小姐的眼。”
“老妈妈客气了,您的走针技法堪比最顶尖的绣娘。”
“做的多了,就练出来了罢了。”秦妈弯着腰身退开,杜寒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到她离去。
不多时,大火扑灭了,老材回来复命回话,将一些烧焦了的粉状物放在一只碟子里端上来,说是在主卧的窗棂下找到的。楼韶华远远地就动了手指,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老材就端到了杜寒绡的面前,杜寒绡以指捻起一点来看,之后就明白了一切。
“这是硫磺烧过之后的残物,看样子是有人故意为之。”老材补充,之后退离。
“你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让人费尽心思取你性命?”
“我没有秘密,或许是有人忌妒我如今生意兴隆吧,比如楼少爷你就能算是其中之一,你楼家的火香,和云南的水香都是闻名之物,如今没有楼氏的制香秘籍这个噱头,我作为云南有名的香主又制出了走俏的水香,对你可是构成威胁的。”杜寒绡弹指,将灰烬弹离指间。
“说到楼氏制香的秘籍,我还要问问,当初那个匣子,杜小姐是从何得来的?”
“高价收购的,不然还能如何?”
杜寒绡站起身来作别,之后领着茉莉出门,刚一走出去即见到杜南来带着下人前来。
“大姐说,让我来接三妹回府。”杜南来歪着头双手环胸开口。
杜寒绡没有多余的选择,除了一身衣物,这数个月来在海城所累积的一切都葬送在了大火之中,此时的杜家是她唯一的去路。
当晚杜家的人在城墙脚下找到七月半,安顿好了后杜寒绡去看他,坐在榻前喂他吃安神的药,之后询问他一个问题。
“七师傅,那只匣子你说是在捡到我时一起捡到的,是真的吗?那么名贵的东西,谁会随便的遗漏掉,我如果只是个村里的孤儿,家里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东西?七师傅,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你告诉我吧,我到底是谁。
从小到大,我始终觉得有人在盯着我,我莫明奇妙的落过水,我的床上出现过毒蛇,我的鞋里有过毒针,我被人追杀过……,也许一次两次是巧合,但这样多的巧合在一起,我不再相信是巧合了,我到底是谁,是谁一直想要我的命。”
七月半看着杜寒绡,伸手忽然打翻了她端着的药碗,厉声呵斥着让她滚。
杜寒绡知道七月半的脾气,一旦发作起来,非等到他自己消停,是没有人能再与他说上半句话的,她只能作罢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