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岸南别墅。
指针不知疲倦走动,到10点处停留一秒,继续辛勤工作。
风声将窗帘吹得呼呼作响,黑夜里,露出人形模样,张牙舞爪,鬼魅一般骇人。
几千万豪宅,空旷华丽,唐姗只身一人,从二楼辗转至一楼。
目光一顿,合上窗帘的右手停住,唐姗记得,她没开过这扇窗。
片刻神情恍惚,窗帘已经拉好,她又想,大约是自己记错了。
茶几上,手机沉默多时,等到心力交瘁,始终等不来一句回复,唐姗右手来回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静静望着灰暗屏幕,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三个字,辗转心尖。
“哐啷”一声,惊得她浑身一颤。
循着声音望去,她看见玻璃杯滚落在地,顿时粉身碎骨。
唐姗拢紧领口,指腹透过衣料,感受逐渐加剧的心跳。
她拿了手机紧握在掌心,缓缓走向客厅另一端。
盛夏天,空调将屋内温度控制得刚刚好,独独身后,夜风裹挟热气送进来。
唐姗突然顿住前行脚步。
她没开过身后窗户,一扇都没有,可刚刚关了那扇窗,背后又有夜风灌入,叫人汗毛倒竖。
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银色物体由掌心滑落,做自由落体,一声闷响,昭示所有罪恶隐入夜色。
第三日凌晨,北苑小区。
醉鬼脚步凌乱,泛红脸颊是半小时前的尽兴证明,此时此刻,头脑虽已停止运转,兴致高涨依旧。
不远处,铁栅栏上人影晃动,重重叠叠,看不清楚。
只能隐约看清,是个女人,而且,是赤身裸体状态。
醉鬼“嘿嘿”一笑,心头色欲被勾起,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不轻不重,想证明难得一遇香艳情形,并非做梦。
疼痛感真实清晰,他下定决心,机会难得,即便咸湿春梦,也要一探究竟。
丰胸细腰一览无余,再往上,女人圆润肩头、细长脖颈裸露在外,无一丝遮掩,醉鬼细细欣赏,神色陶醉。
最后一眼,女人姣好面容近在眼前,精致美丽,嘴角笑容诡异,好似人皮玩偶。
下一秒,酒鬼两眼一翻,七尺身躯直直倒地,竟被吓晕过去。
四个月内,两起命案,第一名死者苏韵被抛尸郊外,由晨跑者意外发现;第二名死者唐姗,仿佛橱柜展览品,被挂在居民区后门铁栅栏上,浑身赤裸、任人观赏。
世事无常,大约任谁也料想不到,生前拼命挣再多风光,死后却尊严全无。
审讯室。
笔尖轻敲桌面,窸窸窣窣声响,预示好戏上演。
“你和死者唐姗是什么关系?”阮夏望着对面的男人,皮相出众,面色冷淡,既无庭上巧言善辩、意气风发之态,也看不出一丝黯然神伤。
程聿舟这人,还真是冷静得近乎冷血。
“朋友。”简洁明了两个字,却不足以叫人满意。
“朋友,还是前男友?”
“都是。”轻描淡写态度,阮夏身为旁观者,也不免看得寒心。
“6月30号晚上九点五十五分,在死者失踪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你们说了什么?”郁南开口问道。
“没什么。”冷淡语调,掩盖不住程聿舟迷人烟嗓,说不配合倒也配合,说配合,又避重就轻,“十秒通话而已,随便聊聊。”
“唐姗失踪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郁南继续问。
程聿舟抬眼,瞥一眼郁南,“酒吧街附近,和朋友在一起。”
“哪个朋友?”
半晌,没有回应。
终于,程聿舟眉尾挑起,抬手松了松衬衫领口,不紧不慢,“戴启智。”
三个字,再熟悉不过,可此刻从程聿舟嘴里出来,险些叫阮夏一口气呛在气管里。
死者唐姗是戴启智情人,又是程聿舟前女友,而程聿舟和戴启智早已是名存实亡的师徒,这三人关系好比百慕大三角,扑朔迷离。
“你和戴启智师徒关系早已经决裂,这么巧在唐姗失踪那天晚上见面?你们聊了什么?”阮夏紧紧盯着程聿舟,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表情。
“那天晚上十点一刻,我和戴启智在酒吧街附近见面,十点四十五离开,开车经过北容路、川宁桥方向,十一点二十到家,之后没有离开过,路口和小区监控都可以证实。”
盛夏天,程聿舟西装革履,言谈举止冷静克制,丝毫不受燥热影响,不似街头巷尾路人,白色背心随意卷起,露出走形身材,只为乘凉、不顾形象。
一根酒红色领带,仿佛鲜血凝成,凉意驱散夏日炎热。
他没给阮夏明确答案,取而代之,给了她更想要的——不在场证明,短短几句话成功让审讯室归于寂静。
低气压试图填补冷场气氛,结果,是徒劳无功。
“对了,唐姗生前得过什么严重疾病么?”
结束前一刻,阮夏突然发问,问题莫名其妙,让身旁的郁南同样发怔。
得到程聿舟否定答案,意料之中,她不再追问。
“你想到什么了?”程聿舟走后,郁南问她。
同上一起案子,在死者母亲家中一样,阮夏总会忽然间冒出令人费解的问题,有时让郁南也措手不及。
“我在想,凶手为什么没有从唐姗身上拿走什么。”
“哎我说你这小丫头,钻牛角尖出不来了是吧,这俩案子几乎就没有一样的地方,你怎么就认定是同一个凶手?”梁诚在新人面前,总忍不住卖前辈经验,即使阮夏、郁南从不买账,仍然浇不灭他一腔热情。
“要我看,就算程聿舟有不在场证明,他也照样有嫌疑,你们想过没有,他前女友成了他师父的情人,现在怀着孕,又想复合,说不定唐姗这孩子就是程聿舟的,唐姗用怀孕要挟复合,程聿舟为了摆脱她,干脆杀了她。”
梁诚一副福尔摩斯架势,越说越觉得自己推论精彩,自我陶醉、刹不住闸,“不然哪有人前女友惨死,还能这么无动于衷的?还有,戴启智跟程聿舟闹翻了多久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偏偏在唐姗失踪当天晚上约程聿舟见面?是不是程聿舟事先给自己安排好的不在场证人?你们俩别成天就知道什么犯罪心理啊,瞎背那些个东西根本没用,说得神乎其神的,查案子要讲证据,光会背书能顶什么用。”
“你说得对,”阮夏难得这一回,痛痛快快向梁诚举了白旗,可再往下,却让梁诚黑了脸色,“凶手作案手法不一致,死者没有被开膛、没有被性侵,很多细节都不一样,但是本来在犯案过程中,作案手法就是会不断变化和改进的,凶手在找到最有效的作案手法之前,都不会固定一致;这次的案子,我确定是凶手是同一人,想知道原因么?”
行至最精彩处,她一个急刹车,吊足梁诚胃口。
“凶手杀害死者,之后弃尸北苑小区,还把死者当成商品一样,绑在小区后门铁栅栏上,供人观赏。凶手把死者的四肢绑在铁栅栏上,但是死者手腕也有被捆绑的痕迹,身上还有多处瘀伤,应该由撞击导致,所以我推断……”
阮夏深吸一口气,“死者生前应该被蒙住了眼睛、绑住双手,在一个空间很大的房子里,很可能是别墅里逃生,而且,这个逃生机会,是凶手给的。”
“第一名死者苏韵身上,也有多处瘀伤。”郁南补充道。
阮夏同他对视一眼,点头,“对,苏韵是盲人,但唐姗不是,我认为,凶手限制了唐姗一部分行动自由。”
“凶手给死者机会逃跑?”梁诚揉了揉后颈,语速缓慢,质疑态度明显。
阮夏不受干扰,继续说道,“很明显,苏韵生前受到过凶手残忍虐待,但是在唐姗身上,除了撞击产生的瘀伤,和割喉致命伤之外,并没有其他伤痕,所以,凶手并不是从虐待死者的过程中获取快感,苏韵是凶手的第一名被害人,凶手当时还处于尝试、磨练的过程,而唐姗这个案子,凶手的手法明显升级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凶手发现自己无法从虐待被害人的过程中取得快感,恰恰相反,他是在暗中观察被害人逃生过程中获取快感,当被害人以为自己终于得到机会逃生,求生欲望达到顶点的时候,凶手会突然出现,彻底掐灭被害人的逃生希望。”
而且,凶手不会立刻杀死被害人。
阮夏目光掠过梁诚,直直望着一言未发的顾靖扬,“凶手出现之后,不会立刻杀死被害人,他需要时间享受,享受那一刻的快感,享受被害人眼里的、肢体上的恐惧,等到他享受够了,才会杀死被害人。”
精彩推论,掷地有声,谁知居然陷入冷场。
梁诚不屑一顾,顾靖扬也无回应。
“唐姗和苏韵都是遭割喉致死,手法一致。”幸好,有队友郁南支持,阮夏才不至于孤军奋战,“还有上一次,凶手利用两次通话,获得更多时间和死者相处;这次,唐姗在周五晚上失踪,周日凌晨被抛尸,凶手特意选择了这个时间段,同样是为了有足够时间,折磨死者。”
梁诚摸了摸鼻子,审视阮夏、郁南,两条粗浓眉毛拧着,十分抢戏,“就当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有点道理,但是你们想过没有,唐姗和苏韵,这两个人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上,可是一点交集都没有?”
苏韵是盲校老师,家境普通,生活两点一线,简单至极;唐姗是律师,住千万豪宅,一屋子名贵奢侈品当摆设。
经济条件、生理状况差异悬殊,外形没有相似之处,工作生活也没有丝毫交集的两人,又是如何双双被凶手选中?
阮夏咬唇,终于被问住。
她陷入沉默,回忆起和顾靖扬询问唐姗保姆时的情形——
钟晚霞,四十多岁中年妇女模样,身形偏瘦,面容和善,是唐姗家中保姆。
“礼拜五下午,我儿子学校来电话,说我儿子出了点事,我急急忙忙就走了,走的时候,好像是忘记关窗了,我心里还后怕呢,别真忘记关窗,到时候让田田跑出去了,唐小姐又该着急了。”
田田是唐姗养的折耳猫,当晚十点,监控显示,折耳猫撞倒了桌上的玻璃杯,惊到了唐姗。
“我礼拜五走之前给唐小姐打了个电话,周末我一般不过来,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哎……”钟晚霞低叹一声。
“唐姗平时一个人住么?怀孕之后也是?”阮夏问。
“按理说,是该有人照顾她,这不是……”钟晚霞面露尴尬,很快又掩饰过去,“嗨,唐小姐喜欢清净,不喜欢有人打扰,我在这儿做了快一年了,其实平时跟唐小姐也不怎么多说话。”
“平时经常有客人来么?”顾靖扬开口问道。
钟晚霞面色一怔,顿了顿,“戴先生常来,不过最近这个月,也不怎么来,差不多是半个月前吧,我听见戴先生跟唐小姐吵了一架,之后就不怎么来了。”
“戴启智?”
钟晚霞点点头,不愿多言。
“除了戴启智之外,还有没有别人?”
“戴先生太太,偶尔来过几次,”两女相争,自古以来不变命题,到头来往往两败俱伤,即便有胜利者,仍要接受未来新鲜挑战。
谁能说,赢了这一次,便赢得了日后每一次爱情婚姻守卫战。
可偏偏,总有人乐此不疲。
“其他的,几乎就没什么人了,尤其是这半年,唐小姐其实在家的时间都不太多。”
顾靖扬点点头,结束询问。
“6月30号,周五晚上9点55分,唐姗出事之前,最后一通电话打给程聿舟,之后她在客厅,好像被吓到了,10点15分,唐姗主动关了别墅监控,”阮夏走向顾靖扬,继续说,“别墅没有被强行进入的痕迹,说明唐姗在等什么人,又或者,她是主动离开的。”
“不对……”阮夏摇头,否决自己刚刚的推论,“如果唐姗是主动离开,她没必要关监控,所以,她应该是在等人,而且,她等的人见不得光……”
唐姗不希望有人知道,她等的人是谁。
“唐姗等的人,就是程聿舟!”
回忆戛然而止,梁诚粗哑声音响起,“唐姗的保姆也说了,除了戴启智跟他老婆,平时没别人去唐姗别墅,更何况这几个月,唐姗一直纠缠程聿舟,还有,唐姗出事之前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程聿舟的,肯定是约他见面,说不定还拿了什么要挟他,程聿舟干脆决定杀了她,至于唐姗身上的伤,你刚才也说是撞伤,唐姗住的就是别墅,说不定就是逃命的时候,留下的伤。”
他全盘推翻阮夏先前推断,竟然也合情合理。
“程聿舟有不在场证明。”阮夏捉住漏洞反驳。
“行,你说两个案子凶手是同一个人,”梁诚这次沉住气,不急不缓反问,“那为什么凶手这次没有侵犯唐姗?还有,上一次凶手挖了死者眼睛,为什么这次也没有?”
阮夏年轻漂亮的脸孔泛着红,这一刻,分不清是气恼还是窘迫。
梁诚接连两个问题,她一个都答不上来。
她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气氛僵持不下,没人肯退让一步。
“查案不是靠猜,找证据出来,让你的推断站住脚,”最终收场,还是要靠顾靖扬,他看一眼梁诚,接着转向阮夏,“你也一样。”
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