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做一幅画,浓墨重彩,引匆匆路人,驻足观赏。
从咖啡厅出来,阮夏迟迟未回神,脑子里同一个念头反复,两年前,让邓仲明害怕的男人,是否和当年连环案的凶手林宿,是同一人?
如果是,邓仲明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是,陆凯究竟是谁杀的?
人人都有嫌疑同秘密,像从天而降的无数碎片,没可能抓住每一片,可唯有将每一片放对位置,才能拼出完整无误图案。
越想越没头绪,阮夏走得越发慢,被顾靖扬远远落在身后,跟不上他步调。
街头行人兴致好,用手机记录这座城市连日来,难得的美好景致。
偏偏来电显示不识趣,打断宁静一刻,阮夏低头看屏幕上三个字——刘女士,顿时哭笑不得。
真不愧是她亲妈,给她安排了三次相亲未遂后,反而越挫越勇,好像没什么能熄灭一腔热情。终于上周末,她发了网上某个新闻链接给刘女士,开诚布公,“妈,你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人,越来越不愿意结婚么?”
网络新闻标题,正中刘女士心结——“为什么越来越多人不想结婚了?”
“我不想知道。”刘女士干脆果决,关了对话框。
来电显示提醒阮夏,最终还要回归现实,逃避不是办法,她无奈接通电话,“妈,我今晚真没空去跟人吃饭。”
余光瞥见顾靖扬放缓脚步,她目光被吸引。
晚霞斜阳,勾勒出他挺拔身影,异性从他身旁而过,忍不住回头再欣赏一眼,随时间流逝,回头率有增无减。
“妈,最多一年内,我一定带男朋友回家。”
夸下海口,阮夏一双眼望着前方背影,心思百转千回。
一年时间,应该够了?
毕竟加上之前的两年,如果三年她还未追到顾靖扬,未免太失败。
又不禁去想,如果真有那一天……还能怎样,她只能继续准备第四年“复读”生涯。
收拾好心情,阮夏以同样步调去追顾靖扬,一来一往,两人之间距离居然越来越短,原来,是他放慢速度。
总算跟上顾靖扬,气氛却异常安静,阮夏眸光一转,小心试探,“顾队,我之前在网上看见有人问,说追了一个男生两年还追不到,为什么?你觉得呢?”
“有人在网上问这种问题?”顾靖扬垂眸看她,反问,一双眸又黑又深,锁住她逐渐不自然的脸色,到最后终于肯放过她,“可能,追得不够明显。”
声线低沉,淡淡一句,又好像暗示。
不够明显么?
她这样,还叫不够明显?
阮夏被那双眼吸引,微微发怔,认真仔细反省两年来,自己是否追得太含蓄,她有暗示、偷偷画他的样子、再暗示……
好像,的确是太含蓄?
眼前光线被遮住,阴影落下,她下意识抬眸,再度对上那双眼,浮浮沉沉,眼神专注集中,让阮夏呼吸、思绪在这一刻停滞。
“阮夏,现在不是时候分心。”
像是在警醒她。
“我又没让你分心,”酸涩充盈心口,一瞬间来不及体味究竟是什么滋味,她又听见顾靖扬下一句。
“你会让我忍不住分心。”
顾靖扬抬手,在她头顶温柔抚过,九个字,叫一颗心经历跌宕起伏、起死回生。
入夜。
这场雨夹雪,下了很久。
目光所及,道路两旁景观褪去原来模样,被染一身白色,纯粹无垢。
一道窗,隔绝车内外,内部温度适宜,甚至能叫酒醉半醒的顾久感觉气温过热,脱掉外衣。
顾久酒量不好,名副其实的两杯倒,倒没有稀奇古怪的酒品,喝醉了之后,反而像小孩子,性格娇软、话也变得多,和平时判若两人。
好像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人,是个九岁小女孩,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心,刚刚一路不断骚扰开车的程聿舟,却始终被他冷落,以至于现在,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磨磨蹭蹭,偏要得到他关注才肯罢休。
“小九,”程聿舟微微挑眉,耐心耗尽,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是对着满口谎言的当事人,而是顾久。
他试图拉开顾久,让她规规矩矩坐好。
眉骨轮廓越发明显,程聿舟忍耐力已到极限,偏偏顾久紧紧抱住他脖子,在他颈间轻轻磨蹭,像渴求skinship的小孩子。
“今天是生理期第几天?”
顾久终于停下,微微怔住,仿佛正试图解读“生理期”是什么意思,努力多时,终于在脑海中搜索到残留清醒意识,“第四天。”
“有意的?”烟嗓在夜里,要人命的低哑与性感,程聿舟圈住她腰肢,另一手制住顾久试图继续乱蹭的手,已经有警告意味。
窗外,有行人路过,铃声是中低音慵懒男声,刚好唱到一句英文,暧昧应景。
“I'll fuck you if you let me baby.
I'll fuck you if you let me baby.
I'll fuck you if you let me baby...”
一句歌词,循环四次,余音在空旷街道回响,缠绵不绝。
“不闹了?”望着顾久眼睫上下颤动,程聿舟目光微微凝滞,知晓那只长久以来,在他胃里振翅的蝴蝶,已经破茧而出。
捕捉不到飞行轨迹,大约,早融入他意识。
顾久有气无力点头,意识总算稍稍清醒,因为程聿舟刚刚的话,还有,他不断下滑的手。
他真想做,生理期也不是障碍。
顿时,顾久像他掌中被掐住七寸的蛇,逃不出,瞬间变成温顺乖巧模样,趴在他胸前,一双手老老实实勾住他后颈,不再作乱。
一人千面,向来是女人的拿手好戏。
车内,气氛渐渐降温,恰好到最和谐适宜状态,顾久忽然出声,“你做了叶信辉辩护律师?你想为他做无罪辩护?”
她耳边,晃过四个月前,梦境里姜准夫妇一段对话。
“但你再看看程聿舟这几年的案子,哪一个不是争议十足,你能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也许,他只是一个被误解的人。”
梦境是否能预言未来,顾久不确信,可直到她走近程聿舟之后,才听懂这句话。
顾久不愿再解读,程聿舟究竟是好是坏,反正,她不喜欢好人;她在意的是,现实与梦境循环往复,是否最终会归于同一条路。
“你能不能不要卷进去?”
她想阻止那场车祸,一件或许由始至终,在现实中并不会发生的事;而且,没任何正当合理的缘由。
顾久一再逆反本性,做出荒谬事,理由,无非只有一个——她终于遇上一个,令她输不起的人。
半湾豪宅,被公认为贺宁市唯一“卖一间少一间”的豪宅,换言之,有市无价,反而更引得众多身份显赫人士趋之若鹜,热度长久不衰。
邓家别墅坐落于半湾最老牌豪宅区,地势高,视野开阔,夕阳余晖落下,淡红色外墙折出光线,叫人晃眼。
权势与财富的象征,逼人仰头直视。
今天下午五点,邓仲明母亲潘颂霞发现儿子在卧室被勒死,立刻报警,刑警队到时,潘颂霞已经将自己反锁在主卧,不愿见人。
如今,邓家大小事,全靠邓仲明堂兄邓仲伯操持,他外形条件上佳,成熟有魅力、体型良好,必定自制力十足,全然不似那些脑满肠肥的商人,颇有上位者风度。
“今天一天,没有客人来过,”别墅因邓仲明的死乱作一团,邓仲伯俨然成最后一根主心骨。
今天下午,邓仲明死于自己的卧室,被领带勒死,而且有明显挣扎痕迹,可邓仲伯却说,这段时间邓家没有外人出入。
更奇怪是,邓仲明死亡时间内,邓家人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变故突如其来,保姆尖叫声、脚步声纷繁杂乱,原来,潘颂霞把自己关在主卧的这段时间里,服食药物企图自杀。
药瓶滚落在地,瓶身卷住一条菲拉格慕丝巾,是两年前的款式,毫无存在感躺在地上,脚印不断叠加、毁去原来模样。
命运也如同你我,由无辜纯真孩童成长,受磨砺与苦难,最终褪去青涩,有人长成坚强隐忍模样;也有人,千疮百孔,堕入深渊,再找不回最初模样。
一天之内,邓仲明遇害身亡,潘颂霞服药自杀,别墅如同一根炸弹引线,一触即燃。
幸好,救护车及时赶到,来得及挽救后者生命。
医院。
“你们不觉得,潘颂霞的反应很奇怪……”阮夏回想刚才那一幕,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不是潘颂霞,而是那条被无数次踩踏而过的丝巾。
“她儿子被害,一时想不开自杀也有可能。”梁诚倒是能够理解。
摇摇头,阮夏显然不赞同梁诚的意见,“潘颂霞发现儿子被害,伤心欲绝是常理,可是她竟然不想知道凶手是谁,不想看到凶手被抓获,第一反应是自杀,为什么?”
从发现邓仲明被害,到选择自杀,中间不超过两小时,怎么可能会有人发现儿子被害,不想看到凶手被绳之于法,反而立刻选服药自杀?
“潘颂霞知道凶手是谁。”
不好奇凶手真实面目,因为潘颂霞知道,凶手是谁;选择服药自杀,因为她宁死也不愿面对真相。
顾靖扬目光微沉,扫过其余三人,继续说道,“邓仲伯说过,今天邓家没有外人出现。”
“凶手不是外人,是邓家的人。”郁南抢先一步,在阮夏之前反应,又稍稍顿住,仔细思考头脑中那个念头,可能性究竟有多高,“是林宿?”
刑警队刚查到,两年前,邓仲明可能和林宿有联系,转眼间,邓仲明就被杀,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
“可是我们把邓家查遍了,邓家上上下下,根本没有这个人。”话未完,阮夏脑中蓦然晃过泛黄画面,年代感十足,故事不新鲜,最后一幕却将观影者情绪拉扯到极致,然后崩断,叫人潸然泪下。
那是顾久让阮夏去看的一部电影,冷门小众的老电影,故事结尾揭开谜底,是兄弟作案。
戏如人生,电影某些桥段令阮夏忍不住想起这个案子,她也曾想过,邓仲明和林宿,是否会是兄弟,可事实证明,邓家根本没这个人。
亲眼见证儿子生命终结,身体温度冷却、逐渐僵硬,再到拿起电话报警;此时此刻,潘颂霞已经没任何求生欲望。
刚刚从生死线边缘被拉回来的人,坚定信念,一心求死,由始至终,不背叛自己心愿。
病房四壁惨白,映衬潘颂霞死灰面容,她眼眸低垂,没话说、没表情,像被抽走全部生命力,只剩皮囊。
剩一张人到中年,仍然优雅美丽的好皮囊。
“邓太太,在你报警前,最后一次见邓仲明,是什么时候?”阮夏问,缓缓走近潘颂霞。
不出意料,没回应。
阮夏没催促,给潘颂霞足够时间,等她稍稍平复。
“下午四点左右。”
六个字,喑哑无力。
“当时卧室里除了邓仲明,还有没有别人?”
“没有。”
这一次,潘颂霞回答时间明显缩短。
“今天下午四点到五点这段时间,你没有没在家里听见争执或者打斗声?”
“没有。”
前后两次回答,仿佛机械声,生硬复读。
“邓太太,邓家今天有没有客人上门?”阮夏再次发问,这次紧紧盯住潘颂霞惨淡面容,不想错过她脸上任何细节。
潘颂霞仍然简简单单两个字回复,“没有。”
“那邓家人呢?有没有邓家人上门?”
话未落,她看见潘颂霞忽然抬头,又愕然顿住,最终答案,毫无意外,“没有。”
“邓太太,我理解你……”阮夏未说完,被潘颂霞看一眼,那双眼,空洞、无神、无生息,像死人的眼睛。
潘颂霞的眼睛告诉阮夏,她不理解。
她或许足够聪明、观察入微,懂如何抓住最重要信息破案,但她不可能理解潘颂霞。
悄无声息中,潘颂霞躺下,扯过被子盖住肩头,只露出一张脸,毫无意欲的面孔,如果屏住呼吸,或许叫人分不出来,和已死的邓仲明,有任何区别。
病房外。
“潘颂霞有意在隐瞒,为什么不让我继续问下去?”阮夏抬头,不解望着顾靖扬。
“你也知道她在刻意隐瞒,从她身上问不出什么。”眼前一扇门,是真相和谎言的黄金分割点,有人拼命想隐瞒,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也有人,为找出真相,最终交付性命。
“潘颂霞对凶手很熟悉,她在保护凶手。”顾靖扬垂眸,和阮夏对视中,道破真相,“你认为,凶手和潘颂霞会是什么关系?”
如此强烈保护欲,宁死不愿面对真相,只有一种可能……
“不可能,潘颂霞只有邓仲明这一个儿子,而且,凶手跟林宿,又会是什么关系?”
换言之,凶手是否是邓仲明不为人知的哥哥?和林宿究竟有什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