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舟停了哭泣,坐在张司泊旁边,不时打量着他美好干净的侧颜。
他安安静静地在听周围的声音,风卷着落叶,人们匆匆缓缓的脚步,各种车辆路过,店主将盆里的水洒向路面伏尘,小学生的笑闹声,仿佛怎么也听不够;她安安静静地在看他,削直的浓眉,略显深邃的眼眶,长长的睫毛,薄而粉的嘴唇,仿佛也怎么都看不够。
时间静悄悄的。温柔的晚风,拂亮了城市的灯火,轻轻吹着他柔软的额发,也撩拨着她宝蓝色的丝巾,和因自想心事而微红的脸颊。
他偶尔一个抬眸,她满腹的思绪,便似乎会被他眼里的宁静无波抚平,好像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大事一样。有那么几个时刻,她觉得他的情绪不会有什么大的起伏也很好,看着就跟入定老僧般,没有大悲大喜,伤身伤心。
只可惜,述情障碍只是把他们的情绪起伏都堆积起来,然后时不时突然迸发而已,反而更容易由内而外地损坏他们的身心。
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告诉他罗珂其实就是个诈骗惯犯,不能算得上是他朋友的事。
想了想,决定先开口问问,看罗珂在他心目中是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你是怎么和罗珂成为朋友的呢?”
他说:“我在家乡的大街小巷都张贴了启事,说我要录大家心中认为的最动听的声音,然后,他看到了,就给我打了电话。后来……”
“停!”陈一舟此刻的重点已经不在他们是如何一步步认识,张司泊被蒙在鼓里,还给他撤诉的事了,而是另一个。她哭笑不得地说:“你的意思是,随便哪个走在你们故乡的人都可能有你的号码,并且可以给你打电话?”
“嗯。”张司泊答得理所当然。
“老天,我小心翼翼、求之不易的东西,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给人了呢?我,你……”陈一舟你我了半天,说不出半个字,只觉得老天爷在给她开玩笑。
“不行不行,你也要给我你的号码,不然不公平。”陈一舟有点耍赖地说。
“可以。”他答应得很痛快。不,简直可以说是太痛快了些。
陈一舟想:早知道如此容易,我就不必忍得这么辛苦了。
他把号码给她,习惯而公式化地说:“欢迎把你认为最好听的声音告诉我。”
“喔,好!”陈一舟嘴上应着,心里面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一时也说不上来。
不过没关系,他能与自己这样安静地坐着说话,已经是种莫大的幸福了。她感到很满足。至于罗珂,就暂时抛到九霄云外去好了。
陈一舟‘因祸得福’,下午哭得像泪人,晚上就高兴地肿着眼睛四处跑,丝毫不理会郭壁微喝着热水,在一旁看傻子一样地看自己。
“怎么?是张司泊吃了你的豆腐,还是被你吃了豆腐了?一双眼睛竟然能奸笑成这种月牙样?”
“都没有啊。张司泊那么干净透明的人,才不会胡来呢!”陈一舟瞥她一眼,暗示她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郭壁微喝了口水,十分不屑地打击她,“切,男人心也是海底针,你能透过现象看清他的本质,小心他其实是只大灰狼!不过老娘还真的好奇,你那么高兴是为啥?”
“嘿嘿,他给我号码了!微微!光是想想,我都激动得不得了。”陈一舟抱着手机,隔一会儿翻出来看看,隔一会儿,又翻出来看看。
“啊!”郭壁微恍然大悟,美目光转,“原来是号码的事啊。陈一舟你难道没发现老娘压在电饭锅下的那张单吗?张司泊刚搬来时给的,说是什么,呃,什么来着,喔,想起来了,说是让我们在找出心中最动听的声音时就给他打电话来着。老娘当时脸皮薄了点,对着他一个白玉无瑕般的少年也不好意思给他说叫春的声音最动听,所以……”
“郭、壁、微、你、说、什、么?”陈一舟终于发飙了!
“哎,别那么激动!可爱的小舟舟,再给你说件事。”郭壁微放下杯子。
“……说。”
“张司泊现在就住在我们楼下。”
“真的?”陈一舟兴奋地放下为了吓唬她,左手提的方木凳子,右手拿的砖头厚的牛津词典,狐疑地往窗口走,然后在看到楼下亮着灯,正好探出一个反射着灯光的光头来时,猛地转身往郭壁微的房里冲:“郭壁微,你完蛋了!”
然后宿舍里如期上演了一片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场面。
第二日,房东上来敲开她们的门,说楼下住户投诉她们晚上太吵。
陈一舟眉目一动,计上心来,然后转身抱住郭壁微的大腿,可怜兮兮地伸出手指开始扒拉:“微微,咱们搬家吧。你看,这个月都停三次水了,物业费也一个劲地飙升,新安装的防火报警器时不时报错警,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这对你的美容养颜是大大的不利啊,而且,这里离你工作的地方那么远……”
“是不太方便。”郭壁微看了下四周,“那你说,咱们搬到哪里去比较好?”
“宏源画廊附近。”陈一舟脱口而出。她都打听好了,张司泊现在就住在那里,正好和帅又萌小徒弟在前后两个小区。
“宏源?”郭壁微眼波流转,开始分析,“宏源的位置在郊区与城市中间,平时上班你往左老娘向右,路程差不多,不走曲道,是缩短了不少上班时间。房价便宜些,物价也不贵。至于安全保障,有你万事足,可以不考虑。”
“你的意思是,愿意搬那里去咯?”陈一舟笑得眉眼弯弯。
“去啊!这个周末就可以搬。”
“诶?微微,你这么迫不及待,难道是想躲开阿伦吗?我发现你最近都不怎么煲电话粥了。”
“啊,对啊,就是这样!”郭壁微承认得很坦然,“所以舟舟你这么迫不及待,是在那里金屋藏娇了吗?”
“……”
周末搬家的时候,沈奕年来帮忙。他出了一趟差,给她们送好吃的,顺道就帮忙搬东西了。
郭壁微在一旁对他指手画脚,一会儿说先搬这个,一会儿说先搬那个。沈奕年看了下陈一舟,又看了下郭壁微,说:“女孩子不要那么辛苦,这些辛苦活儿还是交给我们大老爷们去做吧。”
郭壁微哈哈大笑:“不要说‘我们’,你可是我们的姐妹,是妇女之友啊。”
沈奕年也笑,对此不置可否,干脆打电话叫了搬家公司过来,然后,叫了她们坐下来打麻将。
陈一舟感叹:“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沈奕年立即笑嘻嘻地接话:“舟舟如果后悔拒绝了我,一定要告诉我啊。我好做些准备,以免委屈了你。”
陈一舟从他的玩笑中看出了两分认真,眼睛里是隐隐的希冀的火苗,狠下心肠笑道:“那你没机会了,我喜欢的人已经回来了。”
“他之前走了?”沈奕年似是没抓住重点,可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舟舟,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你别信那些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之类的鬼话,男人这种东西,一般就是零次和无数次,他会走一次,就可能会走第二次,第三次。”
郭壁微睨他一眼,打断他:“说得好像你不是男人一样。白板。”
陈一舟说:“我相信他。碰!”然后摸了牌,一看,“哎呀,我糊了。”
等他们打了一个上午的麻将下来,搬家公司已经手脚麻利地帮他们把东西装箱打包好了。
沈奕年开车送她们过去。
然后,大家伙就在小区门口碰到了在玩耍的帅又萌。他原先是背对着他们的,听到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眼就看到了陈一舟。陈一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觉得今天的帅又萌看起来有些反常,笑容看上去有些苍白,透明。
帅又萌一见到陈一舟,立即迈开自己的两条小短腿风火轮飞奔过来,十分热情地抱住她的腰不放,“舟舟,你来了!”
“是啊,”陈一舟蹲下来,摸摸他的头,“以后我们可以常常见面了。因为我搬到这里来住了,嗯,就在你家楼房对面。”她指指她们新租的宿舍。
不过,帅又萌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嘴里嚷嚷着“太好了,太好了!”,高兴得似乎想满地打滚,郭壁微一把上前扯住他的领子,“脏!小屁孩!”
“我不是小屁孩!”帅又萌恼怒地扭头看了她一眼,似是发现穿着高跟鞋的她实在太高大,自己失了气势,所以,他指指沈奕年,语气蛮横地说:“抱我上去!”
沈奕年本身就喜欢可爱的小朋友,自然二话不说,就将他抱起来。
“我比你高了。”他朝郭壁微做鬼脸。
郭壁微难得小孩子心性,踮起脚尖与他比试,结果正好比他高出了一点点。然后,帅又萌不服气,就让沈奕年把自己驮到肩膀上,这下,郭壁微无论怎么踮脚,都没他高了。
帅又萌得意洋洋,指着她的头顶笑,“你现在没我高了吧?你总欺负我们舟舟,现在,我要替她讨回公道!我也是有本事的男子汉了。你不能再欺负她。”
郭壁微听了他的话,两手叉腰,差点没笑掉大牙,“你这算是什么本事?靠着别人来压老娘,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再说了,老娘,我一个大人,还怕你这个小鬼头不成?就算叫了你爸来,老娘也是不怕的!”
“微微!”陈一舟没想到郭壁微会突然说起帅又萌爸爸的事,连忙提醒她。
帅又萌一怔,沉着小脸不再说话,眼里顷刻间充满了化不开的悲伤,睫毛一个扑闪,就沾了水珠,扑不动了。
他拍拍沈奕年的头:“放我下来。”
郭壁微被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你别碰我。你是黄鼠狼。”
“萌萌?”陈一舟抱住他轻轻颤抖的身子,心疼地帮他擦掉脸上抛抛滚滚的泪水。
“舟舟,呜呜——”帅又萌趴在陈一舟的肩膀上哇哇大哭。
陈一舟拍着他的背,悄悄腾出手看了眼手机日历的黑点,一点开,心里一个咯噔:原来今天是他爸爸的忌日。她设置的提醒时间却还没到。怪她疏忽了。
她以为,经过了两年,帅又萌的心里已经对爸爸的事释怀了,却忘了,在孩子的世界里,因为见到的世界小,所以,反而显得所有在大人们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都会变成大事,不管快乐还是痛苦,都会因为柔软脆弱的心而被深深铭记在五脏六腑,更何况,他因为爸爸是死囚的事,曾经沉默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帅又萌总是在她眼前笑得无比灿烂的样子,陈一舟更紧地抱住他,想给他带去一点安慰和力量,“都过去了,乖。”
“舟舟。”他的话语里是浓浓的鼻音。
“嗯。我在。”
“我发现遗书里的秘密了,你给我的,和给我妈妈的不一样。我爸,我爸爸他没有那么好。我都知道,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