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红色无人驾驶太阳能出租车如约来到身边，车门自动升起，高洋进入车内说道：“直接去上地产业园区的深蓝公司。”
“好的，先生。”车内的电脑礼貌地回答道。
随后车内的安全带自动将高洋绑在后座上，音响启动播放起高洋喜欢的斯美塔那的交响曲《沃尔塔瓦河》，欢快的旋律让高洋感觉犹如跟随大河的波涛畅游奔腾起来。
小车“嗖”地一下汇入傍晚井然有序而又飞速移动的车流向西奔去。超大城市壮观的立体画面在高洋面前一一展开。层叠错落的高速路如一道道的虹桥飞架在空中。道路上飞驰而过的各式车辆像一枚枚子弹在弹道中滑过。鳞次栉比的建筑如苍穹的根根立柱，支撑起无际的天空。落日的余晖正在西山上空恣意地涂抹晚霞。
深蓝公司的大楼是一座椭圆形建筑，像一枚立着的鸡蛋。高洋到达公司的时候，晚霞还没有完全散尽，映衬着公司大楼像一枚金光闪闪的金蛋。高洋终于理解了老板为什么要把大楼建成这样，老板是希望公司的业务能天天赚个金蛋啊。
深蓝公司是一家从事智能投资业务的知名企业。这项业务最早起源于程序化投资。通俗地讲，就是由程序开发人员设计的电脑程序根据交易策略自动进行交易。但早期的程序化投资属于被动跟随市场的波动型投资，后来演化为以人工智能为基础的新一代程序化投资——智能投资。
许多年前，谷歌旗下的DeepMind公司运用神经网络、深度学习、蒙特卡洛树搜索法开发了一款围棋人工智能程序——阿尔法狗，打败了所有人类围棋高手，震惊世界，由此也开启了人类开发可以进行深度学习的人工智能的新时代。致力于让机器深度学习，解决人类各种问题的人工智能公司和系统如雨后春笋。
相比围棋人工智能程序而言，进行全球股票、债券及其他金融投资品程序化交易的人工智能程序商业前途更为光明。于是大批创业企业在铺天盖地的VC、PE投资下进入了这一领域。深蓝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随着投资市场信息越来越公开透明，人工智能对涉及全球经济与投资的相关数据收集整理加工能力在不断提升。人类遭遇了当年围棋界高手被阿尔法狗彻底打败的结局，一个个人类投资大师被洗牌洗出投资市场。投资市场剩下的参与者只有各家公司的人工智能程序化交易系统。
就像武侠小说中的高手对决，胜负取决于谁的剑更快一样，这个时代的投资，比拼的是哪家公司的人工智能运算速度更快、模糊算法更优化、模型更无限接近现实经济和金融市场的运行结果。
金融投资市场上，不同公司的人工智能之间的竞争也是相当残酷的，拼杀决胜的时间已经压缩到了微秒。投资品在微秒间变换着所有者，公司因为这毫厘间的差距，就可能生存或死亡了。尽管理论上竞争的结果是所有参与公司都能获得社会平均利润率的回报，但实际上竞争的结果永远是优胜劣汰。竞争对手之间的均势永远只能是暂时的。
深蓝公司的智能投资平台是目前仍在运行的T8系统。它在高洋加入公司前已经运行了好多年，始终持续不断地在优化升级。
T8的前身是第一代程序化交易系统，仅仅根据市场波动统计分析的指标，设计一套算法，使计算机在市场波动达到预先设定目标时启动自动交易。这种程序化交易可以克服在交易过程中人类情绪化、贪婪、恐惧、做事不果断的弱点，也大大突破了人类在资本市场交易决策中的生理极限，实现了极快速的交易。但第一代T8也存在只是被动跟随市场，反应滞后的缺点。
模糊算法、深度学习的技术在人工智能中广泛应用后，深蓝公司推出了第二代T8系统。这一代系统的交易原理比上一代产品大为改进。计算机做出投资决策的判断不再局限于事先由人工设定的目标，而是由人工智能对未来经济与市场走向进行多次演算，并用以概率分析为基础构建的模糊算法来做出投资决策。这一设计改变了计算机被动跟随市场进行投资的局面，使人工智能交易系统在一定程度上能主动引导市场。由于影响交易的变量太多，既有全球宏观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因素，又有微观层面公司、企业、社团组织、个人等因素，所以T8的算法模型异常复杂，输入变量包罗万象，层层递进循环演算，每推算出一次结果就需要进行海量的计算。
对于高洋他们来说，第二代T8系统像一个黑箱。尤其是T8进行自我进化以后，其黑箱内部更是难以琢磨。高洋他们知道输入的是大量的数据，也知道它输出的结果是通过计算确定该买入还是卖出。虽然每一秒钟会出现上亿次计算的结果，但毕竟还是知道结果的。可是黑箱里面是怎么构建算法和模型的，高洋他们是一头雾水，根本不可能弄清楚，完全由人工智能T8自己掌握着。
第二代T8一推出就打败了众多采用第一代模式的竞争对手，使深蓝公司从一家二流公司一举跨入行业领军企业的行列。
深蓝公司随后采用了两大策略：一是并购数据源，通过不断地兼并那些拥有经济、政治、社会领域各类大数据的公司，使自己的人工智能算法在数据输入源涵盖面上不断扩大，从而使人工智能演算的结果与真实投资市场的实际走向越来越靠近；二是提高运算速度，通过新的芯片技术和软件开发使人工智能的运算速度越来越快。
这两个策略收到了更加明显的效果。深蓝公司再次消灭了一大批同行，市场最终形成包括深蓝在内的仅有的几家同行暂时势均力敌的局面。
高洋五年前加入深蓝公司时，T8每日下单交易前完成的对全球整个经济运行态势的模拟演算次数是一千万次。公司的目标是将此数字提高至上亿次。
高洋有幸参与了这个重大项目，项目主管也是他的师傅。高洋在这个项目中得到了锤炼和成长。他聪明好学，情商也高，工作中师傅长师傅短的虚心求教着。工作之余又花大量功夫自己钻研琢磨，那段时间，他几乎全身心泡在了办公室。芯片速度，算法优化，这两个词在随后几年里一直围绕着他的生活，以至于每当脑海中出现这两个词，他的手脚动作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起来。
两年前，借助新一代超高速芯片的推出，他们推出了新的算法模型。经过短暂的磨合期，对全球经济演化的运算，新的T8达到了每日上亿次，对真实世界经济演变的无限逼近度又提高了一个层次。正式上线运行当天，深蓝公司从投资交易所获得的收益比平常增加了8%，深蓝公司的股价也跃升了10%。
不过，当他们成功上线亿次运算系统时，公司的项目主管由于疲劳过度申请退居二线，并推荐高洋接替他的职位。
高洋和同事们组织了一个小型的聚餐会欢送师傅离开。
“师傅，你这么早就离开，我真舍不得你走啊！”
透过晶莹的酒杯，师傅微醺的醉眼半眯着。在盯着高洋的那一刻，师傅想起了几年前高洋刚来公司时的情景。
那时候，高洋扎堆在一同前来报道的十几个应届生中并不太显眼。师傅想从中挑选出四五名有潜质的培养对象，于是给同学们分配了同一项任务，对一堆杂乱无章的美国公司股票的原始数据进行清洗，将其中的500强公司与其他公司分离开来。
大多数同学都采用的是线性分离器算法将500强公司从那堆杂乱数据中分离出来，有少数几位同学采用了几何空间分离算法，这种算法比线性分离器更好地拟合了分隔的曲线。只有高洋采用了更复杂精妙的多维空间映射函数算法，更加精准地进行了数据分类。因此，师傅对高洋刮目相看，毫不迟疑地挑选了他作为重点培养对象。高洋这些年的成长也证明了师傅的眼光。
“高洋啊，这些年师傅天天守着T8，头发也熬白了，背也驼了，眼睛也花了，家里也没有好好顾上，再这么干下去，师傅就要成废人了。再说现在知识更新太快了，师傅在吸收新知识方面已经赶不上你们这批年轻人了。”
“可是有你带着，我们觉得心里踏实。”
“程序要迭代，程序员同样也要迭代。一代程序员有一代程序员的使命，这是自然规律啊。师傅照顾T8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把T8正式交给你了。”
“师傅，你放心，我会尽自己的全力做好的……师傅，来，我再敬你一杯，真心地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帮助和提携。”
高洋和师傅那天都喝醉了。
正式接手T8系统，刚开始也不是很顺利。T8也是有点欺生，知道师傅走了，故意设置一些关卡来试探高洋的水平。双方你来我往，不打不成交。慢慢地，高洋的水平让T8信服了，双方最终顺利地度过了磨合期。
高洋现在整天琢磨的还是如何进行算法优化，如何再进一步提高公司智能程序化交易系统的运行速度。即使他们公司是存活下来为数不多的几家市场主要参与者之一，他的危机感始终未曾减轻过。尤其是最近几年新一批公司以量子计算技术的历史性突破为切入点，来势汹汹地杀入投资市场，对高洋他们这类依赖传统硅片计算技术的公司构成了强大的威胁。
摩尔定律正在失效，量子时代已经开启，两个时代的对决有一天终将来临。高洋想到了《三体》中的降维打击，量子时代对硅片时代的打击也许就像这样吧？他越想越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没有任何能力或办法阻挡或者延迟这个趋势，只好天天在公司尽量待久一些，守着T8，他心里才稍有一丝踏实。
高洋的办公室相当凌乱，桌子上、沙发上、角落里到处堆满了各种玩具、模型，以及食品包装盒、饮料罐和杂物。这是个典型的理工男办公室。公司机器人保洁曾要给他收拾收拾，被他拦住了。他相信一个说法，“办公桌越乱的人，工作效率越高，越容易产生灵感”。这是他的大学心理学老师讲的。老师说：“视觉和心理的杂乱会迫使人们集中精力，且更能理清思路。著名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和作家罗尔德·达尔的办公桌就都非常凌乱。”
高洋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显示屏。他先看了一眼自己公司与另外四个主要竞争对手的股票走势。这年头股票和其他金融产品的交易都是全年不休的。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停交易着。短期市场中永远上演着那种无聊的零和游戏。所有公司价值的长期增长基本上只来源于生产线上大量的机器人不分昼夜地生产而增加的社会财富，或者技术突破带来的红利。人类早已对这种零和游戏没有了兴趣，当然更没有能力直接参与到与人工智能的博弈中去。如有余钱，就直接交给各自选择的公司，让机器去帮助打理财务好了。
深蓝公司与其他几家公司的股价在今天下午两点出现了巨幅暴跌，随后慢慢走平。这是今天涟漪集团的发布会带来的新技术垄断效应导致的结果。高洋盯着自家公司股票走势看了一会儿，在十分钟内只上升了百分之一。而这极细微的波动，也对应了其他几家对手公司相反的波动，意味着深蓝公司价值增长的同时，另外几家公司价值有了同等的减少，又是一场零和游戏。同时高洋还明白，即使股价这看似几乎毫无变化的细微动荡，却是在他的人工智能程序交易系统T8日均上亿次运算推演全球经济金融市场走势以后才得到的。
“Hi，老伙计。”高洋呼唤他的T8。
“Hi，Young。”T8总是这样叫高洋。
“老伙计，辛苦了。”
T8运算负荷指标的数值一直在95%～98%之间。高洋仿佛看到T8和另外几个人工智能像几个大力士正拼尽全力在拔河，个个都撑得青筋暴突，肌肉绷紧到了极限，但还保持着暂时的均势，谁也不敢松懈一点。
“Young，你知道的，T8的运算一直在超负荷运行，我这把老骨头快要顶不住了。”
“老伙计，公司已在筹备研发基于量子计算技术的新系统了，已经看得见曙光了，再坚持一下吧。来吧，老伙计……”高洋面对屏幕跟T8做了一个单手握拳再用力下拉的动作，这是他们互相鼓励时的招牌动作。
“智能投资，唯我T8！”T8大声呼应着高洋，也在为自己鼓劲。
“对了，Young，今天深蓝公司的股价对涟漪集团的相对比价下跌了很多，出了什么突发情况？”
T8对涟漪集团发布的新产品引起的市场冲击力显然还估计不够。高洋简单给T8介绍了涟漪集团今天发布的新产品和技术，消费市场对他们的产品热情过高，导致投资市场也出现了多年来少见的非理性情形。
“Young，深蓝的量子计算系统到底什么时候能上线啊？”T8有些焦急情绪。
“说实话，我还真不太清楚。”高洋如实相告。
采用硅芯片技术建立起来的传统计算机体系已经快进化到极致了。各家投资公司都意识到量子技术取代硅技术是迟早的事，深蓝公司也准备投入上百亿美金做研发。只是研发组建的是新团队，与高洋他们完全独立，信息也完全隔绝。高洋不知道公司这个项目的任何情况。
他从办公桌上拿起薯片筒，取出来吃了两片，又接了杯水，吞了两粒营养宝片剂，就算完成了晚餐。那薯片不是普通薯片，是由多种精粗粮食加工成的浓缩主食，一两片就能管饱。营养宝片剂含人体需要的所有主食没法提供或提供不足的矿物质微量元素。浓缩主食和营养宝这类食物是这个时代康芒人群的主要食品，一来是因为大多数康芒人都是靠政府救济过活，经济能力有限，而这种食品价格便宜，又容易吃饱；二来是这种食物产量容易提高，可以让社会供养起更多的人类。所以，政府和康芒人都喜爱这种食物。
屏幕闪了一下，“叮叮”响了两声。随后屏幕上跳出马克的身影，“头儿，你在办公室吗？我想过来找你聊一下。”
马克是高洋带的实习生，中外混血，高挑俊朗。他从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毕业后，来公司实习已半年了，按公司规定近期应该可以正式入职了。
“请进。”门随着高洋的声音自动打开，马克进来，情绪低落，与往常明显不同，人好像都瘦了一圈似的。平常他可总是充满了活力。
“怎么？情绪有点失常啊。”
“头儿，你能帮我再向公司争取一下吗？”马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
他是高洋带的实习生里面表现最好的，工作积极上进，性格活泼，与团队成员合作很好，深受大家喜爱。对于他的请求，高洋一般没有理由拒绝。
“争取什么？”
“今天人力资源部正式通知我们这批实习生，公司不准备招录我们了，可是我真的很想进深蓝。”
“怎么回事？”
“公司人力部门说，T8深度学习能力在不断加强，公司不准备再招聘更多的人加入T8团队做维护工作了。今年只在量子团队那边有招新计划。”
高洋心中一紧，没想到平日里担心的事终于来了，公司开始压缩T8的预算了。几个月前就有传言说公司要压缩T8的预算，部门的同事以及其他部门的熟人都曾在与他打照面时问起过这个问题，他总是说没有得到过任何信息。传言一直在流传，还传到了公司外面。他的同学李一明还问他是不是有想跳槽的打算，知道高洋没有这个打算时，李一明还劝他多长个心眼，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但公司方面一直没有证实这些流言。
今天马克这话让他一惊，这基本上就相当于证实了几个月以来的传言啊。他尽量不让马克看出自己脸上流露出的不安，稳定情绪安慰马克说：“你是我这儿表现最优秀的实习生。我明天就找人力部门协调去。别担心，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看你那愁容满面的。”
马克满怀着希望走了，高洋坐在桌子前，不知道自己要干吗。弄弄这个，搞搞那个，始终心不在焉，干脆发起呆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