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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雾扬起身体,象牙白的斑纹与阒黑的夜色形成对比。这条眼镜蛇不停摆动并发出嘶嘶声,狂沙也嘎嘎作响地回应它。舞蛇听到了沙地上模糊的马蹄声,并透过手掌去感觉。她敲击地面,却突然退缩,倒抽了一口气。在沙地蝮蛇两个咬痕的周围,她的手从指关节到手腕间一片青黑,只有瘀血附近的颜色消退了些。她将疼痛的右手搁在大腿上,用左手敲击地面两次。狂沙不再发出狂乱的嘎嘎声,这条菱纹背响尾蛇从温暖的黑色火山岩床滑向她。舞蛇又敲了地面两下,白雾察觉到振动,熟悉的讯号安抚了它,它缓缓降低身体,松弛颈背。

马蹄声停了下来。舞蛇听到绿洲边缘远处的营地里传来人声,突出地表的岩块挡住了那一簇绵延的黑色帐篷。狂沙卷上她的前臂,白雾爬上她的肩膀,青草本该缠在她的手腕上,或是如一条翡翠项链般绕在她的喉间。但是青草已经死了。

那个骑马的人驱策着马,朝她骑过来。这匹红棕马踏过绿洲的浅水坑,溅起四面水花,灯笼里的昆虫发出死气沉沉的微光,月色被云层遮住,闪烁着点点月光。它鼻翼偾张,呼吸沉重,缰绳下的颈项汗水淋漓。衬着金黄色的马辔,灯笼里闪耀出深红的光芒,照亮了来者的脸庞。

她起身:“我叫舞蛇。”也许她不再有权以这个名字自称,但她不想再用童年的名字。

“我叫马利戴斯。”他纵身下马走向她,当白雾扬起头,他停下了脚步。

“它不会攻击你。”舞蛇说。

马利戴斯靠近她:“我有一个伴侣受伤了,你愿意来看看吗?”

舞蛇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好,当然愿意。”她感到强烈的恐惧,害怕有人请她治疗生命垂危的人,害怕自己根本无能救人。她屈膝将白雾和狂沙放到皮袋里,它们沿着她的手滑行,冰凉的鳞片在她的指尖形成错综复杂的图案。

“我的马跛脚了,我必须去借一匹马—”她的虎纹小马松鼠就在刚刚马利戴斯停留的那个营地的畜栏里。有个名叫葛兰的沙漠商人会照顾它,因此舞蛇并不需要担心;她的孙子们会喂食它,并像伺候王者般地帮它刷毛。如果铁匠在舞蛇不在的时候到了,葛兰会留心松鼠马蹄的修复工作。舞蛇觉得葛兰应该会愿意借她一匹马。

“没有时间了。”马利戴斯说,“那些沙地老马速度不够快。我们一起骑我的马。”

马利戴斯的母马肩膀上的汗水尚未全干,但它的呼吸已恢复正常。它昂首站立,双耳竖直,颈项拱起。它的确令人印象深刻,比起那些沙漠商队的马匹,它是一只受到良好饲育的动物。骑马者的衣服朴实无华,这匹马的马具却装饰繁多。

舞蛇盖上皮袋,穿上亚瑞宾的族人送给她的崭新长袍与头巾。至少她对于他们送的衣物心存感激,这种强韧精细的布料很能够抵挡住沙尘及酷热。

马利戴斯跨上马背,脚离开马镫,伸手握住舞蛇。但舞蛇才刚靠近,这匹马就闻到了毒蛇麝香的气味,它张开鼻翼,惊惶退避。在马利戴斯双手温柔的安抚下,它站稳脚步,但仍未平静下来。舞蛇跨上马坐在后座。这匹母马肌肉紧缩,随即便跃然涉水疾奔,溅起片片水花。小树枝打到舞蛇的脸上,她的双脚紧紧夹住马潮湿的腹部。这匹马跃过河岸,穿过娇弱的绿洲树林与阴影,棕榈叶与他们擦身而过。突然之间,沙漠在眼前展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舞蛇紧抓住左手的袋子,她的右手还无法握紧。没有了火堆与水面反射的光线,舞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墨黑的沙粒吸进阳光再释放出热气。这匹马继续奔驰,马蹄在沙地上嘎啦嘎啦地响着,马辔上精巧的饰品碰撞出微微的响声。

马的汗水浸湿了舞蛇的长裤,湿热黏腻地紧贴着她的膝盖与大腿。远离了绿洲树林的保护,舞蛇感觉到了刺人的风沙。她的手离开马利戴斯的腰部,钩起头巾末端。她用头巾遮住鼻子和嘴巴。

沙漠景色很快被乱石堆取代,马爬上坚硬的岩石,在马利戴斯控制下,它开始行走。“奔跑太危险了,我们会在还没看见裂缝前就已掉下去。”马利戴斯的声音听起来急迫紧张。

他们几近垂直地往上移动,到达了一个满布巨大碎屑与裂缝的地区,熔岩流曾经在这块地上奔流四窜,冷却后变成了玄武石。沙砾在这块颠簸的不毛之地飒飒作响,似在叹息。马蹄声听起来格外响亮,宛如地表下是中空的。马匹不得不跳过一处裂缝,脚下的岩石传来阵阵回音。

舞蛇不止一次想问马利戴斯他的朋友出了什么事,但她并没有说出口。这块岩石地表不容许他们交谈,除了集中全副心神穿越这片熔岩原外,他们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舞蛇不敢问,也害怕知道。

她的袋子沉重地垂在腿上,随着这匹马步伐的节奏不停摆荡。舞蛇可以感觉到狂沙在它的隔间里调整姿势;她希望它不会发出响声,不然又会惊吓到这匹马。

舞蛇的地图里并没有标示出这片火山熔岩原。往南走就会到绿洲,那也是熔岩原的尽头。商队会避开熔岩,因为人群和牲畜会很容易受伤。舞蛇怀疑他们能在天亮之前到达目的地,这片曜黑色的岩床会让热气快速聚集。

终于,这匹马开始放慢步伐,虽然马利戴斯仍不断发出鞭策声。

马儿越过满布石块的宽广河流时,步履摇摇晃晃地充满韵律,快要哄舞蛇睡着了。当他们从长长的火山岩斜坡往下走时,这匹马绊了一跤,她猝然惊醒。这匹马双脚奋力挣扎,努力抬起臀部,他们一阵前后颠簸。舞蛇抱紧袋子和马利戴斯,膝盖牢牢夹住马儿。

悬崖底部松软的岩块已经碎裂开来,无法再承受马匹步行的重量。舞蛇感觉到马利戴斯的腿夹紧了这匹母马,迫使这匹负担沉重的疲倦马儿开始慢跑。他们此刻身处在一个狭窄高深的峡谷中,火山岩形成的高耸峭壁峙立两侧。

点点光线盘旋在黑檀木林间,舞蛇昏沉沉地以为那是萤火虫的光芒。有马在远处嘶叫,灯火赫然跃入前方视野。马利戴斯倾身向前,对这匹马说了些鼓励的话语。马儿举步维艰,奋力与深深的沙堆对抗,不慎摔了一跤,舞蛇重重地撞上马利戴斯的背部,狂沙也因突然而来的撞击发出嘎嘎的声响,这匹马受到惊吓倏然狂奔。马利戴斯让马疾跑,直到它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它的口水不断往脖子上滴流,鼻翼也喷溅出丝丝血滴。马利戴斯驱策它前进。

营地仿佛海市蜃楼般地在往远方倒退。舞蛇每吸一口气,就觉得痛苦不堪,好像自己就是这匹马一样。这匹马在深深的沙堆中挣扎前行,宛如一个筋疲力尽的泳者在俯头入水时拼命换气的模样。

他们到达终点帐篷了。这匹母马步履蹒跚,停了下来,双脚跨开,头垂得低低的。舞蛇滑下马背,汗水溽湿的膝盖还在不住地发抖。马利戴斯下马带她进入帐篷。帐幕已被撑开,灯笼里微弱的蓝色火光笼罩在整个帐篷内。

帐内似乎光线明亮。马利戴斯受伤的朋友靠着帐壁躺着,她的脸色发红,脸上的汗珠剔透,红棕色卷曲的长发松乱纠结。她身披薄衫,衣服上深色的污点已被汗水浸湿,并非血渍。坐在她身旁地板上的同伴不安稳地抬起头。他的脸难看且令人发怵,神色非常紧张,小小的黑色眼睛上,浓浓的眉毛蹙成一团,褐色的头发蓬松杂乱,没有光泽。

马利戴斯跪坐在他旁边:“情况怎么样了?”

“她终于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至少她没有伤到……”

马利戴斯握住那名年轻男子的手,俯身轻轻啄了一下熟睡中的妇人,她并没有被惊动。舞蛇放下皮袋,靠得更近;马利戴斯与那名年轻男子表情茫然地相互对看,开始察觉到身体的疲惫。那名年轻男子突然倾身抱住马利戴斯,他们默默不语良久,一直相互拥抱。

马利戴斯挺直身子,不情愿地离开。“医师,他们就是我的伴侣,这位是艾力克,”并朝着那名年轻男子点头,“这是洁西。”

舞蛇握起这名熟睡妇人的手腕,她的脉搏微弱,没有规律。她的额头上有块颜色很深的瘀青,但没有瞳孔扩大的现象,幸运的是她可能只有轻微的脑震荡。舞蛇拉开被单,看见她肩胛骨、手掌心、臀部和膝盖到处都是严重摔伤导致的擦伤。

“你说她睡着了—从她摔伤以来,意识都一直很清醒吗?”

“我们找到她时她是昏迷的,不过她曾经醒来过。”

舞蛇点点头。洁西身侧有一道深长的擦伤,她的大腿上绑着绷带。舞蛇尽可能轻柔地解开布带,但是布被干涸的血渍黏住了。

当舞蛇碰到洁西腿上那道长长的伤痕,她毫无动静,甚至也没有像一般熟睡的人那样移动身体以避开惊扰。她没有被痛苦惊醒。舞蛇敲击她的脚底,没有任何反应,反射动作的机能已经消失。

“她从马上摔了下来。”艾力克说。

“不是她摔下来,”马利戴斯吼了一声,“是马绊倒压住了她!”

舞蛇试着寻找自从青草死后便慢慢在消失的勇气,但她却找不回来。她知道洁西受伤的原因,剩余的工作只需判断伤势严重的程度。舞蛇低头,一只手搁在膝盖上,一手触摸着洁西的额头。这名高大的妇人惊魂未定,正在冒冷汗。

舞蛇思绪不断翻腾,要是她受了内伤,要是她命在旦夕……

洁西把头转开,在睡梦中轻轻地发出呻吟。

无论你能提供什么,她都需要你的帮助,舞蛇生气地告诉自己,你沉溺在自艾自怜的情绪中越久,你反而更可能伤害到她。

她觉得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在对话,两个人都不是真正的她。她袖手旁观等待结果,当责无旁贷的分身战胜了她的懦弱,她隐隐约约觉得感激。

“我需要有人协助我帮她翻身。”她说。

马利戴斯扶住洁西的肩膀,艾力克扶着她的臀部,两人遵从舞蛇的指示,小心翼翼地从洁西身侧搬动她,避免扭动到她的脊椎。她的背上有一小块深黑色的瘀血从脊椎骨向两侧散开。在颜色最深的地方,骨头已经碎裂了。

摔落的强烈撞击几乎使得柔软的脊柱脱离,舞蛇可以摸得到强力推挤之下,刺入肌肉里的骨头碎裂开的缺口。

“让她躺下。”舞蛇意志消沉,充满歉意地说。他们依言照做,一边看着舞蛇一边沉默地等待着。舞蛇蹲坐着。

她默默地想,如果洁西死了,她就不会再感到这么痛苦。无论是生是死,青草原本就都救不了她。

“医生……?”艾力克根本未满二十,就算是生活在这样条件严酷的土地上,还是太过年轻,无法承受悲伤。马利戴斯则似乎长生不老,无法分辨出他的年龄,他有一身深铜色的肌肤和一双黝黑的眼睛,善体人意的内心正因痛苦而煎熬。舞蛇看着马利戴斯与艾力克,对着较年长的丈夫说:“她的脊椎摔断了。”

马利戴斯大受打击,双肩一垂往后颓坐。

“但她还活着啊,”艾力克大叫,“如果她活着,怎么—”

“有没有可能是你判断错误?”马利戴斯问,“你能做些什么吗?”

“我希望我可以。马利戴斯,艾力克,她能活下来已经算很幸运了。骨头不止摔断了,还被压碎得扭曲变形,神经不可能没有断裂。我也希望我能说些别的,告诉你们也许骨头会愈合,也许神经组织还很完整,但那样的话,就是在欺骗你们。”

“她残废了。”

“是的。”舞蛇说。

“不可能,”艾力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说,“洁西不可能—我不—”

“冷静下来,艾力克。”马利戴斯轻声道。

“我很遗憾,”舞蛇说,“我本来可以向你们隐瞒事实,但瞒不了很久。”

马利戴斯拨开洁西额头上一绺砖红色的头发:“不必隐瞒,能够立刻知道实情比较好……能学着和事实一起共存。”

“洁西不会为这样活着而感谢我们。”

“安静点,艾力克!难道你宁愿她就这样摔死吗?”

“不是的!”他轻声地说,往下看着帐篷地板,“但她有可能会死,你自己也很清楚。”

马利戴斯望着洁西,起初未发一语。“你说得没错。”舞蛇可以看见马利戴斯的左手紧紧握成一个拳头,并微微颤动。“艾力克,你能去照顾一下我的马吗?它已经累坏了。”

舞蛇想艾力克之所以迟疑着不离开,并非不情愿去完成马利戴斯要求的事。“好的,马利。”他离开他们。舞蛇等待着。他们听见沙地上艾力克的马靴声,随后而来的是马蹄迟缓的步伐。

洁西在睡梦中动了下身体,发出一声喘息声。马利戴斯听到声音,畏缩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克制突然而来的哽咽,但仍然无法抑制。在灯火映照下闪烁的眼泪像一串串钻石不停滴落。舞蛇靠近马利戴斯并安慰他,握着他的手直到他松开紧握的拳头。

“我不想让艾力克看见……”

“我了解。”舞蛇说。她想艾力克也一定了解,他们牢牢守护着彼此。“马利戴斯,洁西能承受真相吗?我讨厌守着秘密,但—”

“她很坚强,”马利戴斯说,“无论如何隐瞒,她总会发现的。”

“好,那我得唤醒她。她头部有伤,一次睡眠只能睡几小时,绝不能超过。还有,每隔两个小时,必须为她翻一次身,否则皮肤会溃烂。”

“我来叫醒她。”马利戴斯握着她的手,倾身吻着她的唇,嘴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恢复意识,口中喃喃呓语,并推开马利戴斯的手。

“我们不能再让她多睡一会儿吗?”

“每隔一段时间就叫醒她比较保险。”

洁西呻吟不断并轻声咒骂,然后睁开双眼。她视线往上看着帐篷天花板,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最后才看见马利戴斯。

“马利……我很高兴你回来了。”她的眼珠是非常深的茶色,几乎快是黑色了,配上她砖红色的头发与红润的双颊,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可怜的艾力克—”

“我知道。”

洁西看到了舞蛇。“是医生吗?”

“是的。”

洁西冷静地注视她,声音很平静:“我的脊椎骨断了吗?”

马利戴斯愣了一下。舞蛇虽犹疑不决,但对于这么直接的问题,她没有任何闪避的时间,她不太情愿地点头。

洁西一听全身倏地松弛,头躺了回去,目光向上。

马利戴斯俯身拥抱她:“洁西,洁西,吾爱,这是……”但他再也说不出其他话语了,马利戴斯静静地拥着洁西的肩膀,将她抱得更紧。

洁西看着舞蛇说:“我全身瘫痪,不可能治好了。”

“我很遗憾,”舞蛇说,“我看不出有任何痊愈的机会。”

洁西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她只是要再一次确认,她也没有显露一点失望之情。“当我摔倒的时候,我就知道情况很糟糕,”她说,“我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她温柔地移开马利戴斯,“那匹马呢?”

“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它的脖子摔断了。”

洁西的语气混杂着欣慰、后悔与恐惧。“对它来说是快刀斩乱麻。”她说。

刺鼻的尿骚味弥漫了整个帐篷。洁西闻到味道,脸色潮红,感觉非常羞惭。“我不能这样活着!”她叫喊道。

“没关系的,不要在意。”马利戴斯说,然后出去拿擦布。

当马利戴斯与舞蛇替洁西清理身体时,她一语不发,看向别处。

艾力克战战兢兢地回到帐篷内。“马已经照料妥当了。”但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匹马上。他看着洁西,她仍躺着,脸转向墙壁,一只手臂遮住她的双眼。

“洁西很懂得如何挑选一匹好马。”马利戴斯说,企图鼓舞她。气氛紧张得像一碰就碎的玻璃。两位丈夫都注视着洁西,但她一动也不动。

“让她睡吧,”舞蛇说,她并不知道洁西是不是在睡觉,“她醒来时一定会很饿,我希望你们为她找些她能吃的食物。”

他们紧绷的神经霎时放松下来,手脚有些忙乱。马利戴斯在囊袋之间翻找,拿出了干肉、干果和一个皮革热水袋。“这是酒—她可以喝吗?”

“她没有很严重的脑震荡现象,”舞蛇说,“酒应该没什么影响。”也许还有些帮助呢,她默想,除非酒精会使她郁郁不乐。“但肉干—”

“我来煮肉汤。”艾力克道。他从杂乱的器具堆中拿出一个金属汤锅,从皮带上抽出小刀,开始将一大块的肉干切碎。马利戴斯将酒倒在发皱的果瓣上,芬芳的味道强烈扑鼻,舞蛇发现自己口干舌燥,直冒口水。沙漠中的人似乎不经意间就跳过好几顿饭不吃,但舞蛇两天前—还是三天?—就已经到达这个绿洲了,当时她用睡觉来摆脱毒液的影响,所以并没有吃太多东西。在这块土地上向人要食物或水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因为若是不主动提供食物更差劲。礼貌这档事此刻显得根本无足轻重。她因饥饿而颤抖不已。

“老天,我饿坏了,”马利戴斯诧异地说,好像他能读出舞蛇的内心,“你不饿吗?”

“嗯,是的。”舞蛇勉强说出口。

“身为主人—”马利戴斯歉疚地将温水瓶递给舞蛇,拿出更多的碗和干果。舞蛇大口喝下这冰凉凉口感却火辣辣的酒,第一口因喝得太大口而呛到了,她咳嗽不止。这酒味道强劲。她又喝了一口,然后递回温水瓶。马利戴斯也喝了一口。艾力克接过皮水瓶,倒了不少的分量到锅子里。在他把肉汁拿到蜡制的小火炉上之前,他自己才迅速地小啜了一口酒。沙漠里热气逼人,他们根本无法感受到火焰的热度。摇摆不定的火苗衬着黑色沙地,仿佛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海市蜃楼。舞蛇感觉到刚冒出的汗水从她的太阳穴滴下来,流过她的胸膛。她用袖子擦拭额头。

他们的早餐就是肉干、干果和酒。酒精的作用来得很快而且强烈,艾力克几乎马上就开始哈欠连连。每当他一打盹,他就摇摇晃晃地起身出去搅拌给洁西喝的肉汤。

“艾力克,去睡吧。”终于马利戴斯说。

“不,我还不累。”他搅拌一会儿并品尝味道,然后把锅子从火炉上移入室内,让汤冷却。

“艾力克—”马利戴斯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到花样繁复的地毯上去,“如果她呼唤我们,我们要马上回应。要是她需要翻身,我们也要去帮忙。倘若我们疲倦到连双脚都站不稳,我们不可能照顾得了她。”

“但是我……我……”艾力克摇头,但仍无法摆脱疲劳与酒精的影响,“那你呢?”

“你整晚看顾洁西,比我骑马还要辛苦。我需要放松一会儿,等一下就会去睡了。”

艾力克虽然有些不太情愿,却非常感激,于是他在马利戴斯旁边躺了下来。马利戴斯轻抚着他的头发,直到不久之后艾力克发出打鼾声。马利戴斯微笑着望着舞蛇。“当他刚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和洁西都很怀疑这么吵,我们怎么睡得着。现在要是听不见他打鼾,我们几乎无法入睡。”

艾力克的鼾声低沉缓慢,偶尔会突然屏住气,然后发出响亮的呼声。舞蛇微笑。“我猜没有什么事是你适应不了的。”她喝了最后一口酒,然后将温水瓶还回去。马利戴斯在接过温水瓶时突然打了一个响嗝。他满脸通红,没有喝酒,将瓶子塞紧了。

“酒精很容易就能对我产生影响。我不应该再碰酒了。”

“至少你有自知之明。也许你从来不容许自己出错。”

“我年轻的时候—”马利戴斯想起往事不禁笑了出来,“傻瓜一个,又是穷光蛋,真是糟糕透顶的组合。”

“我还能想到更惨的。”

“现在我们有钱了,也许我也变得聪明了一些,但是,医生,那有什么用处呢?金钱或聪明才智都救不了洁西。”

“你说得没错,”舞蛇说,“那些都救不了她,我也不行。只有你跟艾力克可以。”

“我知道,”马利戴斯的声音温柔又哀伤,“但是洁西必须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习惯这种生活。”

“她还活着,马利戴斯。这次意外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命—难道她活着还不够谢天谢地吗?”

“没错,对我来说,她能活下来就够了。”他说话开始含糊不清,“但是你不了解洁西,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马利戴斯看着舞蛇,眼光闪烁不定,犹疑不决,突然之间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接下去说:“她会在这个地方,是因为她无法容忍任人摆布。在我们共同生活以前,她的人生富裕安全,充满权势。但是她的生活和工作全都是别人设计好的,她本来即将成为中央城的统治者—”

“是那个城市!”

“没错,那是她的城市,如果她想要的话。但是她并不愿活在框框底下的天空。她没有带任何家当,离乡背井创造自己的人生,只求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现在那些她最喜爱的事物都离她远去了。当她知道她不能再在沙漠中漫步,不能再为我找到要做成守护者耳环的钻石,不能再抚摸马匹,不能再做爱……我要如何告诉她,要为还活在世间而感到喜悦?”

“我也不知道,”舞蛇说,“但是如果你和艾力克将她的生活视为不幸,那么它就真的会变成一个悲剧。”

热气在黎明之前稍微散去,但随着天色变得愈来愈亮,气温又再度回升。深暗的阴影遮盖住了营地,但即使是在岩壁的掩蔽下,热气仍像一股迫人的压力。

艾力克在打鼾,马利戴斯未曾察觉到鼾声,平稳地睡在他身旁,一只强壮的手臂在艾力克背后缩起。舞蛇双手摊开,面朝下趴在帐篷地板上,她的汗水浸湿了地毯,精细的纤维微微刺痛了她的脸颊。她的手不住地抖动,却无法入睡,但也没有力气起身。

她陷入了一个梦境,亚瑞宾出现在那梦里。梦中他的身影比她清醒时记得的更加清晰。多么奇异纯真的梦。她才勉强碰触到亚瑞宾的指尖,他却已消失不见了。

舞蛇绝望地拼命四处寻找。她醒来时由于情欲躁动,心跳不断加速。

洁西稍微动了一下身子。有一会儿舞蛇并不想动,她不情愿地起身。她瞥了一眼另外两位同伴。由于年轻人易暂时忘却烦忧的天性,艾力克安稳熟睡。马利戴斯则满脸疲惫,汗水顺着他光亮的黑发流下来。舞蛇离开马利戴斯与艾力克,跪到洁西的身旁。自他们上次帮她翻身之后,她就一直趴着,半边脸颊搁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则捂住双眼。

舞蛇觉得她并不是真的在睡觉,从她手臂的线条与指头的弯曲,显现出来的不是放松而是紧绷。或者,她暗自祈望,她跟我一样。我们都想要沉睡,这样就能不去理会现实世界。

“洁西,”她轻唤着,又唤了一声,“洁西,求求你。”

洁西叹口气,然后将手放下,搁在床单上。

“这里有肉汤,你觉得舒服一点了就可以吃。还有酒,如果你想喝的话。”

虽然洁西嘴唇已干裂,她还是微微摇头。舞蛇不能让她脱水,但也不愿意与她争辩,勉强她吃。

“没有用的。”洁西说。

“洁西—”

洁西伸出手覆在舞蛇手上。

“没关系,我已经回想起事情发生的经过,我梦到了。”洁西说。舞蛇注意到她瞳孔变小,深褐色的双眼闪烁着点点金色光芒。“我不能这样活着。他们也不行。他们一定会牺牲自己,尽力去适应。大夫—”

“求求你……”舞蛇轻声道,再度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求求你不要—”

“你不能帮助我吗?”

“我能帮助你不死,”舞蛇说,“不要求我帮助你死!”

舞蛇猝然拔腿向外狂奔,热气迎面向她袭来,但她无处可逃。峡谷峭壁与坍塌的岩块矗立在她四周。

舞蛇停下脚步,让情绪镇定下来。她低头,身体颤抖不已,汗水刺痛了她的双眼。她惊慌的举动简直就像个傻瓜,她感到很羞耻。她一定把洁西吓坏了,但她还无法回去面对她。她离帐篷更远了,但她并不是朝着沙漠的方向走,那里阳光和沙地的热浪会让人产生幻觉。她走向峡壁里一个圈起来当成畜栏的小洞穴。

舞蛇觉得似乎一点也没有必要将这些马围在畜栏里,因为马儿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个个垂头丧气,满身风尘;它们甚至连尾巴都没在甩动,因为黑沙地中没有昆虫生存。舞蛇想,不知道马利戴斯那匹俊美的红棕马在哪里?悬挂在栅栏上或四处随意堆放的马饲料,闪耀着宛如贵重金属和珠宝的光芒。舞蛇的手放在一个绳子捆住的木桩上面,下巴搁在拳头上。

一阵倒水的声音使她转过身来,然后她就被接下来的景象震慑住了。在畜栏的另一头,马利戴斯用皮水袋将木框水槽装满了水,所有的马匹顿时骚动嘶鸣,生气蓬勃,个个昂头竖耳,前脚举起腾空,不断朝着同伴挥动。它们简直脱胎换骨,英姿焕发。

马利戴斯在她身旁停下脚步,手里握着已空无一物、疲软无力的皮水袋,但他并没有看向舞蛇,反而看着那群马匹。

“洁西不论是挑选马,或是训练它们都很有一套……怎么了?”

“我很抱歉,她一定被我吓坏了。我没有权利—”

“告诉她要活下去?或许你是没有,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做。”

“重要的不是我对她说了什么,”舞蛇说,“她自己必须要有求生欲望。”

马利戴斯挥动着手,吆喝一声。最靠近水槽的马匹吓得落荒而逃,其他的马匹才得以有机会喝到水。它们相互推挤,喝光了水槽里的水,然后站在水槽边,期待着还有更多的水可以喝。“对不起,”马利戴斯说,“今天就这么多了。”

“为了它们,你一定带了很多的水。”

“是的,我们需要所有的马。我们进入沙漠的时候带着水,离开时带着洁西找到的矿物与宝石。”那匹红棕马伸展它的头,越过绳子围起的栅栏,用鼻子不断磨蹭马利戴斯的袖子,期待着主人抚摸它的耳后和下巴。“自从艾力克来了之后,我们旅行时便带着更多的……贵重物品。艾力克说这样子才让人印象深刻,他们就会想要跟我们交易。”

“有用吗?”

“看来是如此。我们现在生活优渥,我还可以选择我的工作。”

舞蛇看着马儿一匹接着一匹,慢慢地步向畜栏尽头处的阴影。太阳曚昽的光线缓缓爬上岩壁,舞蛇可以感觉到脸上的热气。

“你在想什么?”马利戴斯问。

“我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洁西有求生欲望。”

“她并不是毫无用处地活着。我和艾力克都爱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照顾她。但对洁西来说,这个理由并不充分。”

“难道她一定要双脚能行走,才叫作有用吗?”

“大夫,她是我们的勘探员。”马利戴斯遗憾地看着舞蛇,“她一直尝试教导我鉴别的方法,虽然我了解她在说什么,也想尽可能不空手而返,但是每当我出去勘探,我还是会被玻璃和愚人金搞混。”

“你也曾教导她如何做你的工作吗?”

“当然。我们都会做一点彼此的工作,但我们各有所长。她做我的工作比我做她的工作表现得更出色。而我做她的工作,比我们两个其中任何一个做艾力克的工作做得还要好。但人们并不了解她精心设计的图样,它们确实很漂亮,但是太奇怪了。”马利戴斯叹口气,拿出一个手镯到舞蛇的眼前。那是马利戴斯身上唯一佩戴的饰品。饰品是银制的,上面没有镶宝石,图案呈多层次的几何图形,但一点也没有粗糙笨拙的感觉。马利戴斯说得没错,它是很美丽,但是非常奇特。“没有人会买下它们。她自己也明白。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有用的话,我甚至愿意欺骗她。但她一定会发现的。大夫—”马利戴斯将皮水袋扔到沙地上,“你难道不能够做些什么吗?”

“我能治疗一般疾病、传染病以及肿瘤。如果不需要太多工具的话,我甚至可以动手术。但我没办法强迫身体自动痊愈。”

“有任何人有这种能力吗?”

“就我所知,至少在这地球上没有这种人。”

“你不是神秘主义者,”马利戴斯说,“你并不觉得也许有人能够施展奇迹。你的意思是说,在地球以外的民族或许帮得上忙。”

“也许可以。”舞蛇慢慢地说,对她之前说出口的话后悔万分。虽然她早该有心理准备,但马利戴斯会察觉出她很懊恼,她还是感到很意外。那个城市就像漩涡神秘又迷人的中心,影响着它周围所有的族群。外星人常常就在那个城市登陆。由于洁西的关系,马利戴斯也许比舞蛇更清楚那些关于外星人和城市的事。舞蛇一直只相信有关中央城的故事。对于一个生长在连星星都很少见的地方的人来说,外星人的想法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也许他们甚至可以在那个城市里治疗她。”舞蛇说,“我怎么会知道?住在那个城市里的人根本不屑与我们交谈。他们把我们隔绝在城市之外—也让外星人和我们隔离。我还没见过一个声称他曾经看过外星人的人呢。”

“洁西见过。”

“他们会救她吗?”

“她的家族势力庞大,他们也许能够使那些外星人带她去能治疗她的地方。”

“中央城的居民和外星人很害怕其他人知道他们的知识,马利戴斯,”舞蛇说,“至少他们从未想要主动分享。”

马利戴斯眉头深锁,转过身去。

“我并不是说不要去尝试,那会为她带来一线希望—”

“要是遭到拒绝,她的梦想便会破灭。”

“她需要时间。”

马利戴斯沉思片刻,最后反问她:“你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去,帮助我们,对不对?”

现在反倒是舞蛇犹疑不决了。她本来已经准备要回到大夫之域,在她告诉老师们她所犯下的错误之后,她也会虚心接受师父们的判决。她已准备妥当要朝向山谷进发。但她现在的心思却转向了另一个不同的旅程。她很清楚马利戴斯提出的是一个艰巨万分的任务。他们一定是非常迫切渴望找到知道如何治疗洁西的人。

“医生?”

“好吧,我会跟着去。”

“那我们去问问洁西。”

他们回到帐篷内。舞蛇惊讶地发现她感到非常乐观。她甚至在微笑,这似乎是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充满信心。

帐篷内,艾力克坐在洁西的身旁。当舞蛇进来的时候,他直盯着她看。

“洁西,”马利戴斯说,“我们有一个计划。”

他们小心遵从舞蛇的指示,再一次帮她翻身。洁西疲惫地看着上方,额头与嘴角四周深深的皱纹使她看起来非常衰老。

马利戴斯兴奋地比手画脚,解释着他们的计划。洁西面无表情地听着,艾力克的脸则由严峻转变为一脸怀疑。

“你疯了!”等马利戴斯一说完,他说。

“我没有!这是个大好机会,你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舞蛇看着洁西:“对不对?”

“我想是的。”洁西谨慎缓慢地说。

“假如我们带你到中央城,”舞蛇说,“你的家人会救你吗?”

洁西迟疑着:“我的表亲懂一些医术,他们能够治愈非常严重的创伤。但是脊椎骨断裂?也许能吧,我不知道。而且他们不再有任何救我的理由了。”

“你总是对我说,血亲关系对城市里的家族来说非常重要。”马利戴斯说,“你是他们的亲人—”

“我弃他们而去,”洁西说,“是我切断了那个联系。他们为什么要重新接受我?难道你希望我去乞求他们吗?”

“是的。”

洁西往下看着她修长强健却毫无用处的双腿。艾力克先看看马利戴斯,再看向舞蛇。

“洁西,我不能忍受看着你这样生活,我更不能忍受看见你想死。”

“他们自视甚高。”洁西说,“我刺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因为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生活。”

“那么他们一定能了解,你究竟鼓起多大的勇气来乞求他们协助。”

“我们一定是疯了才会想这么做。”洁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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