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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朝千古伤心事 每思豪杰泪满襟

不朽的文天祥

2006年5月1日,我驾车从深圳到江西。主要目的地,是南宋大英雄文天祥的家乡富田。

去富田前,我先去了位于吉安县城边上的文天祥纪念馆。纪念馆规模不大,非常残旧。正庭之中,有一座文天祥的高大塑像,近前抚摩,似乎不是汉白玉材料,而是由一种近乎化学喷塑的东西制作而成。细看台座,由台湾的吉安同乡会捐资兴建。不过,这座塑像很大气,把宋朝美男子大丈夫文天祥的精神状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惜的是,伟大民族英雄的纪念馆门庭冷落,只有五六个人参观。其中,还有两个远道而来的韩国人。

距离吉安市五十七公里的富田村,有埋葬文天祥尸骨的墓地。非常庆幸的是,有一条乡村水泥公路,一直修到文天祥的墓地。由于路上一直下大雨,我打算开到墓地所在的村子再买酒吊祭文天祥。不料,进入村子,问一个妇人农户,对方说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子没有小卖部。我说要拜文天祥,问是否有酒卖我。这个农村妇女恍然,说你要拜神啊,就送了我一瓶她家自制的米酒。

用这瓶浊酒,满怀一腔敬意,我祭奠了文天祥。

文天祥的墓地非常干净、整洁,只是太岑寂了些。2006年的五一假日,估计我是全中国唯一一个吊祭文天祥的人。我一向不信“怪力乱神”。奇怪的是,五一这天,我开车从井冈山出发,一路暴雨,可到了吉安的文天祥纪念馆时,天气忽然放晴,甚至出了太阳;再往文天祥墓地走,近两个小时的路程,一直是大暴雨。甚至距离文天祥墓地两公里的时候,还是暴雨如泼。

当时,我心中暗暗祈祷,文丞相在天有灵,应该会保佑我拜祭时停雨。果然,行至墓地,天虽然阴得厉害,却无点滴雨落。

刚刚拜祭完毕,开车走出两公里,忽然又降暴雨。这种奇遇,让我这个无神论者感慨万千。

“红帜已歇歌声消,环宇梵音飘九霄。”如今,各地动辄花数亿、数十亿的金钱修庙。仔细想想,正是文天祥这样的人,保证了中国精神的不死、儒家传统价值观的不死、民族精神的不死。

宋朝、明朝灭亡之际以及抗日战争期间,之所以那么多人慷慨赴义、挺身殉难,绝对不是什么菩萨保佑国家,而是人的精神、是不屈的凛然、是文天祥的英雄大义所感召。回想2006年1月28日,乙酉年除夕。是夜,在最“物质”的中国南方城市深圳,我手持一卷宋诗,信手乱翻,确实觉得不少宋诗书卷气过于浓厚,多数作品用典繁复,诗意平凡。特别是南宋末朝的诗作,境界狭小,诗风浮弱,诚无大可观之句。忽然,文天祥的一首《除夜》赫然入目: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此诗作于元朝至元十八年,即1281年,是文天祥平生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这一首诗,诗句冲淡、平和,没有“天地有正气”的豪迈,没有“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慷慨,只表现出大英雄欲与家人共聚一堂欢饮屠苏酒过元旦的愿望,甚至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丝寂寞、悲怆的情绪。

恰恰是丹心如铁男儿这一刹那的柔情,反衬出钢铁意志之下人的肉身的真实性。这种因亲情牵扯萌发的“脆弱”,更让我们深刻体味了伟大的人性和铮铮男儿的不朽人格。

于是,时隔725年,我,一个客居岭南的天津士子,依旧在一个岑寂除夕夜晚,为这位江西籍的中华伟男子洒下热泪。

《除夜》一诗,没有雕琢之语,没有琐碎之句,更无激昂的口号式咏叹。可是,我们仍旧感受得到心灵的一种强烈震撼。无论时光怎样改变,无论民族构成如何增容扩大,无论道德是非观念几经嬗变,文天祥作为我们民族精神的象征、作为忠孝节义人格的伟大图腾,万年不朽,颠扑不灭,在日后无数个世代仍会是激励一辈又一辈人的道德典范。

临安城上竖降旗

南宋都城的陷落

1276年,随着元军铁蹄的步步逼近,宋廷方面,已经是惊惧至极,朝中乱成一锅粥。当朝宰相陈宜中派陆秀夫去平江见伯颜,表示宋朝可以向元朝称侄或称侄孙,甚至“奉表求封为小国”,只要元朝能止兵,一切都答应。

伯颜仍不答应,坚持要宋“称臣”。陆秀夫归临安复命,谢太后泣言:“苟存社稷,称臣亦可。”

当时,谢太后等人还心存幻想,以为对元朝奉表称臣上尊号献岁币,还可以保存原有疆土。

此时,入朝不久的文天祥很有远虑,他深知元人无信,上疏请谢太后允许宋恭帝的一兄一弟出临安,即吉王赵昰、信王赵昺。谢太后同意,进吉王为益王,判福州;信王为广王,判泉州。以驸马都尉杨镇和二王两个舅舅“提举二王府事”。由此,两个娃娃王爷,即将开始他们颠沛流离的生活。

文天祥,字宋瑞,又字履善,江西庐陵(今吉安)人。其人“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是个魁伟白皙的美男子。二十岁时,文天祥举进士,对策集英殿,以“法天不息”为题,洋洋万言,一挥而就。宋理宗奇其才,大喜,钦点文天祥为第一,文天祥成为御题状元。不久,因丁父忧(为父守丧),文天祥归乡。二十五岁时,时为刑部郎官的文天祥直言上书,请斩主张迁都避敌的太监董宋臣。而后,宦海沉浮,因敢言有为,“累为台臣论罢”。贾似道秉政,文天祥行制文,言多讥讽。贾似道大怒,指使台谏罢斥文天祥,迫其“致仕”,时年才三十七岁。

德祐初年,新君即位,诏天下勤王,本来退陷于乡两年之久的文天祥捧诏涕泣,终于踏上了光耀万世的不归之路。文天祥原字履善,宋理宗钦点其为状元后,叹其名佳,“天之祥,乃宋之瑞也”,故而文天祥又字宋瑞。

陈宜中见元人不允和议,计无所出,只得率群臣入宫见谢太后,请迁都避祸。谢太后开始不允,陈宜中等人“恸哭以请”,太后终于答应,回内宫立命宦者、宫人收拾行装。

结果,等到夜晚,却不见陈宜中等人来接驾。谢太后大怒:“我本不想迁都,大臣数以为请。今我欲行,众人又不至,是骗我这个老妇人吗!”急怒之下,谢太后“脱簪珥,投之地,遂闭阁,群臣求内引,皆不纳”。其实,陈宜中本来是想转天一早成行,情急仓促之下,忘了告知谢太后出发时间,使得太后因空等大发雷霆。

元军方面,在正月十八已经三路会师,扎营于临安以北的阜亭山,真正是兵临城下。文天祥、张世杰上疏请帝室入海避兵锋,表示他们二人率守军背城一战。陈宜中不许,经与谢太后商量,派人携传国玉玺出城交与伯颜,准备投降。

至此,宋廷由议和变成了议降。

伯颜让人译读宋朝降表,结果,他对以宋恭帝的名义上呈的降表内容非常满意:

宋国主臣谨百拜奉表言:臣眇然幼冲,遭家多难。权奸似道背盟误国,至勤兴师问罪。臣非不能迁避,以求苟全,今天命有归,臣将焉往!谨奉太皇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两淮、四川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三百余年宗社遽至陨绝,曲赐存全,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本来,身为首相的陈宜中应亲自出城到元营议降。但此人奸诈加胆小,竟然在定下投降“大计”后,置帝室及临安于不顾,连夜逃走,跑到自己老家温州清澳躲避。

宋将张世杰见宋廷不战而降,率所部离去,屯军定海,以观形势。

文天祥等人出城,在明因寺见伯颜。文丞相状元出身,起初还想以口辩说服伯颜退军,保全残宋社稷:“本朝承帝王正统,衣冠礼乐之所在,北朝(指元朝)将以本国为属国呢,还是想毁我社稷宗庙?”

伯颜:“社稷必不动,百姓必不杀。”

文天祥:“北朝若有意保存本朝,请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再商议岁币与犒师之事。如此,北朝可全兵而返,此为上策;如果北朝想毁我宗庙,灭我国家,则淮、浙、闽、广等地大多未下,成败还不可知,如此,兵连祸结,胜负难料!”

出乎伯颜意料,文天祥这个“亡国宰相”如此抗言直陈,让人愠怒。于是,伯颜语气强硬,以死相逼,威吓文天祥。

文天祥大怒曰:“我乃南朝状元宰相,但欠一死报国,刀锯鼎镬之逼,又有何惧!”

一句话,噎得伯颜辞屈。在座元朝诸将面面相觑,数人按剑而起,大有杀文天祥之意。

伯颜见文天祥风仪俊爽,举止不俗,心知此人定是豪杰人士。他呵呵一笑,遣返其他宋使,独留文天祥于元营。

文天祥大怒,数次请归,诘问伯颜:“我来此议两国大事,为何扣留我?”

伯颜笑称:“请君勿怒。君为宋大臣,今日之事,正当与我共之。”话虽如此说,伯颜令元军两名大将率军卒严加看守文天祥。

临安方面知事不妙,驸马都尉杨镇等人忙乘间奉益王、广王两个孩童出走婺州。伯颜闻讯,立刻派范文虎(奸臣贾似道女婿)率军追赶。

1276年二月初五,宋恭帝率百官“诣祥曦殿望元阙上表”,正式举行了投降仪式。

伯颜取南宋谢太后手诏,“谕天下州郡降附”。南宋的宫廷琴师汪元量为此有诗讽曰:“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醉歌之五》)

而后,宋廷罢遣文天祥等部勤王兵,以贾余庆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此举并无实际意义,只是表示宋廷告降官员品级之高),刘岊同佥书院事,与吴坚等人并充“祈请使”,准备诣元大都告降。“(贾)余庆凶狡残忍,(刘)岊狎邪小人,皆乘时窃美官,(自)谓使毕即归,不以为意。”

至此,伯颜引文天祥与即将前往大都告降的宋臣共座。文天祥悲愤至极,面斥贾余庆等人,并指责伯颜失信。陪坐的吕文焕充好人,从旁劝解。

文天祥瞠目斥之:“汝吕氏家族世代受国厚恩,不能以死报国也罢,竟肯阖族为逆,岂不羞乎!”言毕,文天祥离席而去。

羞愤之下,吕文焕与贾余庆等人共劝伯颜拘押文天祥,把他押往大都拘禁。

伯颜遣人入临安,尽收宋朝衮冕、圭璧、符玺及宫中图籍、宝玩、车辂、辇乘、卤簿、麾仗等宫廷禁物,催促全太后、宋恭帝、宗室高官以及宫人,皆北行大都“入觐”忽必烈(谢太后因病暂不行)。

为此,汪元量有诗叹曰:“谢了天恩出内门,驾前喝道上将军。白旄黄钺分行立,一点猩红似幼君。”

南宋大将李庭芝在扬州闻知宋帝、宗室被掠北去,涕泣誓师,率四万人夜捣瓜洲,准备夺回被俘的少帝及全太后等人。元军防备森然,不果。

宋恭帝赵显北迁大都后,被忽必烈封为“瀛国公”。1282年,他又被元人迁往上都(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青年时代,为避免被害,赵显自求为僧,往吐蕃习学佛法,终成一代高僧,修订翻译了《百法明门论》等不少佛经。至治三年,思宋亡国旧事,赵显(时法名合尊)作诗云:“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结果有人持诗上告,元廷认为赵有复国招贤之意,下诏赐死了他,时年五十三岁。

宋朝以文教而兴,以文过于武而亡。可叹的是,其末帝之死,也缘于一首诗,真让人扼腕低回,思索久之。

益王、广王被转移途中,刚刚投附元朝的原宋将范文虎将兵追之甚急。杨镇一时间奋不顾身,让杨淑妃的哥哥杨亮节掩护二王及杨淑妃先逃,自己断后,表示:“我将死于彼,以缓追兵。”

途中,诸人狼狈不堪,无马无轿,皆徒步而逃。最危急时刻,二王等人躲于山中七日,断水绝粮,几乎饥渴而死。凑巧的是,宋朝统制张全与数十军卒恰好往南逃,于是众人会合,一同逃奔温州。不久,宋臣陆秀夫等人闻讯追至,并召陈宜中来见。又召张世杰,张世杰在定海接报,率军来赴。

于是,众人推益王赵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檄召诸路忠义,同奖王室”。

本来,元朝已经在实际上灭亡了南宋,元军诸将皆不愿再驰往南荒继续战斗,元朝行省官员也大多想放弃肇庆、德庆、封州、梧州等地,认为那些地方地处僻远,没有太大军事、政治价值。

关键时刻,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力排众议,坚决不同意在两广一带弃戍,并上疏忽必烈,为之分析天下形势,认定穷寇必追。结果,元朝最终向当地增兵益戍,致使南宋最后一丝复国的希望很快破灭。

百死愁绝终不悔

文天祥的坚持

文天祥被元军押解大都途中,至镇江,趁看守不备,又有手下侠客杜浒等人相助,连夜逃出,跑到真州(今江苏仪征)。

时为安抚使的苗再成闻讯开城迎接,喜极而泣,表示说:“两淮之兵足以兴复国家,只因二帅关系不睦(二帅指李庭芝和夏贵,当时苗再成还不知夏贵已降元),如能合纵连横,一心抗敌,取胜不难。”

文天祥闻言也很兴奋,问:“苗安抚您有何计策?”苗再成答:“当今之计,先约淮西兵直趋建康,元军闻知必调集部队阻挡。我趁此机会可指挥淮东诸将,以通州、泰州之兵攻袭湾头,以高邮、宝应、淮安兵攻扬子桥,以扬州兵攻瓜步,再以水军直捣镇江,同时举兵,大张声势。如此,湾头、扬子桥一带,元兵留守不多,当地人又多盼我大军反攻,肯定能一举克之。然后,三面合攻瓜步,我本人指挥水军自水上进逼,瓜步必能攻下。如取瓜步,以淮东兵入京口,淮西兵入金陵,扼断元军归路,定可擒其主帅,收复失地。”

文天祥闻言,非常赞许,忙写信给死守扬州的李庭芝,并派出信使四处约结未降的宋将。

可惜的是,由于当时战乱四起,信息不通,又因文天祥本人先前参加与元军的“议和”,致使李庭芝对他存有极大的戒心和误解。再加上宋军有败兵逃归扬州,报告说元军派了一个丞相到真州说降。

接到文天祥的书信,李庭芝认定说降的“丞相”肯定是文天祥,并忖度文天祥是以计诱他出扬州,然后趁机让元军来攻。于是,李庭芝派人送密信,命令苗再成杀掉文天祥。

苗再成不相信文天祥是元人派来诱降的奸细,又不敢违背李庭芝的命令,就亲自把文天祥骗至真州城外,示之以制置司“格杀勿论”的命令,让文天祥自寻出路。

回城后,苗再成不放心,怕文天祥真是元军招降的奸细,派出两路人试探文天祥,嘱咐那些人,只要文天祥是说降者,当场就把他杀死。

两路人佯装成出城降元的溃兵,向文天祥打招呼。文天祥不知是苗再成试探他的“计谋”,苦口婆心以忠义苦劝那些要外出“降元”的士兵为国尽忠,两路士兵大受感动,他们不仅没有杀文天祥,反而为他们一行人带路直到扬州城下。

四鼓时分,文天祥诸人抵至扬州城门,赫然见到四周贴了数张宋朝悬赏捉拿“文丞相”的告示,写明“死活皆赏”。

众人相顾吐舌,只得窜身向东,准备从海道逃走。途中,他们遇到络绎不绝开拔的元兵,一行人慌忙躲入烧毁的墙壁中潜伏。藏了两三天,几个人差点儿饿死,幸亏遇见几个樵夫,乞得几口干粮得以幸免。

逃至板桥,元军忽至,一行人又蹿入灌木丛中。元兵看得真切,往灌木丛中射了一阵乱箭,并活捉了杜浒等三四个人。

幸亏捉人的元兵是汉军,得了杜浒等人的银两后就偷放了他们。几个人回到原地,把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文天祥用木棍制成的简单担架抬至高邮稽家庄。当地庄主是位义士,派人护送文天祥等人先至寿州,然后由通州入海,一行人终于得达温州。

对于此次嫌猜、历险,文天祥有《出真州》诗十三首感怀,真实再现了当时的仓皇和狼狈。

1276年6月,陈宜中、张世杰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为帝,改元“景炎”。进封皇弟赵昺为卫王。改福州为福安府。以陈宜中为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张世杰为枢密副使;陆秀夫为签枢密院事。

不久,文天祥赶至,诏拜右丞相兼枢密使。由于陈宜中主持“国事”,怕引起内部纷争,文天祥“固辞不拜”。小朝廷便授文天祥为枢密使同都督。

众人出计献策,下诏各地,以图兴复。恰于此时,留于江南的南宋故相留梦炎“响应”元朝召唤,自动出降,充当新朝鹰犬爪牙。

丹心不改天地悲

文天祥的最后努力

文天祥到福州后,提出要回温州组织舟师,由海道而进收复两浙。陈宜中不同意,文天祥只得作罢。

陈宜中的想法,是放弃温州,把大本营全移至闽地,依靠张世杰收复两浙以自洗其先前弃都亡命之罪。出于这种私心,他当然不想让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文天祥立功。于是,陈宜中就把文天祥外派,让他在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开府,招募士兵。

在福州的短暂准备期间,九死一生的文天祥把先前所写的诗歌编为一集,名《指南录》,皆为向南奔君的纪实诗:“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诗文字字带血,句句含悲,特别是文天祥所写的《指南录后序》,高度形象地概括了他自德祐二年(1276年)以来元军兵临城下至他最终逃往永嘉的整个过程: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

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不久,文天祥转战至汀州(今福建长汀),派赵时赏率一部军士去取宁都(今江西境内),派吴浚取雩都(今江西于都)。同时,在江西坚持抗元的刘洙等人听闻文天祥开府,纷纷提兵来会。

景炎二年(1277年)五月,文天祥集结部队,自梅州出江西,吉州、赣州坚持抗元的宋军皆来赴,合军收复会昌县。七月间,文天祥部下赵时赏等人分道攻取了吉、赣周围的不少地区,把赣州包围起来。

闻听文天祥在江西声势大震,衡山、抚州等地残余宋军也纷纷加入进来,一时间士气高昂。

元廷闻报,非常紧张,忙在江西置行中书省,以塔出为中书右丞,麦术丁(又译“敏珠尔丹”)为中书左丞,李恒为参知政事,下决心扑灭江西的反元宋军。

九月间,在元军诸道四出江西的同时,元将李恒自将一军精骑,出其不意地向身在兴国的文天祥发起进攻。

文天祥没有料到李恒这么快就杀到,猝不及防,慌忙应战,首战不利。听说邹沨部宋军有数万屯于永丰,文天祥携败兵向永丰方向败退。结果,行至半路,正遇上被元军杀得大败而逃的邹沨部队,双方相遇,慌不择路,便又会合一处,接着跑。

逃至方石岭(今江西吉安东南),率少数兵士殿后的宋将巩信与元兵短兵相接,殊死搏斗,相战多时。元将李恒疑有伏兵,鸣金收兵。良久,见山后并无声息,李恒才敢率元兵呐喊杀入。结果,见巩信端坐一巨石之上,仅剩的十余名残兵立其左右,瞋目怒视元军。

李恒忙命放箭,箭雨密集,巩信等人屹立不动,中箭如猬,至死不仆。

文天祥逃至空坑(仍在吉安境内),军士多散,身边只有杜浒、邹沨等几个人相随。

宋将赵时赏为使文天祥等人有时间逃走,故意令人用肩舆把自己抬上,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行走。元军大队士兵追至,持枪挺刀,喝问肩舆之上是何人,赵时赏朗声答言:“我姓文。”元军大喜,以为生擒了文丞相。忙令数百人看守,把赵时赏押至隆兴。

一路上,多有五花大绑的文天祥僚属被押至肩舆前,元军迫使赵时赏(以为他是文天祥)辨认,皆被赵时赏“不屑”呵斥:“小小牙官,抓这种人做什么!”由此,得脱者甚众。即使如此,文天祥本人的妻儿皆被元军抓住,被李恒送往大都。途中,文天祥二子不堪折磨,皆病死于道中。

不久,得知被抓的“文天祥”乃赵时赏,李恒气恼,立即斩杀。赵时赏乃宋朝宗室子弟,临刑大笑,慷慨就义。

文天祥逃脱后,辗转至南岭(今广东紫金),重新集结队伍。

身在石冈州(今广东吴川西南面一个小岛)的小皇帝赵昰因奔波惊吓,患病而死,时年十一岁。众臣便拥卫王赵昺为帝,时年八岁。

文天祥闻新主即位,上表自劾江西败兵之罪,并请入朝觐见。恰值军中发生瘟疫,文天祥身边刚刚聚集的残军一下子病死不少,其老母与长子也相继染病而亡,雪上加霜,亡国丧亲,大英雄痛不可堪。

祥兴元年(1278年)年底,文天祥屯军于潮阳,邹沨、刘子俊等人率众相会。由于当地盗贼陈懿、刘兴为害一方,形同割据,文天祥便先向这两个巨盗发动进攻,杀掉了刘兴,却漏跑了另一个匪首陈懿。

陈懿海盗出身,马上投降了正率舟师由海路入潮州的元军大将张弘范。熟门熟路,这个强盗头子为元军充当向导,在潮阳大举登陆。寡不敌众,文天祥败走海丰。

张弘范之弟张弘正率一部精骑,穷追不舍。逃至五坡岭(今海丰以北),文天祥一行人正喘息想吃口饭,张弘正的元军骑兵猝然杀到,宋军来不及迎战,多数被杀,文天祥被生擒。情急之下,他忙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冰片自杀。由于存放日久,药效丧失,文天祥自杀未成。

宋将邹沨刚烈,未待元兵近身,以佩刀自刭而死。

宋将刘子俊在附近也被另一部元军抓获,他忙大叫,自称是文天祥,冀以缓兵,想使文天祥有机会再逃走。

两部元军抓了两个“文天祥”,相遇于途,各争真伪,都坚称自己是“文天祥”。元将唤至几个宋军俘虏,边问边杀,终于得知了他们要抓的真文天祥。

然后,元军在当地架起大锅,烹杀刘子俊。烹刑残酷,使人慢慢煎熬而死,刘子俊一直骂不绝口,至死不屈。

文天祥被押送到潮阳,见张弘范。元兵叱之下拜,文天祥不屈。张弘范虽是元朝得力鹰犬,内心也敬佩文天祥这样的铮铮男儿,叹赞道:“真忠义人也!”命左右为文天祥释缚,待以客礼。

文天祥固求一死,张弘范不许。由于宋军势力还未尽灭,张弘范深知文天祥还“有用”,命人把他拘于军船之上,好吃好喝,严加看管。

天涯海角不悔身

悲壮的厓山之役

1277年9月,为和当时在江西的文天祥相呼应,张世杰派出十万大军,遣两位都统率领,想克复建昌。结果,宋军遭遇元将李恒。宋军大败。

元军进逼,又破建宁府、邵武军,陈宜中、张世杰等人不得不奉幼帝及卫王与杨太妃登舟逃跑。

当时,宋方有正规军十七万,民兵三十万,还有从两淮战场撤退下来的残兵一万多,共近五十万人马,乘战船从海上撤退。

半路,宋船与元军水师相遇。由于当时大雾,又值傍晚,元军竟然没有发现浩浩荡荡撤退的宋军海船。南宋这支残军,暂时逃过一次大劫。

行至泉州泊岸,驻守当地的安抚使蒲寿庚前来谒见,并请幼帝驻跸泉州。张世杰不放心,没有答应。这位蒲寿庚乃阿拉伯商人后裔,世居泉州,一直提举市舶司,擅利为富三十多年。他不仅有军职,还是当地富豪之首。

当时,张世杰身边的参谋人员就劝说,应该趁谒见之机把蒲寿庚留下,或趁势收取他辖下的数百艘大海船,留作军用。张世杰没远见,不听,很快便放蒲寿庚回了泉州。

不久,由于宋朝的撤退人员太多,舟船严重不足。张世杰部下宋军出掠蒲寿庚的船只,并没收了船上的金银财物。闻此,嗜财如命的蒲寿庚大怒,突然宣布降元,并在泉州城内大杀赵宋在当地的宗室以及士大夫几千人。

陈宜中等人着慌,忙拥宋帝乘船逃往潮州。拥军在外的张世杰自将淮兵进讨蒲寿庚,这个狡猾的阿拉伯商人闭城自守,始终不出战。

不久,元军来救泉州,张世杰只得退军浅湾。

元军不依不饶,猛攻浅湾,张世杰不敌,奉宋帝逃往秀山。由于军中流行疫症,兵士病死不少,张世杰又奉宋帝逃往井澳(今广东大小横琴岛之间的海湾)。

陈宜中见势不妙,遁往占城(今越南中部)以避兵锋。

宋少帝赵昰至井澳,忽遇飓风,其所乘巨舟被巨浪击翻。宋帝差点儿被淹死,惊悸成疾。过后,张世杰点算兵数,发现死者过半。

由于元军穷追不舍,众人拥宋帝入海而逃,在海上又被元军大败一场,宋帝的舅舅俞如珪被元军生俘。南宋残军本想拥宋帝入占城,因风大而不行。

1278年5月,宋帝赵昰病死于石冈州。至此,群臣多想散去。陆秀夫挺身而出,劝阻道:“度宗皇帝一子尚在,将置其何地!古人有以一旅以成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备,士卒数万,天若未欲绝宋,此岂不可立国?”

于是,众人拥立年方八岁的卫王赵昺为帝,改元“祥兴”。

由于当时陈宜中外逃占城不归,陆秀夫与张世杰一内一外,共辅南宋幼帝。

陆秀夫,字君实,盐城人。景定年间,陆秀夫得中进士。当时,状元是文天祥,二甲第一名是日后绝食殉国的谢枋得。陆秀夫名列二甲第二十七名。李庭芝闻其名,辟为幕僚。陆秀夫为人才思清丽,本性沉静,故而深得李庭芝器重。

德祐元年,元军侵逼江南甚急,军中文武僚属多遁逃,唯独陆秀夫等数人始终坚守岗位。感动之余,李庭芝荐其入朝。陆秀夫累官至宗正少卿。德佑二年,陆秀夫不畏艰险,亲入元营议和。二王逃温州时,陆秀夫闻讯追从,与陈宜中、张世杰等人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由于陆秀夫久在军中任高级参谋,陈宜中开始时还常常向他咨询行军意见。不久,陈宜中恨陆秀夫耿直,就阴遣言官弹劾他,罢陆秀夫于外。

张世杰闻知,写信斥责陈宜中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动不动以台谏罢斥正人!”陈宜中害怕手中握兵的张世杰,慌忙把陆秀夫召还朝中。

当时,朝廷草创,君臣播越。陆秀夫每临朝会,俨然持笏正立,如在皇宫大殿。他常常凄然泣下,伤心国事,以朝衣拭泪,衣裳尽湿,左右人等,无不悲恸。此人真正高风亮节,是宋朝具有高尚情操的真士大夫。

七月间,张世杰等人奉宋帝驻泊于新会的厓山。

厓山位于今天广东新会南端,北扼海港,南连大海,西面与汤瓶山对峙如门。每当大风南起,海水排闼而入,怒涛奔突,浪涌如山,每半日皆有潮。厓山实际上是舟师屯结的险地。

张世杰确实没有什么军事才略。他以为此地天险可守,乃遣人入山伐木,造行宫三十间,军屋三千间。当时,宋朝残存的官民军士尚有二十余万,多居于船上。

时任元朝江东宣慰使的汉将张弘范立功心切,回大都入觐忽必烈,他建议说:“张世杰立卫王(赵昺)于海上。闽、广响应,宜派大军剿灭,免留后患!”

忽必烈大喜,立命张弘范为都元帅。

陛辞之日,张弘范假意推辞主帅之职:“国朝军制,无汉人典蒙古军者。臣乃汉人,恐乖节度,愿陛下派亲信蒙古大臣为帅,与我一道南征。”

忽必烈深知张氏家族二世为蒙古效命,于是赐锦衣、玉带以示对他的绝对信任。

张弘范不要锦衣、玉带,提出:“奉命远征,无所事于衣带也。如能得陛下赐以剑甲,则为臣可仗圣上威灵,令行禁止,无往不克!”

忽必烈闻言壮之,赐张弘范尚方宝剑,表示:“剑,汝之副也。有不用命者,以此处之!”

于是,张弘范荐李恒为自己的副手。至扬州后,张弘范发水陆精兵二万,分道南下。

元军舟师四至,从海道攻袭漳州、潮州、惠州等地,数败宋军,并最终在海丰生擒了文天祥。步军方面,元将李恒越过大庾岭,攻占广州。

节节失利之余,张世杰本人也从潮阳港乘舟入海,退保厓山。

张世杰手下有谋士相劝:“北兵以舟师堵塞海口,则我军进退失据,不如率先主动出击,占据海口要地。如果得胜,国之福也;如果不胜,犹可西走。”

张世杰思之良久,自忖宋军久漂海上,士卒离心,怕主动进攻失败后,会导致军卒立刻溃散,便表示:“频年航海,何时可已!今须与北军正面一决胜负!”

于是,他命人焚毁岸上所建数千间简易房屋,把千余艘大船结成一字阵,沉锚于海,中舻外舳,贯以大索,四周起楼栅如城堞状,奉宋帝居于舟中,以示必死之态,想和元军决战。

此前,宋军已被阿术纵火烧船而得惨败,张世杰不汲取教训,仍旧出此下策。真是天时人事,均使宋朝一步一步踏向覆亡深渊。

当然,张世杰已考虑到既是族弟又是敌将的张弘范发动火攻的可能,便命人在战舰外涂满厚厚一层湿泥。

1279年正月,元军统帅张弘范指挥元军进攻厓山。

厓山以北水浅,元军怕大舟搁浅,便从厓山以东转而南驶。他们进入大海后,从海口进薄宋军水城。同时,元军出奇兵,断绝宋军陆上的汲水之路。

由于宋军船大阵牢,元水军冲撞不成。张弘范于是派人在木柴上浇上膏油,乘风纵火。甭说,由于张世杰事先派人在各船外层涂泥,元军火攻并未得手。

猛攻不成功,张弘范派在自己军中任职的张世杰外甥三入宋营,劝降这位族兄。虽与张弘范同族,又有外甥相劝,张世杰仍旧凛然正气,对外甥说:“我知道,如果投降,不仅能保命,还能得享富贵荣华。但我已经立下誓愿,定以死报答宋恩,此志难移!”

见张世杰外甥说降不成,张弘范又逼迫被俘的文天祥写信招降。

文丞相不从,表示:“我不能捍卫父母社稷,却教人背叛父母社稷,绝对不可能!”

张弘范再三催迫,文天祥便当其面书写《过零丁洋诗》示之。张弘范读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句,不由得肃然起敬。

苦笑之余,他不再强求文天祥写招降书。

即使如此,张弘范仍多次派人向厓山宋军喊话:“汝陈丞相(陈宜中)已逃,文丞相(文天祥)已被执,汝等又欲何为!”

厓山士民皆不答,无一人叛降。

猛攻不成,张弘范命元水军封锁海口。由于汲水道绝,张世杰手下的宋军只得喝海水,皆困于呕泄,战斗力锐减。即使如此,张世杰仍率宋军与元兵日夜大战不已。

不久,元将李恒也将兵自广州来会,与张弘范一起合攻厓山之北。本来,元军诸将建议居高临下,发炮狂攻宋军水城。张弘范不同意,怕炮击后宋军散舟,浮海分逃,不能全歼。

李恒观察形势后,建议元军合力,与宋军水师正面对攻。

二月初六早晨,张弘范分元军诸将为四军,相距里许。张弘范与李恒自当一面,乘潮退之时,李恒一军自北而南,顺流乘舟直杀宋军水寨。

张世杰亲自率淮兵,拼死力战。

战至日中,潮水又涨,元军南面一军又乘流而进。

张世杰虽然腹背受敌,却拼死力战。

李恒虽勇,仍不能胜。

张弘范施计,命人以布障把其指挥大舰的四面遮蔽严实,又令船上将士伏盾埋伏,然后大奏音乐。张世杰误认为元军要休军聚宴,精神上稍稍有些懈怠。

宋军将士刚刚喘了口气,忽见张弘范的指挥舰冲击宋军左侧水寨山栏。

宋军齐发弩箭,全部射在了大船的布障上。

估计宋军箭矢已尽,张弘范下令撤去布障。埋伏的元兵矢石俱发,压制住宋军气势后,纷纷跳上宋军阵左最大的堡垒大舰,攻陷水寨一角。

元军诸将乘势,呼声震天,纷纷冲入水寨,杀人斩帆,不可遏制。

张世杰见状,知大势已去,便抽调精兵入中军保护皇帝。

见状,宋军诸军大溃,翟国秀等数位宋将解甲向元军投降。

时值薄暮时分,风雨昏雾四塞,咫尺不相辨。张世杰派军士划小船至小皇帝所在的大船,想接他向外逃走。陆秀夫恐为人所卖,又怕皇帝遭受俘辱,不肯让皇帝下船。

接应之人无奈,只得返回张世杰处复命。

张世杰无奈,率十余艘战船,保护杨太妃突围而去。

喊杀阵阵,烟火四溢,陆秀夫见少帝所居舟船甚大,诸舟环结,逃走难比登天。于是,他先驱自己的妻儿跳海。然后,他入船舱,把小皇帝抱上船头,叩头再拜,泣言道:“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佑皇帝(宋恭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

小孩子惊惶,根本不明白周遭发生了什么事情。

哀号之余,陆秀夫把小皇帝背在身上,毅然纵身蹈海,上演了南宋王朝最悲壮的一幕。

至此,宋朝终于亡国。

七天之后,厓山一带海上浮尸十余万。元军乘船在尸堆中觅取财物,发现一小孩尸体,着黄色衣,肤色白皙,身上有玉玺。

军卒忙进呈玉玺,张弘范知是宋朝小皇帝尸体,派人往取,遍寻不获。至此,他才敢上报忽必烈,称宋朝末帝已溺死于海上。

南宋遗民林景熙有《题陆秀夫负帝蹈海图》一诗,对陆秀夫大义殉国表示了无比崇仰之情:

紫宸黄阁共楼船,海气昏昏日月偏。

平地已无行在所,丹心犹数中兴年。

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抱龙髯直上天。

板荡纯臣有如此,流芳千古更无前。

杨太妃逃亡期间得知赵昺死讯,拊膺大恸:“我忍死间关至此,只为赵氏一块肉耳。如今绝望矣!”言毕,纵身赴海自杀。

张世杰率残余宋军,本想奔占城,但军中多广东军卒,不愿前往。无奈,张世杰不得不掉转船头,收集溃兵,游荡于沿海。

不久,忽遇飓风,将士劝张世杰靠岸。这位豪杰一声长叹,大叫:“无以为也!”于是,他登上柁楼,燃香祈天:“我为赵氏,仁至义尽。一君亡,复立一君,今又亡。我当时不死,只望敌兵退后,别立赵氏后人以存社稷。今又遇此,岂非天意!”

飓风狂刮,巨浪滔天,舟船全部倾覆,张世杰及残余宋军皆溺水而死。

厓山之战,被囚禁在元军营中的文天祥听闻整个过程,心如刀割。事后,他在诗中写道:“羯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

痛定之后,文天祥又有《哭厓山》一诗:

宝藏如山席六宗,楼船千叠水晶宫。

吴儿进退寻常事,汉氏存亡顷刻中。

诸老丹心付流水,孤臣血泪洒南风。

早来朝市今何处,如悟人间万法空。

大宋王朝在自己的眼前覆灭,不得不让大英雄文天祥顿起人生如梦之感。此情此景,无论是谁,都会有万念俱灰的悲凉。

留取丹心照汗青

文天祥的最后岁月

厓山大胜后,张弘范在元军大营摆下丰盛的庆功宴,招待“劳苦功高”的诸位蒙、汉将领(包括西夏、女真、契丹、回族等族将领)。同时,也让兵士把文天祥“邀请”来。

席间,张弘范酒酣之际,对文天祥言道:“国家已亡,文丞相可谓尽忠尽孝!如能以事宋之心改事大元,仍旧可做丞相。”

一直枯坐不食的文天祥闻言,泫然泪下,表示:“国亡而不能救,我为宋臣,死有余罪,又怎敢逃死而怀二心事人!”

听此言,不仅仅是张弘范,在座的各族诸将皆低下头,深为面前这样一个大义凛然的汉族文人丞相所感动。无论是汉族出身的张弘范,还是有西夏皇族血统的李恒,他们自幼或多或少都受过儒家伦理道德教育。所以,功劳再大、事主再忠,也掩饰不掉他们内心深处对“胡主”正统性的疑惑。而且,为胡人做鹰犬,灭掉衣冠礼义之国,如此“丰功伟绩”,更平添了他们对自己民族身份认同的尴尬。

他们心中对文天祥的敬意与恶意相交织:一方面希望这位汉族士人能继续“守忠”循袭儒家道德的精髓,另一方面又希望文天祥在最后关头改弦易辙投靠新主。

因为,宋朝丞相的“投诚”多多少少会减轻他们内心深处的罪恶感。

就在厓山之战结束的转天,张弘范派人在山崖壁上刻字:“镇国上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这一行炫耀的大字,其实也是这位汉族元将的一种心理鸦片,想以所谓的“不世之功”抵销他杀戮同胞、灭父母之国的负疚感。

为此,日后明朝儒士陈献章就在同一块大石的下面刻诗讽刺:

“勒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

张弘范回朝受到忽必烈的厚赐与嘉奖,但他不久就身染重病,一命归西,年仅四十三岁。他的死,不知是天谴还是真的“瘴疠疾作”,忽必烈的贴身御医也没能把这位浑身沾满同族人鲜血的刽子手从鬼门关拉回来。

论军事方面的才略、军功,张弘范比他的族兄张世杰不知高出多少倍。但是,论起千秋万世英名,虽然有着平灭一国的不世“功勋”,又有元朝“武烈”的谥号,张弘范在本质上却根本难与宋朝的忠臣张世杰比肩。

同样是死,张世杰惊天动地,张弘范罪有应得。死生,亦大矣!

灭宋后,张弘范派重兵“护送”文天祥回大都。他本意有二:一是送如此高规格的丞相级俘囚邀功;二是希望文天祥到大都后改意事元,此举,正是为“国家”贡献人才。

行至吉州,文天祥亡国之恨陡增,八日不食,想绝食死在家乡附近。英雄真非凡人身,绝食八日,仍旧不死。文天祥若有所思,又开始进食。

在绝食的第五天,文天祥行至泰和(今天有泰井高速公路,从泰和直通井冈山),作诗言志:“书生曾拥碧油幢,耻与群儿共竖降。汉节几回登快阁,楚囚今度过澄江。丹心不改君臣谊,清泪难忘父母邦。惟有乡人知我瘦,下帷绝粒坐蓬窗。”

英雄遗恨,泪洒故乡。

而后,囚臣孤旅,渐行渐北,又回到了几年前经历万苦千辛的真州,文天祥百感交集,写《真州驿》一诗:

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

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

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

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

英雄也是血肉身。坐囚车一路北行,经山东后,有感自己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文天祥仿杜甫《同谷七歌》作《六歌》诗,悲怀满萦,叹述自己的妻子、妹妹、女儿、儿子、妾以及自身的遭遇,忧情满纸,亲情顿呈:

有妻有妻出糟糠,自少结发不下堂。

乱离中道逢虎狼,凤飞翩翩失其凰。

将雏一二去何方,岂料国破家亦亡,不忍舍君罗襦裳。

天长地久终茫茫,牛女夜夜遥相望。

呜呼一歌兮歌正长,悲风北来起彷徨。

有妹有妹家流离,良人去后携诸儿。

北风吹沙塞草凄,穷猿惨淡将安归。

去年哭母南海湄,三男一女同中嘘欷,惟汝不在割我肌。

汝家零落母不知,母知岂有瞑目时。

呜呼再歌兮歌孔悲,鹡鸰在原我何为。

有女有女婉清扬,大者学帖临钟王,小者读字声琅琅。

朔风吹衣白日黄,一双白璧委道傍。

雁儿啄啄秋无粱,随母北首谁人将。

呜呼三歌兮歌愈伤,非为儿女泪淋浪。

有子有子风骨殊,释氏抱送徐卿雏。

四月八日摩尼珠,榴花犀钱络绣襦。

兰汤百沸香似酥,欻随飞电飘泥涂。

汝兄十三骑鲸鱼,汝今知在三岁无。

呜呼四歌兮歌以吁,灯前老我明月孤。

有妾有妾今何如?大者手将玉蟾蜍,次者亲抱汗血驹。

晨妆靓服临西湖,英英雁落飘璚琚。

风花飞坠鸟鸣呼,金茎沆瀣浮污渠。

天摧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呜呼五歌兮歌郁纡,为尔遡风立斯须。

我生我生何不辰?孤根不识桃李春。

天寒日短重愁人,北风随我铁马尘。

初怜骨肉钟奇祸,而今骨肉相怜我。

汝在北兮婴我怀,我死谁当收我骸?

人生百年何丑好,黄粱得丧俱草草。

呜呼六歌兮勿复道,出门一笑天地老。

后人评价此诗:“少陵(杜甫)犹是英雄落魄之常。文山(文天祥)所处,则糜躯湛族而终无可济者,不更不可痛乎!”

儿女情长的哀呼,血肉之躯的灵性,更从一个侧面反衬出世间大英雄的真实性,而最后一句“出门一笑天地老”,则展现出文天祥最终“理智战胜情感”的超然顿悟!

唯大英雄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痛苦,悲伤,绝望,消沉,波浪般层涌而至。但到了最后,这一切并不能把文天祥击倒。特别是当他最终被押入大都后,心宇澄明,几臻化境:

久矣忘荣辱,今兹一死生。

理明心自裕,神定气还清。

欲了男儿事,几无妻子情。

出门天宇阔,一笑暮云横。

(《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之十六)

1279年冬11月,文天祥终于到达大都。开始,元人腾出最高级的驿舍给他住,供奉甚盛。但文天祥正襟危坐,通宵达旦。其间,他作诗一首:

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

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

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

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在此,他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不易志、不投降的决心。

元人无奈,于是把文天祥囚于兵马司,设卒监守,开始以俘囚身份对待他。

元朝的丞相孛罗大集元朝臣僚,在枢密院召见文天祥,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这位亡国丞相予以精神凌蔑,顺便也想煞一煞这位汉族士大夫的锐气。

文天祥昂首进入森然堂皇的“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的元朝枢密院,见殿上高坐一人,此人身穿大袖盘领紫罗衣,胸前绣大独科花,腰围玉带,倨于中座之上。

知是元丞相孛罗,文天祥很有礼貌地对其施长揖之礼。

孛罗登时大恼,文天祥这样一个亡国之臣竟敢对自己堂堂大元宰相不行跪拜礼,简直是目中无人。

元廷卫士见状,忙喝令下跪。

文天祥冷静言道:“南人行揖,北人下跪,我乃南人,当然行南礼,岂可对你下跪!”

孛罗更气,叱令左右强把文天祥按伏在地,让他下跪。众卫士或抑其项,或扼其背。

文天祥始终不屈,仰头高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文天祥今日忠于宋氏,以至于此,愿求早死!”

孛罗见硬来不行,就想在交谈中以气势压倒文天祥。他哈哈一笑,自忖儒学、历史功底不薄,便语带讥讽地问:“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帝王至今日,几帝几王?一一为我言之。”

文天祥轻蔑一笑,不屑回答这种小儿科问题:“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

孛罗:“汝不肯说兴废事,且道自古以来,有以宗庙、土地与人而复逃者乎?”

文天祥正色答道:“奉国与人,是卖国之臣也。卖国者有所利而为之,必不去。去之者必不卖国。吾先前辞宰相不拜,奉使军前(指入伯颜元营议和),不久即被拘执。后有贼臣献国,国亡,吾当死,所以不即死者,以度宗皇帝二子在浙东及老母在广之故耳。”

孛罗听文天祥说到二王,觉得终于抓到了话柄,忙问:“弃德佑嗣君(投降的宋恭帝)而立二王,此举是忠臣所为吗?”

文天祥义正词严:“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新君,乃出于宗庙、社稷之大计。昔日晋朝,从怀、愍二帝(被匈奴俘掠的二帝)北去者非忠臣,从元帝(逃亡江南建立东晋的司马睿)者为忠臣。而我大宋,从徽、钦二帝北去者非忠臣,从高宗皇帝者为忠臣。”

此语,有理有节,一时间令孛罗语塞。

低头思虑半天,孛罗忽然开言指斥:“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即二帝都有被掠走皇帝的口诏或笔诏令其继位),二王继位非正,无所受命,所以可称是篡位之举。”

文天祥:“景炎(指赵昰)皇帝乃度宗长子、德佑(宋恭帝)亲兄,不可谓不正。且登基于德祐去位(指其降元)之后,不可谓篡位。陈丞相(陈宜中)当时以太皇太后之命奉二王出宫,不可谓无所受命。”

孛罗等人,一时无辞,只能支支吾吾,呵斥文天祥立二王是非法之举。

当时情形很是可笑,元丞相孛罗率一帮蒙、汉及诸族元臣,你一言,我一语,又是蒙语又是汉话,指斥驳责半天,绕来绕去也找不出说服文天祥的理由,只能在二王“无所受命”这一问题上强辩。

文天祥心平气和,正气在胸,自然口出成章:“天与之,人归之,虽无传位授统之命,众臣推拥戴立,有何不可!”

孛罗见文天祥依旧口硬,大怒而起,呵斥道:“尔立二王,竟成何功?”

文天祥闻言,悲怆泪涌,说:“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我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一席话,噎得元丞相孛罗直翻白眼倒咽气,直欲杀之。可是,杀文天祥这么高级别的人物,孛罗还真没这种权限。

忽必烈及其大臣皆不主张杀文天祥。特别是张弘范,病入膏肓还不忘上表请求忽必烈不要杀文天祥。张弘范在成全文天祥千秋万世英名方面,不乏有让人嘉许称道之处。

孛罗本来想挫文天祥锐气,结果悻悻而归。杀之不能,他只得把文天祥关进条件更加恶劣的牢狱之中。

其间,宋朝数位宰执级降臣,包括同为状元宰相的留梦炎,皆入狱中劝降。文天祥或讥、或讽、或骂,这些小人无不灰溜溜羞惭而去。

万般无奈之下,忽必烈甚至派被俘的宋恭帝亲自劝降。

见小皇帝来,文天祥耸然动容,起身行礼,口中连称“圣驾请回,圣驾请回”,使得年少的宋恭帝根本没有劝降的机会。

两年多时间,文天祥被囚于斗室,心志不移,并写出《正气歌并序》,表露了这位“三千年不两见”的耿耿忠臣的拳拳报国忠心: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在诗中,他列举了诸多忠直臣子:春秋齐国不畏死亡直书权臣弑君的太史兄弟;春秋晋国不畏权贵直书历史的董狐;秦末在博浪沙行刺暴君秦始皇的张良;西汉出使匈奴被扣多年始终不背国的苏武;三国时大义凛然的巴郡太守严颜;西晋时以身蔽帝的侍中嵇绍;唐朝“安史之乱”抗击逆贼于睢阳的守将张巡;唐朝宁死不屈,临死大骂胡贼的常山太守颜杳卿等。接着,笔锋一转,他又列举怀有高洁心志的古人数名:东汉末年避乱辽东不肯出仕的管宁;誓讨篡国贼的诸葛亮;西晋击楫中流、一心收复国土的祖逖;不肯与朱粲同流合污的唐臣段秀实——所有这些仁人志士,如同支撑天地的道德巨柱。

所以,虽然是阶下囚,虽然是失败者,虽然是亡国臣,文天祥一腔精忠之气,千年万世后,仍不断鞭策后人,使我们在悲歌慷慨之中,感受我们伟大民族悲壮雄烈的人格力量。

在《正气歌》的序中,我们可以想见那间囚室冬冻夏蒸、秽气逼人的酷劣环境,而这位先前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美男子能如此安之怡然。这让笔者想起另外一个人:明末的叛将洪承畴。他刚刚被清兵生俘时,也曾想学文天祥,为国死节。可是,窥视他的满人从他在牢房中掸扫衣上尘、坐立不安的举动中,认定他不能守其初衷。果然,劝降之下,生性有“洁癖”的洪大人最终没能做成“忠臣”。其实,有无洁癖并不重要,最关键的是心里是否有“洁癖”,是否存有那股冲天而上的“正气”。

同样是朝廷重臣,同样是读书人出身,同样有过奢华放纵的青年时代,“平日慷慨成仁易,事到临头一死难”,生死之际,人格高下立见分晓。

文天祥与洪承畴,只是一念之差!

由于急需治国人才,忽必烈遍访大臣,多数汉人降臣仍推荐文天祥。其实,这种心理也很微妙,似乎文天祥也降了,这些民族败类从心理上能感觉好过些。中国文人,只要脑袋留在脖子上,就不能不思考“身后事”的问题。

于是,忽必烈派那位先前以福州献降的王积翁去牢狱,劝告文天祥到新朝为官。

文天祥表示:“国亡之后,我只欠一死。倘若新朝存宽容之心,使我能以道士身份返归家乡,我当可以考虑。如此,他日也可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得备顾问。如果我现在做元朝的官,平生德业,皆一丝无存,新朝又怎能容下我这种反复之人!”

文天祥此时,其实是动了以道士身份回乡重新组织抗元大业的念头。但在形式上,他坚持原则,决意不搞假降真叛那一套。

王积翁倒相信了文天祥一席话。朝会上,他联合十名宋朝降官上奏,请忽必烈允许释放文天祥归乡,并允许他为道士。

留梦炎智商很高,十分忌讳释放文天祥。他闻奏连忙出班,奏称:“文天祥得释,必定在江南搞恢复宋国的大事,到时,置吾十人于何地!”

忽必烈深觉有理,便暂时压下释放文天祥的事情。隔了一段时间,忽必烈觉得文天祥始终不屈,敬佩他的人品,便又想释放他,想依此成就元朝不杀忠臣的“美名”。

朝议时,曾在江西与文天祥打过仗的宰臣麦术丁坚执不可,认为放文天祥就等于放虎归山。

1282年年底,有闽僧上言忽必烈,说是“土星扰帝座”。元朝诸帝皆是大迷信之人,正惊疑间,又有人报称大都以南的中山一带有人造反,自称是宋朝皇帝,拥众千人,声称要进攻大都来劫“文丞相”。

此前不久,为忽必烈敛财的权臣阿合马刚刚被汉人王著等所杀,元廷内部诸派斗争激烈。在此种情况下,为防止宋朝死灰复燃,忽必烈下令把被俘的宋恭帝及宗室人员皆迁于更北的上都。

然后,他召文天祥入宫,亲自做最后的劝降。

望着殿下面容清癯、一身褴褛囚服的文天祥,杀人不眨眼的忽必烈心中顿生敬意,他以罕有的温和语气,劝文天祥说:“汝以事宋之心事我,当以汝为宰相。”

“我文天祥为宋朝宰相,安能事二姓!愿赐我一死,足矣!”文天祥朗言。

忽必烈叹息,仍旧不忍心下令杀文天祥,令卫士押之回狱。

朝廷之上的蒙、汉各色官员纷纷上奏,皆劝说忽必烈把文天杀掉,以绝后患。

思虑再三,忽必烈终于同意。

1283年1月9日,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柴市刑场,从容就义。临刑前,由于多年被囚禁于斗室,文天祥已经丧失方向感。于是,他问观刑之人南方故国方向何在。

得到指示后,文天祥南向再拜,礼毕,索笔为诗一首:

昔年单舸走维扬,万死逃生辅宋皇。

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

神归嵩岳风雷变,气吐烟云草树荒。

南望九原何处是,尘沙黯淡路茫茫。

写毕,他对执刀的刽子手说:“吾事毕矣。”

微笑间,大英雄伏首受刑。时年四十七岁。

大都观刑百姓上万,皆感动流泪。

其后,刽子手发现文天祥衣带里留有一首绝命书: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文天祥,以他鲜血淋漓的头颅,为大宋王朝画上了一个最完美的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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