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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似水的流年

偶有闲暇的时候,简庭涛难免会想起那场十几年前的初遇。

即便难堪,即便鄙夷,即便不愿回首。

当T大新闻学系高材生简庭涛初初在美丽的T大校园里那棵同样美丽的相思树旁那栋灰楼遇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他其实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未来,会跟她有什么牵扯。

那年的简庭涛,是大三的学生。一日,因为社团活动,到音乐系的那栋灰楼里边去找人。兜了一圈也没找着,他的耳朵一向尖得很,路过古筝教室,隐隐约约听到琮的古筝,他侧耳听了片刻,微微一怔。

居然是《林冲夜奔》。

从小跟着母亲听过无数次演奏会的他听着听着,微笑,点头,好个酣畅淋漓!如此行云流水毫无凝滞,却一星半点匠气都无,他顿时起了浓浓的好奇心。

向来矜持的他留了个心眼往里看,一愣。里面背对着他坐着的,竟然是一个苗条纤弱的女孩子,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看上去绝不超过十八岁,乌黑的短发齐齐覆在线条优美的颈间,微微低着头。

她坐了片刻,似乎自己也在慢慢回味,而后她又信手拨弄起来,这次,是婉约优美的《高山流水》,渐次又转到《梅花三弄》,这样一首一首弹下来,节奏舒缓婉约,乐丝游弋迂回,转圜之间竟然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简庭涛心中微微一动,这样幽暗安静的环境,这样婉如郁夜幽兰的乐音,令他几乎有些恍惚起来。

夕阳朦胧的光晕中,那个纤弱的身影逐渐逐渐模糊,摇曳成浅浅的,带着莫名忧伤的幻影。

简庭涛一回到宿舍,正在洗脚的老徐看到他就大叫:“庭涛,一下午上哪儿去了,想打球都找不着你。”

他是科比的忠实粉丝,连签名球衣都托美国亲戚不远万里捎回来,珍而重之地挂在床头,寻常人等根本近身不得。简庭涛他们曾讥笑他:“放你家祠堂吧,更保险。”

憨厚而做人有点迷糊的老徐擦擦脚,又摸摸下巴,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对了,差点忘了,许婷婷来找过你。”

简庭涛放下手中的东西,皱了皱眉,有点心不在焉地道:“谁?”

老徐哗啦一下,把脚伸得老高晾干,瞪大眼睛半真半假地调侃他:“庭涛,这可是你不对了啊,你可以不知道校长书记是谁,可以不知道关定秋凌宗尧是谁,怎么能不清楚我们新闻系第一美女的名字呢?”

简庭涛任他胡说八道,和衣往床上一躺,更加心不在焉,“唔,找我有什么事?”他已经想起来了,那个眼睛大大、皮肤雪白、头发微鬈、个子高挑、看上去有点混血的女孩子。上次系里开舞会,他记得跟那个女孩子聊了一会儿,似乎还跳了一支舞。

老徐的口气艳羡中有点酸溜溜的,“啧啧啧,不用明知故问吧老兄?”

一旁的小马从游戏机前抬起头来,嘿嘿一笑,也掺上一脚,“别大惊小怪了老徐,这不是常事儿吗?再说了,系花算什么,哪有中文系那朵校花儿招眼啊?”

此君更搞笑,从大一开始,每个周末轮番邀请班上女生上自修,次次落空,个个无望。于是乎,从大二开始,自我宣布以电脑为妻游戏为妾。

不可一日无妻,更不可一刻无妾。

简庭涛闭上眼,不再搭理这两个无聊之徒。

老徐起身,对着镜子装模作样琢磨了半天,回头朝他们嫣然一笑,“看我。”

简庭涛抬头一看,实在撑不住了,就连一直冷眼旁观不吭声的叶青承也不由笑出声来,“你脸上中风了吗?”

老徐扬扬得意满心雀跃地道:“有没几分这厮……”他用下巴点点简庭涛,“的神韵?”

简庭涛啐了他一口,一跃而起拉过叶青承,“走,不要听他发神经。”

两人站在屋顶的天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叶青承俯身做了几个俯卧撑之后,转身看他,“对了,庭涛,你妈怎么同意你来念这个专业?”他眼前浮现出简贾月铭那张不苟言笑端庄雍容的脸,永远梳理得一丝不乱的髻,还有那双不言自威的眼睛,“说实话,你念不念这个,还不一样要回去?”何必多此一举。

简庭涛耸耸肩,“谁叫她就我一个儿子?”他漫不经心地道,“我跟她说,我就喜欢这个,如果不让我念,大学毕业我就走,随便找个小国家待着不回来。”他转身看向叶青承,“你呢,原本不是一直对艺术设计更感兴趣?”

叶青承想了想,“我无所谓,你知道的,我们家一直做的就是出版业,再说,”他也耸耸肩,“前阵子我跟家里闹得极不愉快,你又不是不知道,总得各自妥协下是不是?”

简庭涛点头,复又摇头,有点幸灾乐祸地道:“你父母的安排说不定有道理。”虽然说刚进大学就订婚早了点儿,但看上去那个女孩子似乎也还将就,至少门当户对。他撇嘴,有些不屑,他们还不就是讲究这些?

叶青承皱眉,“听说她就喜欢上网晒自己的宝贝,香水啊,化妆品啊,首饰啊,什么贵什么稀罕晒什么,”他几乎是有些刻薄,“我怕她有一天连我一块儿晒上去。”

简庭涛笑,“那,你现在……”

叶青承摊了摊手,“骑驴看唱本呗。”他一副不想多谈的厌倦模样,极快地转移了话题,“昨天青岚还说起你来着。”

“说我什么?”

“‘哥,我好像好久都没看到庭涛哥了。’”叶青承模仿起自己妹妹略带娇嗲的嗓音来还真有点惟妙惟肖,“听听,你这个大哥是怎么当的。”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就知道自个儿潇洒快活。”

简庭涛切了一声,完全不当回事,“你当是愚人节哪,”他想了想,关心地道,“喂,她快念高三了吧?”

叶青承“嗯”了一声,微微苦笑,“成绩不太好,偏偏志向又高,再看吧。”他睨了简庭涛一眼,“庭涛,你跟我们一块儿长大的,有空帮我开导开导她。”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眼看着新年快到了,各系都在如火如荼举办各种各样的迎新晚会。

简庭涛跟叶青承外出闲逛,走到知行堂门前,看到里面济济一堂,坐着不少人。

叶青承眼尖,一看是中文系的晚会,忙拉住简庭涛,“庭涛,听说大门口对面那家牛排做得地道,走,我请你。”

简庭涛也看到了,偏偏停下脚步,他淡淡地道:“音乐会?”他睇了叶青承一眼,从从容容地径自往里走,“愣着做什么,进去啊。”

叶青承无奈,只好跟在后面。

安静的音乐会,突兀地进来两个高大的男生,众人眼光不由得聚了过来。叶青承清晰地听到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他更加无奈,斜眼看向简庭涛,后者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径自找到空位坐下。

他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坐着,微带不屑,气定神闲。叶青承倒是有点儿如坐针毡,但他睇一眼简庭涛,再看一眼不远处那张略带幽怨的脸,随即宽慰自己,人家正主儿都不当回事,你算是狗拿耗子瞎操哪门子心?!于是,他也抬头,看向舞台,定下心来看演出。

简庭涛的唇边一直微含冷笑,静静看着台上的钢琴独奏,舒伯特李斯特的《听!听!云雀》,中规中矩,无功亦无过。

一曲终了,大幕拉上,他有点倦怠了,微微闭眼。

而当灯光渐渐隐去大幕重新徐徐拉开的时候,他下意识睁眼,陡然间心底一窒,仿佛天地间一切全都渐渐隐去,在明亮干净的舞台上,只剩下那个缓缓而至的,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的身影。

是她。

他瞬间弹直身体,八个字蓦然盈上心间:心素如简,人淡如菊。

二十年来,就算身边女生来来去去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如此飘逸出尘。如玉般的肌肤,恬淡清秀的脸庞,一弯眉毛下纯净的双眸盈盈然无喜无嗔,一袭素雅的米色长裙,胸前佩着玉炔,不算是绝色,但是,那种眉宇间透出的绝代光华,居然让他一时间,看得呆住了。

他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徐志摩剑桥初见林徽因时那一刻心底的深深悸动。

你是天边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

你不必诧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迹

……

他动了动,低声说了句话。

叶青承有点奇怪地转过身来,“什么?”

简庭涛摇头,“开始了。”

熟悉的《林冲夜奔》。一样的酣畅淋漓。那个怀抱古筝的女子,衬着身后精心设计的大幅背景,无边无际的绿,几缕碧树的发梢,从天幕上坠落下来。曳动的白云,如黛的青山,柔婉清丽的古韵,奔泻出高山流水,整个场景,如画般明快洗洁,却令人无法忘怀。

她不是在弹奏,她是踩在古筝上舞蹈。

整个音乐会场鸦雀无声。就连呼吸声,仿佛也轻不可闻。

女孩子演奏完,脸上仍是一片平静,接着,她低下头去,从容背起古筝,轻轻鞠躬,而后如翩飞蝴蝶般渐渐远去,消失在台后。

很久很久之后,众人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一般,叶青承清晰听到身后绵延不断的窃窃私语:“是我们系新生吗?怎么从来没见到过?”

他微笑,钱钟书说得对,人们一吃蛋,往往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找那只下蛋的鸡。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繁杂,越来越热烈,“是咱们系的?新生?不可能吧,迎新时候我怎么没见着呢……”

“……”

“……”

突然间,有人插嘴:“不是咱们系的。”他顿了顿,卖关子般,“听说,是柯大才子费了好大劲请来的。”

“柯轩?”有人大声哀叹,极其惆怅般,“没戏。”

叶青承也微笑了一下,由衷而欣赏地道:“人淡如菊。”他转身,“像陈逸飞的那幅油画,先声夺人。”这才发现,简庭涛微微低头,仿佛压根没听到般陷入沉思,他捅捅他,“怎么了?”

简庭涛抬头,笑了笑,“什么?”

叶青承看看他的表情,“走神了?”

简庭涛站了起来,“没有,在想一些事情。”

走出很远,走到校门口了,他才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还行。”

人淡如菊。

命运女神可能兼司他职,偶尔客串冷面笑匠的角色。

那个女孩,他昨天晚上才刚刚遇见。

第二面。

简庭涛路过篮球场。夜深人静,突然听到有嘭嘭嘭投篮的声音,他是篮球发烧友,一时好奇转眼看去,心中突然一动。朦胧的月光下,婆娑的相思树影中,那个小小的篮球场上,角落里,一个灵动的苗条身影穿着运动服,正在篮下投篮,姿势飘逸轻柔,娴熟舒展之至,出手潇洒精准。

简庭涛走过去,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观看。凭借那个背影,他早已一眼认出,是个女孩。是那天的那个女孩。那个背影,他一直印象深刻。

很少有女孩子把篮球耍得这么漂亮,这么洒脱,这么游刃有余,该是下工夫好好练过吧。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那个身影仿佛丝毫不受影响,自顾自练着,而后,她突然间停了下来,仰头看着那个篮框,半晌之后,她缓缓坐下,抱膝,将头埋了进去。

简庭涛有些奇怪,忍不住轻声开口:“喂。”

女孩恍若未闻,还是低头不语。

他走上前去,“喂,你没事吧?”

女孩子抬头,淡淡的泪痕。昏暗的月光下,她看着他,简庭涛依稀看到巴掌大一张小脸,陌生而微带戒备的眼神,然后,她迅速低头,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拾起地上的篮球转身就要走。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简庭涛也不知道怎么了,仿佛被她避之如蛇蝎的举动隐隐触怒,他禁不住伸出手去,“喂——”

迎接他的,是女孩子反应极快的一个动作。

他眼前一花,而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女孩子早已杳无影踪。而他则有些狼狈地倒在地上,捂住被砸中的鼻梁。

当晚回去,叶青承抬眼看他,无比诧异,“庭涛,你忘了咱们宿舍已经有七个篮球了吗,还买只回来干吗?”

简庭涛绕过他,“供着。”

天气越来越冷了,关心素去地下餐厅吃饭,出来的时候,适逢下雨,人实在太多,她闪躲不及,被重重踩了一脚。

她疼得几乎要倒抽冷气。好容易忍住疼,抬眼看去,一片熙熙攘攘的人流和雨伞的映衬下,她看到一张脸。眼睛不是很大,鼻子不是很挺,嘴巴稍稍有点薄,但是凑在一起衬着乌黑而滴下水珠的发,就很有几分生动。那个人毫无愧色地直盯着看她,“是我踩你的。”

她低头下去,敛眉,转身要走。开玩笑,这种小伎俩也敢拿出来现!

男生拦住她,“是你砸的我。”

她抬眼看他,反应极快地道:“那么扯平,你就不应该再挡我的路。”

她也一早认出这个人。不是因为那次灰楼,也不是因为那次篮球场偶遇,其实,他并不知道,她一早就认得他。

刚进校的一日午后,心素跟室友魏琳约好出去逛街,魏琳是有名的迟到大王,出门尤其磨蹭,心素便站在宿舍旁的小竹林边上耐心等待。

好容易魏琳来了,二人刚准备走,就听到竹林里面隐隐有哭泣声。她们微微一惊,好奇心起,伸头看过去,就看到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女生穿着短裙,长得很是漂亮,然而神情忧伤,对面的那个男生身穿米色休闲服,个子很高,抱臂站着,蹙着眉微微不耐的模样,表情很是淡漠。

哦,应该是一对吵架的情侣。心素转回头。从小在大学校园里长大,对这样的场景,她早已见怪不怪。

不一会儿,女生有点激动地说了句什么。心素听到那个男生回复了几句什么,但她听不清楚。片刻之后,那个女生一脸愤恨地跑了出来,差点撞到了心素身上,心素有点无措地看着女生有些哭红的眼,心底有几分恻隐。

不一会儿,那个男生面无表情地大踏步走了出来,心素睨了一眼,嗯,长得还有点模样。她心里本能地起了几分反感。

男生半低着头,根本没有看她们,径自扬长而去。

有一就有二。三天后的午后,心素跟爸爸的弟子,N大中文系美女老师萧珊约好去打羽毛球。当她站在球场旁的榕树下等萧珊时,居然好死不死地又碰到相似的一幕。那个不远处站着的男主角是同一个人,甚至她这个路人甲也是同一个人,但是故事的女主角居然已经易人。啧啧,她暗想,中国经济要照这速度发展,赶英超美可不就是一眨眼的事?

当那个男生独自一人站立了片刻,再次走向她这个方向时,心素趋利避害地低头。不过,不劳她费心,那个男生还是旁若无人地直接走了过去。

如果他就此不再出现,就此消失,她也就逐渐淡忘,毕竟这世上,生命中匆匆过客何其多?而食堂门口这般场景,在那场音乐会后,她已领教过不止一次。以心素跟柯轩的交情,帮他救急不值一提,她只是后悔没多弹错几个音符。

可就算如此,她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算是学校风云人物的人,现在竟然来招惹她。她知道他是新闻系的。他叫简庭涛。她的一切认知来源于博闻强记的魏琳。她摇了摇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事实上,才进校没多久,在宿舍女生们的卧谈会上,她就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今天我看到简庭涛了耶,就是简氏集团的那个公子哥啊……”

“其实人家还可以,别总是公子哥公子哥的。他还是新闻系篮球队队长呢,校队主力,篮球打得超棒!”

“喂,听高年级的人说,他蛮奇怪也蛮风流的。那些女生哪,偏偏喜欢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切,都够折腾的……”

……

心素还知道,简庭涛乃T市著名家族企业简氏集团掌门人贾月铭的独生儿子,未来简氏集团的继承人。

贾女士是T市人大代表,经常上新闻,跟关教授也有来往。只是,在心素看来,基因这个东西,未必会显性遗传。简同学在N大最最闻名的,倒不是他还算显赫的家世,而是他身上所发生过的无数似真似假的花边新闻。其中,就包括名列N大有史以来地下流传的十大最具轰动效应新闻第六位的,中文系系花因不堪被拒绝抑或被抛弃为他自杀未遂的流言,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因此,对于身边有着这样一个十数年如一日深情依依缅怀前妻,即便美女当前也全然柳下惠一个的绝种好男人兼好老爸关定秋先生的关心素而言,简庭涛不啻是SPXH1统计聚类分析中完全应该剔除掉的那个小样本。

所以,她几乎没什么犹豫,凭借小时候练过的基本体操功底,在那个极其狭窄的阶梯转角空间内灵巧转身避开他。

就在转身瞬间,简庭涛听到她的声音,清晰而略带嘲讽,“对了,那只篮球是我借体育组的,”她顿了顿,话里的嘲讽意味越来越浓,“我已经替你打了欠条,麻烦你尽快还回去。”

好吧,简庭涛承认,如果不是这句话深深惹恼了他,或许他原本也就是要认识她,仅此而已,也就是要……

可惜人生,似乎没有或许。

只有开始,或是轮回。

于是很快地,关心素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轨迹开始微妙地,被动地,不期然地改变了。

一天中午,她照例回宿舍休息,传达室里那个胖乎乎的阿姨笑眯眯叫住她:“心素啊。”她总是喜欢连名不带姓这么叫她们,以显得亲热,“有你的花儿。”她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我就说,这么乖巧好看招人喜欢的女孩子,就是瘦了点儿,哪点比不上那些个女孩子哪?”

心素有些哭笑不得。她老人家敢情以为现在还是大唐盛世哪,再说了,没听魏琳整天在宿舍里嚷嚷的,都信息社会了,送花这么老土的事儿谁还做呀,都改上网聊天发邮件了。

胖阿姨一边念叨着,一边转身拿出那盆她小心翼翼珍而重之藏在柜子里的插花。

心素心底微微一动。枫为霞,菊为秋,中间恰如几只孤鸟正在霞光中翻飞于江水之上。

关定秋先生酷爱各种奇珍异卉,心素耳濡目染,认得出中间那几支是鹤望兰,静静地被怒放的花丛簇拥着,花茎从叶腋抽出,似鸟儿的长颈,花苞紫红,花萼橙黄,花瓣淡蓝,恍如一群展翅欲飞的彩鸟。心素不由自主微笑了一下,低低地道:“天堂鸟。”英皇乔治三世的皇后莎洛蒂最钟爱的花。

她随手从花丛中取出那张折得很精致的小卡片,上面行云流水般几行字——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盆插花源自铃木巷子。1990年东京插花博览会上的神来之笔。

借花献佛。

她有些意外,再看看署名:简庭涛。

她一愕。随即嘴角微微一撇。借花献佛?

佛不喜。

从第二天开始,胖阿姨的笑容就一天比一天灿烂。因为心素面不改色胡诌的一句:“我花粉过敏,随便您处理吧。”那些一日比一日新奇而珍贵的奇花异卉整日闲置在传达室,被她精心放置在最显眼的位置。好几次上级来检查的时候,都特别夸赞她懂得动心思给学生们营造一个温馨舒服的环境跟氛围,和宿舍门楣上的匾额相映成趣——

霞乃云魂魄蜂是花精神。

她高兴的原因还来自于宿管会研究决定,给她另加了两个月的奖金。

心素偶尔会听到那些不可避免的猜疑和窃窃私语,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即便面对同宿舍女生的旁敲侧击,她也闭口不言,嘴巴紧得撬也撬不开。

但其实她的心里是很有几分恼火的。

因为这个简庭涛显然是存了一千二百个心,莫名其妙地要跟她坚持不懈地持久作战了。

送到宿舍的鲜花不收?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萧珊老师,乃心素老爸关定秋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号称T大最具浪漫气质的美女老师,她唯一对外系执教的公选课——古诗词鉴赏课历来以口碑最好,系别最广,上课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踏遍整个阶梯教室而闻名T大。有学生曾经在校园BBS上夸张地形容过——

“好像整个楼板都在震动。”

所以,聪明的简庭涛其他课一概不挑,单单卡在这门课上,来向她宣战。

一日午后,萧珊老师拿出讲义,刚上了几分钟课,就听到门口有些怯怯的一个声音:“请问——”

萧珊老师回头一看,是一个看上去绝没有超过十八岁,一看就知道是初入城市丛林的生手的送花小妹,她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木芙蓉。萧珊聪慧异常,又博闻强记,一眼就看出是三醉芙蓉,也称双色花,在一天就能变幻出三种颜色,早晨刚开放的时候,花朵的颜色是洁白的;中午时分,它又慢慢变为淡粉红色;到傍晚快要凋谢的时候,它又转为深粉红色。这种花的生命周期短暂,往往早晨开放到晚上就凋谢了。

她心里大概有点数,朝那个人友善地笑笑,“有事吗?”

她一开口,台下睡醒或是没有睡醒的学生们立即精神起来,一阵连绵不断的骚动和窃窃私语。送花小妹脸皮薄,从来没见过这等豪华阵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老半天之后,才嗫嗫嚅嚅地道:“请问——”她的脸越来越红,“关心素在吗?”

一直津津有味看到现在的关茵捅了捅身旁的那个人,原本低着头的心素立刻抬起头来。她心里叫了一声苦。那只打不死的蟑螂又来了!这些天来拜他所赐,她已经深受荼毒,楼梯上上下下的女生眼中仿佛都淬了毒。果然,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看向她。她无奈,将手撑住额头,半趴在桌上假寐。

旁观者们尤其是男生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看好戏的大好时光,一时间口哨声四起,哄笑声不绝于缕,甚至鼓掌和拍桌子声也开始声声入耳。

心素头疼万分,头大如斗,胃也开始跟着绞痛。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胎啊?!

她抬眼朝讲台上看去,一向和关心素颇为熟稔,堪称她闺中密友的萧珊老师竟然也含着略带戏谑的笑看她,一副置身于外看好戏的模样,关心素目睹这十八年来唯一之怪现状,再加上周围唯恐天下不乱的“收下”、“收下”的鼓噪声,心底无数个小人开始飞沙走石般暴走。

她低低呻吟了一声,趴在桌上,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好吧,天太冷,她十分不介意窝起来当鸵鸟。

这个时候,萧珊老师也总算好心地跳出来给她解围了,“对不起呵小妹妹,我们正在上课,有事儿下课再说好吗?”

魏琳着迷般趴在窗台上盯着那盆花,第十三次啧啧有声地道:“真神奇啊……”

心素看了她一眼,索性把耳机塞上。

那个眉清目秀的送花小妹直到她们上课结束,直到心素趁着人流渐渐散去,磨蹭到最后出门,仍然孤零零地站在门前的那个角落,她的脸上,倔强异常,又有些可怜兮兮地深恐有辱使命的模样,心素已经走了一段路,想想不忍,算了,她和那个叫什么简庭涛的怪胎的事情,犯不着牵连到无辜。

这个年头,不肯委屈别人,那只好委屈自己。这一点,想必阴险狡诈的简庭涛同学早就想到了。

有一有二就有三。

于是,一次次下来,心素心里往往发急跳脚,但在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妹面前,她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般空落落的得不到任何回应,僵持来僵持去,僵持到最后,也只好莫可奈何地,在一道道或艳羡或嫉妒或耐人寻味的目光中,勉强收下那一束束的奇花异卉。

但是,在她的心底,对那个叫什么简庭涛的,极为鄙夷,敬谢不敏,且相见如冰。这种见异思迁拿感情当儿戏的男生,活该进炼狱,永世不得超生,而现在,他居然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最好还是省省吧。

她的眼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很久很久之后,她摸了摸颈项上的那个精致的项链,和项链上那个同样精致的心形吊坠,她想起篮球场上那个潇洒身影,那张含笑的脸庞,那双轻轻鼓掌的修长的手,心里蓦地一黯。

简庭涛的耐性好得出乎心素意料之外。他的花样翻新也是心素始料未及的。尽管心素口风紧得比起中情局职员来也有过之无不及,但素来人精的魏琳可没这么容易放过她,隔三岔五来探听她的口风:“心素,我今天听说……”

这阵子以来的鲜花攻势已经惹得知情的住在同一栋宿舍楼的简氏亲卫队们恨得牙痒痒的,直替一向风流倜傥的简庭涛不值,心素固然可以凭借超人的定力,完全当这个叫作简庭涛的大号苍蝇不存在,她魏琳可是兴趣大大的有。

心素通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道听途说不可信。”她寥寥几句简单敷衍搪塞过去,“有兴趣的话,以后有时间,听我细细道来。”垃圾般直接倒掉。

寡言淡语,说了等于没说,到得后来,魏琳往往没趣。

消息传得太快了,从来不关心八卦的柯轩竟然也旁敲侧击来问她:“心素,最近忙吗?”

心素一开始没听出来,“还好。”

“没什么事吧?”

心素诧异,“没有啊。”

柯轩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那好,有事再联系。”

放下电话很久很久,心素这才醒悟过来。

尽管敌我相持可以让人有足够想象空间,但只有短兵相接,才永远是战场的不二法则。

心素抬眼,看向又一次微笑着出现在她不远处的简庭涛,他正和另一个男生入座。阅览室里安静的空气仿佛霎时间起了涟漪般。这段时间,全T大的学生都口耳传颂津津乐道着一件事情:曾经过尽千帆的女生杀手简庭涛此次棋逢对手,碰上了虽然只念大一,但是实力明显更加强劲,堪称强中更有强中手的金融学系新鲜人关心素。

几乎所有T大人都知道关心素是堪称T大无冕之王的中文系大师级的,即便金庸先生来访时也毕恭毕敬向他讨教问题的关定秋教授的掌上明珠,家学渊源,其来有自。而且,关心素是有名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从来都是闲云野鹤般独来独往,不仅与大多数女生无甚交情可言,与T大男生,更是几乎从无任何交集。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和这样知名的老爸,再加上关心素的容貌和出尘气质,T大80%以上的男生,几乎不敢做癞蛤蟆之想。如今,居然有人愿意以身试法地企图打破这个几乎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时间,抱着看好戏态度的,自然远远超过了真心祝福的。

几乎所有T大知情的男生女生都想看看,简庭涛和关心素二人,究竟鹿死谁手。据说,还为此开出了规模庞大的地下赌盘,尽管因为都是穷学生,赌注亦只可能是一顿两顿简餐般甚为寒酸,但是,就连简庭涛班上的同班同学,或是知交好友,也全无气节地,站在标示着关心素三个字的天平彼端。

心素低头,自顾自看书。明天小考,她没心思理会其他。

“笃笃笃”三声,她抬头。

魏琳朝她笑了笑,递过一张纸条。

心素觑了一眼,“打个赌吧?”

走道尽头的转角阳台。

“不要再送花,不要再接近我,不要浪费时间。”心素静静转过身来,看着不远处的简庭涛。

“为什么?”简庭涛双手插在衣兜里,脸上仍然是那种似有若无的笑。跟心素曾经见过的相比,少了几分不耐,多了几分隐隐的咄咄逼人。

心素敛眉,淡淡地道:“为什么?因为我砸到你?还是因为其他?”她的神色,远远超乎十八岁的成熟,淡然而坦白,“我以为,能写出那样水准留言的人,不会如此肤浅。还有,”她眉头微蹙,“世上好花好景太多,可是,”她垂下眼帘,“我偏偏不喜欢。”

这几乎已经是不礼貌的挑衅,简庭涛似乎没听出来她的隐喻,依然浅笑,“原来你对我印象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差。”

心素低头,一言不发。她终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女生,虽然冷淡,到底稚嫩,一鼓作气宣布完自己的看法之后,一时间,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应对眼前这个老道的臭男生。

她继续沉默。

简庭涛微微耸肩。

同样的话,就在前一天晚上,向来不喜欢八卦,不理会他绯闻,不过问他私事的叶青承也问过。他看着简庭涛最近的反常举动和其他人的议论,冷眼旁观了很多天,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单刀直入:“为什么?”

简庭涛从来没这么反常过,令人隐隐心生担忧。

以多年的相处,就算不甚理解,叶青承也清楚地知道,从一开始,简庭涛就笃定关心素即便不看在他几乎天天风雨无阻地鲜花赠佳人的苦心上,也会看在那个忠尽职守的花店小妹我见犹怜的模样上,不得不收下那些她显然看得很碍眼的花。

况且,一进T大,从无数的学长们津津乐道的口中,叶青承他们早就知晓一个T大师生们表面上彼此心照不宣但暗地里传得风生水起的消息,那就是,中文系美女老师萧珊,不仅曾经一度是关定秋先生最为得意的弟子之一,更是关先生自十多年前丧妻以来,无数企图接近他而未果的女子中,唯一例外的那个。

这些年来,萧珊老师称得上是关先生唯一的红颜知己。尽管不知为什么,关先生多年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似乎无意要跟萧珊老师发展超乎友谊的关系,但是,所有T大人都知道,萧珊老师痴心不改地,从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孩,一直等到如今三十几岁的风姿楚楚的知性女人,是为了什么,就连当时尚且年幼的关心素都清楚得很,一直陪伴她照顾她的亦母亦姐的萧珊阿姨在等什么。但是,这两个当事人,还似乎就准备这样乐此不疲地一辈子这样耗下去了。

白白跌碎一地眼镜片。

但是,叶青承清楚,以简庭涛的精明,不会看不出这个姓萧名珊的名列T大四大美女教师之一的女子,堪称一支很具潜力的绩优股,只要善加利用,日后必定会获得丰厚回报。

他不会不未雨绸缪。

最令叶青承担忧的是,简庭涛居然难得闲情,一时兴起在T大校园网开设了个人BLOG,而且莫名其妙地BLOG点击率居然日益攀升,最终发展到在一个半月后的某一天,天天雄踞榜首,且绝无下滑之虞。对一干看好戏的众人来说,原本只想当个旁观看戏者,谁承想还有可能成为剧中人,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路人甲乙,但总算是聊胜于无,一时间众人纷纷摩拳擦掌硝烟弥漫。倒叫一直以为简庭涛只是一时兴起,随便玩玩而已,且心态颇有些复杂地冷眼旁观的叶青承,心中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简庭涛,是已经完全疯狂了,且不怕疯得更厉害些!

所以,现在的叶青承急于想探个究竟,不顾简庭涛阴晴不定不耐烦的脸色,偏偏固执地一直锲而不舍地坐在他对面。他思索片刻,轻轻试探地问:“古筝?”

他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那样的话,跟那些一看到你上场就在看台上兴奋大叫的幼稚小女生们有什么区别?”

他十分不客气地道:“庭涛,需要我小看你吗?”

简庭涛沉默片刻,也摇摇头,极其客观地道:“你肯定也听得出来,跟资深专业人士相比,其实有一定距离。”

叶青承更加诧异,“容貌?”

他路上偶遇过关心素几次,不得不承认,先天的清丽容颜,跟后天良好的家教,使得略显瘦弱的她鹤立鸡群,永远是众沙之中一粒小而耀眼的明珠。但是,跟简庭涛以往身边那些姹紫嫣红才艺兼备的女孩子相比,却未见得有多么出类拔萃。至少,不足以让简庭涛如此。

简庭涛摇了摇头。她并没有超越桑颖的美丽。

叶青承想了想,迟疑片刻,“那么……因为她……”他非常明白简庭涛向来好胜的性情。

简庭涛竟然又摇了摇头。

叶青承几乎有点沉不住气,“那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简庭涛注视着她。她低着头,浓密的发下,光洁的颈,仿佛他又看到了那天音乐会上那道淡淡的几乎是圣洁的光晕。他微微眯眼。

关心素,奇怪的,特别的,令人琢磨不透的女孩子。

半晌沉寂。两人面对面站着,相隔咫尺,却又仿佛无比遥远。

又过了很久,心素正待说什么,突然间手机铃响,她接起来,“柯轩吗……好,我就来。”

她不再理会他,低头远远走开,几乎是有点躲避。

简庭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线。

柯轩。成功保研,并据传内定为关定秋先生关门弟子的中文系大四学长,号称T大著名才子。至少,关心素向来谨慎,身边唯一出现过的男生,尽管频率极为稀少,还就是这位颇有李杜遗风的,气质与关心素堪称不相伯仲的柯同学。

叶青承就是因为这个,而特别对他提了一句:“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以关心素的生活背景,庭涛,你没有丝毫胜算。”

简庭涛低下头去,凝视着地上斑驳的树影,他的耳边,依稀仿佛又听到那悠远的古筝,香也袅袅,韵也袅袅,云一样飘逸,雾一样妙曼,直袭入他的心。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话,有些爱,从来都不会稍纵即逝。

他的唇角逸出淡淡的笑。

心素如简。

真正的原因,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并且,她,关心素,是第一个将他的名字高高悬挂在体育系罚款单上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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