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陈爸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陈一舟小时候给他选的《我有一只小毛驴》。欢快的节奏，冲淡了房里无声流动的尴尬。
陈爸出去接了电话后，便急匆匆地走了，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奶奶许是觉得他没礼貌，脸色有点不愉地道：“为人师表，没想到竟是这副样子，只怕教不好我儿子！”
陈一舟偷偷和张司泊吐舌头，然后，在老人家吃药了发昏睡下之后，立即出了门去阳台呼吸下新鲜空气。
“奶奶她，挺可爱的。”陈一舟笑道。
“嗯，你妈妈她挺可爱的。你也挺可爱的。”张司泊说。
“司泊，这话是你说的，我才觉得好，如果是别人说的话，就跟‘你才可爱，你全家都可爱’是一样的道理。”陈一舟说。
“什么道理？那句话没有说得不对啊。”张司泊问。
“嗯——，”陈一舟解释道，“如果有人是用我刚刚那种语气说的话，就表示，事实上，你们一点都不可爱的意思。”
“用说人可爱的字眼，表示对方其实不可爱？”
“对，就是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呀？我想想哈，喔，我知道了，”陈一舟脑海里灵光一闪，拍了手掌，说道：“你听过一句话叫做‘万物皆有度’吧？或者，四字成语‘过犹不及’？那句话原本是夸奖人时说的话，像你刚刚说时，语气是平缓安稳的，如果，再过一些，就太过了，然后就会演变成是骂人的话了。”
“嗯。记住了。”
陈一舟望着医院阳台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突然觉得医院这个全是白色的地方，好像就是特地为了给得意忘形的人们一点警示而设定成这样一个存在。
人，在这里出生，奔向大千世界，然后，在受伤受累之时，被送回到这里，接受身和心的治疗，然后痊愈的人会被重新送回到大千世界里去，而不能痊愈者，便在这里结束懵懂的一生。
“一舟，你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能不能也给我说一下？”
“你是想知道我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对吗？”
“对。”
“我啊，刚刚就像看到了一个人的轮回，从人的出生，到死亡那种。”陈一舟感慨地说完，突然觉得这个话题有点隐晦和哀伤，正想着要转移话题，脑海里“叮”地一声响：“呀，司泊，我忘了给你说件事了。”
“什么事？”
“关于沈奕年的。因为他总是低头道歉个没完没了的，所以，为了让他宽心，我让他答应了我两件事，一是做你工作时的搬运工，期限是一个月；还有一个——”
“没关系。你说吧。”
“还有一个就是，嗯，我私心为郭壁微做了点小事。不好意思啊，用的还是你受伤的这种机会。”
“没事。你这么做挺好，能给你提供这样的机会，事情才会变得有意义。”
“嗯，司泊你真好，”陈一舟搂着他的腰，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问题，“你，恨沈苑杰吗？”
“不值得。”张司泊回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
陈一舟愣了下，看着张司泊眼里的那个自己，突然又开心地笑了开来，“确实。是不值得。”
他们的后边传来了嗑瓜子的声音。
陈一舟回头一看，长板凳上，老神在在地坐着在看他们的三人，地上一堆散乱的瓜子壳。
“干儿子！”杨晓彤阿姨朝着陈一舟走过来，嘴里喊的却是旁边的张司泊。
陈一舟上前一步，“阿姨，您是来给我们讲故事的吗？”
“故事？喔，小舟是说司泊父母的故事吧？讲，当然讲了。我们就是特地过来给孩子还原他爸妈形象的。”
“那正好。我们现在也没事，就一起去外头的咖啡屋坐坐吧，你们觉得怎么样？”
“有吃的吗？”杨阿姨满眼都是星星，手轻轻一挣，就挣开了她老公意欲劝阻的手。
她老公看上去对她的作为也是多有不满，目光中还有几分嫌恶。
“有。”
“那我们走吧。”杨阿姨边说边走，一下子就带着她女儿走到前面一大截去了，她老公倒是慢了几步，跟陈一舟他们几乎在一条直线上。
蔡叔叔欲言又止地看了陈一舟他们几眼，一步三回头，然后还是停了下来，转身对他们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其实也是受了拜托才会来找司泊的。”
“是吗？谁的拜托？司泊的亲生父母吗？你们的朋友？”陈一舟问。
“是。”蔡叔叔鼓着勇气说道，“在他父母生前，我们是邻居，确实一直都是好朋友。”
“那么，既然是好朋友的话，我就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蔡叔叔了。我想知道，您这是为了哪件事情觉得不好意思。是你们一家三口有手有脚，却来混吃混喝过日子，您觉得不好意思呢？还是您的妻子借着机会向我们伸手要钱，您觉得丢脸？又或者，您是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靠着妻子出面混吃喝，然后您躲在后面坐享其成还觉得妻子丢脸呢？”
陈一舟的话，跟连珠炮似的，一串一串放出来，打得他哑口无言。他的脸色也瞬间因为陈一舟的话，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可是，即便这样，陈一舟也不想停，她的心里有股怒气在游走，而他正好是触动了开关的那个人。
“或许，您以为您的一句不好意思，就能表达歉意，或者，洗脱您自己心里的不安，但是，您作为长辈，作为司泊父母的朋友，还有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您不觉得自己才是最该幡然醒悟的人吗？”
他显然不是一个善于辩驳的人，被陈一舟一番抢白，就只是“你，你，你”地你了半天。
陈一舟看着他微微产生的眼神变化，知道自己的话说进他心里去了，语气才稍微缓和了点。
“是。阿姨那种性子的人会让人讨厌，但是，像大叔这样的人，更是令人讨厌。我今天把话摆在这里，不是想吵架和打架，只是觉得，有知识的人，不该浪费自己习得的那份知识。而且，您的身份，不管是拾起刚才说的哪一个身份，认真去做，又怎会有现在的这种局面？”
他终于不开口了，眼里半是乌云半是明朗。他回头，看着他妻子和女儿离去的方向，然后，在她妻子似乎怀疑他已经把所有故事都交了底的时候，先行一步走了过去。
然后，陈一舟才松了口气。
“累吗？”旁边一直静静地站着的张司泊问她。
“说实话，有点。”陈一舟说，“其实，这些话从见到他们一家三口的那日开始，我就在腹中打了几遍稿了，若不是他刚才突然说声什么不好意思，我都说不出来。毕竟，那也是别人的家事。”
“辛苦你了。”
“嗯，确实辛苦。”陈一舟笑，“我最近大概是口才爆发了吧。说的大道理一多，感觉头疼。”
“头疼吗？过来，我给你按下太阳穴。”
“不用了，我就是那么一说。”
“嗯。其实，一舟你不是最近才口才好的。”张司泊说。
“是吗？我怎么觉得是最近替你代言的次数太多，所以才这样的呢？”
“不是。你是因为和他们是亲友。所以，妈妈打你，闺蜜打你，你都不还手。而且，因为他们欺负你的原因，只是觉得你脸红耳烫的模样有趣，所以，你的身体也会不由自主以那种反应呈现出来。”
“听你这么分析，我还真觉得是这样。”陈一舟点点头，“不过，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不成是我以前欺负过你？应该，没有吧？”
陈一舟开始冥思苦想。
“没有。”张司泊笑着摸摸她的头。
可是，他现在这个动作，跟她妈妈去摸邻居家闯了祸的可爱的小狗时的样子，真的好像。
“干儿子！张司泊！”远远地，杨阿姨在那边朝他们使劲儿挥手。
陈一舟听到那句‘干儿子’，浑身打了个激灵。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们一行人前后排着，相继进了一家老树咖啡馆。然后点了几杯咖啡和几块小蛋糕。
杨阿姨总算说话算话，在一口气吃了大半块蛋糕之后，她对着二人开口道：“司泊父母，其实，是我们的邻居。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搬来的，过日子一向很小心谨慎，也不怎么与人打交道。如果不是有一天，我们家羊跑他们那边去了，我们估计也没机会说话。”
“那他们的长相和性格怎么样？”陈一舟问。
“长相？就普通人的长相呗，喔，对了，他妈妈的眼睛倒与他有些相似。”她伸手指向张司泊。
“是吗？”陈一舟望着张司泊的眼睛，努力拼凑着他母亲的一点轮廓。
“至于性格，他们两个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平时和我们打交道，都是最简单的‘是’、‘不是’还有‘去’和‘不去’之类的，有时候真的会被他们给气个半死。”她说着说着，情绪有点激动。
“有没有他们的照片？”
“照片？哪里有照片喔，那时候，天灾人祸的，饭都吃不饱。谁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跑去照相馆？”她的眉眼间全是藏不住的怒意。
一旁的蔡叔叔扯了下她的袖子，示意她好好说话。
她看了眼陈一舟和张司泊，似是意识到她自己说话太冲了，与在他们面前塑造的形象不符，收了点怨气，继续吃剩下的半块蛋糕。
然后再问她，她就缄口不言了，打着饱嗝说：“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陈一舟知道她的打算，不过，她没有打破他们的底线，所以，也没说什么。一行人散场，准备各自回家。
因为喝得多了，陈一舟想去洗手间，正好杨阿姨也要去，就算是‘结伴同行’了吧。
陈一舟心里有点不舒服。她们就是在厕所门口撞到来着，她对陈一舟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陈一舟还记得。
而且，只在陈一舟一个人面前，她的态度便少了几分遮掩，看起来很尖锐。
陈一舟不愿与她搭话，先行一步准备出去，可是在经过她身边时，她突然开口了：“你是可怜他才要嫁给他吗？”
“说什么呢？”陈一舟愣了下，转身看着她。
她在衣服上擦着手，说：“难道不是吗？你敢说你不是因为他可怜才对他好的？你那只是怜悯不是爱，你问问你的心，它真的不知道吗？”
陈一舟被她的烁烁目光震在原地，仿佛一颗心都被她掏了出来！在愤怒地回了句“不关你事”之后，陈一舟转身就走。准确地说，她是在逃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