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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天而降的神秘少年

1

“庭然,快一点儿,要迟到了!”

明明再过半个小时出发也不会迟到的,庭然在心中不耐烦地还嘴,手臂绕到身后伸到极限,费力地向上拽着连衣裙拉链。镜子里的人一脸烦闷,暗自腹诽,无论去了电视台多少次,爸妈对于上电视这件事总是那么兴奋。

“来了……来了……”

她抓起门后挂着的包跑出去,爸爸已经在外面车里等着了,而她的双胞胎姐姐庭依却穿着恐龙造型的连体睡衣,窝在沙发里美美地看着电视,瓜子皮丢得到处都是。

同样是刚中考完,明明她考得比较好,可她却连假期都无法好好享受。今天这个比赛,明天那个节目,爸妈真的拿她当明星,不停地给她安排活动。密不透风的行程,让庭然想想就郁闷。

“庭依,你也别总是玩了,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或许是感受到了庭然的怨念,妈妈拍了庭依一下,“把你妹妹那份也收拾好,她今天晚上回来晚,太累了,顾不上。”

“我又不知道她要带什么,怎么替她收拾啊?”庭依这才瞥了庭然一眼,满脸的不乐意。

庭然也不愿意她去翻自己的东西,赶紧说:“算了,我回来自己收拾吧。”

“好好好,我去,谁叫我妹妹是个天才呢!”

庭依一把掀掉巨大的恐龙帽子,利落的短发因为静电全都立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儿滑稽。但庭然可笑不出来,她听得出庭依话里的呷醋,更何况经过她身边时庭依还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哼了一句“假惺惺”,紧接着重重甩上了卧室门。

庭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出门坐上了副驾驶,车子往电视台出发了。

听到外面车子离去的声音,趴在床上的庭依用枕头盖住头,越想越委屈,咬着牙哭了。她都不记得这是最近一段时间里,自己第几次偷偷哭了。

对庭依来说,有这个双胞胎妹妹是自己最大的不幸。虽然每个人都在说有亲姐妹相伴令人羡慕,但她俩注定无法成为别人家那种相亲相爱的姐妹。因为她的妹妹太优秀了,从幼儿园起就被阿姨们夸奖聪明,受尽了疼爱。到了小学,庭然更加一发不可收,功课根本不是难事,还总在各种比赛上得奖。后来,父母发现庭然的记忆力超乎寻常地好,带她去做了详细的检查,种种结果都证明她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从那之后,庭然开始被请去做电视节目,参加记忆能力的比赛,有关她的新闻,大标题总是标着诸如“天才少女”之类的名号。

庭然身上的光环越亮,就衬得庭依越黯淡。于是她为了自己能有存在感,开始有意和庭然区分开。庭然爱穿裙子,那她就穿裤子;庭然爱穿彩色,那她就穿黑白灰;庭然不剪头发,那她就永远不让自己的头发长过耳朵。她早早打了耳洞,穿上破洞牛仔裤,不吝于做错事做蠢事,有一段时间常被老师请家长。但很快庭依就发现,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父母根本不在乎她,她家只要有庭然这个骄傲就够了,她再挣扎也不过是一个无须被顾及的普通人。

就如同中考结束,庭然毫无意外地考上了重点高中,而她的成绩却比模考时低了很多,连读家门口最普通的高中都是勉强踩线。她很失落,也努力表现了出来,但爸妈居然没有给她任何安慰,只一味地想着要为庭然庆祝,还开开心心计划了郊游。

不仅如此,庭依还悲哀地发觉,她丢失了真正的自己。明明她也喜欢连衣裙、毛绒玩具和偶像明星,但她却再也不能表现出来了。她为了博取关注,浪费了自己的人生。

不,是庭然抹杀掉了她的人生。蹲在庭然满是漂亮裙子的衣柜前面,庭依紧紧握着拳头,不在乎指甲陷进肉里的疼痛,强忍着再度涌上来的泪意。

她只是太不甘心了,如果庭然不存在就好了。

录制电视节目很无趣,比赛至少还要动点儿脑子,有时候还会失败,庭然还挺喜欢的,但电视节目需要的不过是背台本。可爸妈喜欢,他们亲手把她推上了神坛,根本不允许她下来。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和爸妈无法说心里话,和姐姐关系紧张,在学校里也没有朋友。因为学习对她来说太容易了,难免让那些无比刻苦却永远无法取得好成绩的人心生怨怼。

然而,庭然也无法对别人说,她羡慕他们,她想做个普通人,能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获得自己想要的。她知道自己这样说,一定会被人认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录完节目已经半夜了,庭然站在电视台后门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说再有几分钟就能到。放下电话,她打了好几个哈欠,靠着树放空。电视台后门正对着一条小路,是两条大马路之间的连通,树木浓密,风一吹只有“唰唰唰”的声音,静得有些吓人,但所幸路灯很亮。

就在这时,一辆卡车从交叉口的右侧拐了过来,风驰电掣地从她面前开了过去。掀起的风里有沙子,庭然眯了眯眼睛,退后了两步,想从包里掏镜子整理头发。还不等她打开复古的陶瓷镜盒,突然听见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从庭然所站的角度,只能模糊地看到卡车的尾巴,她抱着臂往前走了几步,就在卡车轮子下面看见了一辆扭曲的电动车。她有点儿不敢走过去了。让她没想到的是,本来已经停住的卡车居然再次开动,全速绝尘而去。

庭然迅速地报了警,同时打了“120”。

这时爸爸也到了,陪着她等来了警察。警察似乎很苦恼,因为这个路口没有摄像头,这个时间又没有什么目击者。

“我记住了车牌号。”这就是庭然等在这里的原因。

警察愣了愣,他不太相信。这明显是突发事件,谁会去记从面前一闪而过的车牌号啊。而且肇事司机很显然没注意到有人在,否则就不会逃逸了,这证明他们当时的距离应该不算近。

“我女儿的记忆力可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当时它正好从我眼前开过,我只是晃了一眼。车牌号E588,轻型货车,蓝色。司机三四十岁,很瘦,头发有点儿长。”庭然打断了爸爸的惯常吹嘘,“我只记得那么多,应该不会有错,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我先走了。”

说罢,她转身跳上了自家的车子,靠在车窗上,困倦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两个警察目瞪口呆,明明觉得不可信,却还是按照庭然说的通报了各个路口。

回到家里,庭然果然发现卧室被翻得一团乱,但她的书包里却只放了几样没用的东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庭依一直是这样,就会用这种小招数找她麻烦,就像幼儿园的时候把别人的剪刀偷偷塞进她书包一样。可惜的是,阿姨们总是愿意相信她。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庭依,一定也会很生气吧。

她们虽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容貌相近到每每看到对方的脸都会心惊。但她们却赋予了自己和对方截然不同的打扮,远看就像是毫无瓜葛,甚至不会是朋友的两个人。就是这样,明明是亲姐妹,却各怀心思,无法沟通,更别提什么亲昵了。

想想还真是悲哀啊。

2

第二天很早爸妈就在外面折腾开来,庭然睡得轻,稍有响动就会醒过来,看了眼时间,统共才睡了四个小时。

她一点儿也不想去郊游,无非就是去近郊爬山,她一向讨厌运动,讨厌出汗。尤其是窗外还不是大晴天,阴沉沉的,闷热异常,空气中好像有缓慢翻腾的热浪。可是爸妈本来就是为了奖励她才计划去的,她又怎么能扫兴呢。

强打着精神爬起来,庭依都已经准备好了,背心短裤利落得很。只要涉及玩,她总是很有劲头,光这一点庭然就很羡慕了。

看到庭然起来了,爸爸立刻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跟她说:“宝贝,你太厉害了,一大早警察就打来电话,他们按你说的布控,昨天夜里就把肇事逃逸的司机抓住了。”

“哦。”

庭然毫无意外,自然也无惊喜。

“警察说要给你学校写表扬信。”

“不用了吧……”

“我答应了,让他们写给你的高中。”

天哪——庭然掐了掐眉心——她还想着到了新的学校能从头开始,尽量低调做人,争取交几个朋友。这下好了,还没开学就又出名了。

等她抬起头,刚好撞见庭依还没完全收起的白眼。

全部准备妥当,一家人出发,开车前往郊外的风景区。看得出来,爸妈心情极佳,车里放起了他们那代人喜欢的歌曲。庭依觉得烦,麻利地戴上了耳机,庭然坐在旁边都能听见震动,可想而知她音量开到了多大。

庭然不能听歌,歌词她总是一遍就能记住,很快就会厌烦。她就只能听一些轻音乐,但在这种环境下很难不受干扰。她一直尽可能不去记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因为她怕自己的脑袋总有一天会爆炸。因此她真的没什么课余活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无聊的时候只能放空。

“给——”

一旁突然递过一瓶可乐,庭然转回头,看见庭依朝自己挑了挑眉毛。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后视镜,发现妈妈正在看她们。于是她伸手接过可乐,对庭依笑了笑。

放在其他家庭再平常不过的情景,到了她俩身上就是百般不习惯。可妈妈多少比爸爸要敏感些,似乎已经察觉到她们姐妹俩感情有问题,所以她和庭依都要做做样子,在这一点上她俩倒是意见统一。

只是庭依明明知道,她是不喝碳酸饮料的。

正逢暑假,登山的人却不算多,大概是因为桑拿天的缘故。天上的云层很厚,灰霾一片,也没有一丝风,庭然披散着长发,全都贴在脖子后面,她一边慢悠悠地往上走着,随手就把发带解下来,和头发编在了一起,搭配她身上的蓝底云朵图案的公主裙,倒是清爽的风景线,很多路人都不自觉地打量她。而在她拖拖拉拉只顾着收拾自己时,庭依已经大步流星跑了好远,好像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中午的时候,他们爬到了半山腰最大的平台,那里有一座香火很旺的寺院,选了个风景好的角度,一家人铺好带来的野餐垫,摆好餐具,坐下吃中饭。饭都是妈妈在家做好的,她俩饭盒里的食物一模一样。

庭然只顾自己闷头吃,庭依却把自己饭盒里面的虾往她的饭盒里夹,说着:“我吃不了那么多,给你吧。”

“那……”庭然颇不自在,她不像庭依那么愿意做这种面子功夫,小声嘟囔着,“你要吃菜吗?”

“给我点儿香菇吧。”

两个人像寻常姐妹一样互相分着菜,余光可以看出爸妈很欣慰。两个人的嘴角也只有在低头的时候,才敢往下坠一坠。

吃过中饭,父母累了,不想再往上爬了。庭然也不想了,她穿的是皮鞋,虽然也算舒服,但她对山顶并没有兴趣。可庭依却兴致勃勃:“我想去山顶看看,你们都不去,那我一个人去了。”

“不行,要去你们两个一起去,一个人不安全。”妈妈立刻反对。

庭依歪着头看着庭然,嘴角带着强忍的笑意,这明显是把选择权强塞给了她。她是真想任性一把说不去,她知道那样的话爸妈不会勉强她,但不过是爬山而已,她又何苦跟庭依过不去。庭然背对着爸妈翻了个白眼,转过脸却笑着说:“好吧,那我也去吧。”

“那你俩别走散了啊,原路上去,原路下来,别待太久。”

“知道啦,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庭依转身就跑,庭然没办法,只能喊着“慢点儿”追了上去。

越往山顶走人越少,爸妈不在身边,她俩也不用再伪装,几乎是各走各的,只要不隔太远就好了。走到山顶前最后一个休息平台时,太阳已转向另一边,闷热的气流中隐约夹杂了一些雨前的凉风,庭然暗暗地想,到了山顶就要下来,不然天就要黑了。

“你等我一下,我去趟洗手间。”正想着,庭依朝她喊了一句。

洗手间做成了小木屋的样子,在非常僻静的角落,不留神还真看不到。这周围风景很好,有一条不算深的溪涧,清澈的溪水潺潺淌过石头,还能看见小鱼。连接溪涧两边的是一座小小的吊桥,绳索和木板搭建而成,古朴幽然,庭然看着对岸,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一个男生从桥的一侧走了过来。

她慌张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望去,桥上却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人。

她在心里自嘲地笑笑,之前她偷看过一本少女漫画,里面的情节还总是让她浮想联翩,总以为在特别的场景里一定会有注定的邂逅。

庭然转身想回去,突如其来的一阵劲风险些把她的裙子掀起来,她一手按着裙摆,一手遮在眼睛上。远处的天阴沉下来,一股黑云正朝这边漫过来,看来真要变天了。

想着等下要赶紧下山,庭然也决定去趟洗手间。她走到小木屋前,正好庭依从里面打开门,看到她略微愣了愣:“用我帮你拿包吗?”

门上没有挂钩,她的挎包确实不方便,庭然就从肩上取下包递给了庭依:“谢谢。”

之后她走进去从里面锁上了门。

“庭然,你还记不记得小学春游那次发生的事?”庭依站在外面,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她眯起眼睛,突然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虽然小学每一年都春游,但庭然还是一下子就意识到庭依说的是哪一次了。只是隔着一扇木门,她听不出来庭依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情绪。

“那么久的事了,你提它做什么?”

“是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你记性这么好,一定没忘吧。”庭依的手里抓着庭然的包,因为太用力,PU材质出现了好几个指甲印。这个包是贝壳形状的,还带有珍珠装饰。她常常挖苦庭然的装扮太小女生了,很幼稚,可每每看到庭然买回来新的,她又总是暗暗羡慕。对于庭然的一切,她都是这样纠结的,“明明是你自己离队的,老师和爸妈都怪我,说我没看好你。你走丢了十分钟,我被足足骂了十分钟。后来你自己找到路回来,他们居然夸你能干。”

庭依自己也诧异,明明是过去那么久的事,一想起来,当时的心情竟然还是那么真实。不是愤怒,愤怒是长大后才懂的,在当时她只是害怕,那种害怕太刻骨了,以至于到了今天,仍旧留在她的身体里。

她觉得父母不爱她,大家都不爱她,她甚至觉得假如庭然找不回来了,那她也没必要存在了。

只可惜庭然在里面,并没有第一时间体会到她的不安,而是一边开门一边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啊,我能怎样!”

她想出去,结果庭依堵在门口,单手拽着门里的把手,她也只能停在那里。

“我也是个孩子啊!我只比你早出生一分钟!凭什么所有的都被你夺去了!”

在吼叫出来的同时,庭依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她突如其来的爆发,终于让庭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这个姐姐带来了多大的伤害。她从前一直以为庭依对她只是嫉妒,而她却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值得嫉妒的。但其实根本不是嫉妒那么简单,是长久不被关注不被爱的空虚感,那么多年,足以蔓延成恨意了。

可她能怎样呢?如果可以,她也想关掉头脑里的开关。她不想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记住,她不想在大家热火朝天玩某个游戏时靠上前去,大家却意兴阑珊,一哄而散。

“我还羡慕你呢……”很可惜,两个人都是那么不甘示弱,明明也有一瞬的心疼,想要递纸巾给庭依,但最终庭然只是着急地为自己分辩。她的眼中顷刻间凝满了泪水,比起庭依干脆利落抬高嗓门儿的质问,她显得太弱了,只会喃喃地哽咽着:“你有那么多朋友,周末可以和他们出去玩,爸妈也不会管你。可我呢?我不行……我并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站在高处……”

越说越委屈,庭然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音。

“庭然,只要你还是你,你就一定会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的。因为没有人会发自内心地喜欢你,他们只是喜欢你的聪明。”

没有人会喜欢她,是这样吗?

“假如你现在变回一个普通人,连爸妈都会对你失望的。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被人喜欢了。”

是啊,没有人会真心喜欢她的。

除了记忆力爆表之外毫无优点,不懂得和人相处,没有个人爱好,脾气很坏,还总是自怨自艾的她,根本没有人会喜欢的。她早就知道这点,所以她必须一直聪明下去,她必须小心翼翼不让爸妈和老师失望。

可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呢,是不是一辈子她都要这样虚假地活下去呢?

“我来帮帮你吧。”

不等庭然反应过来,庭依突然将她扶在门框上的手推了下去,用力甩上了门。庭然下意识感到不妙,即刻想要冲出去,但还是慢了一步,庭依从外面插上了门闩。

“你干什么?放我出去!”庭然脸上还挂着眼泪,却被这突发的状况吓得连哭都忘了。

“这次,爸妈肯定还会骂我的,但我已经无所谓了。庭然啊,没有人想当一个天才小孩的兄弟姐妹的,太痛苦了。你别怪我。”

“庭依!你放我出去!庭依!”

顾不得脏,庭然拼命砸着门,却还是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的眼泪再次滂沱而下:“姐!求求你把门打开,求求你……姐!”

久违的“姐”字,让庭依不自觉停住了脚步,肩膀一耸。她低着头,略作踌躇,最终还是死死捂着耳朵,咬着嘴唇,奋力地朝山下狂奔而去,豆大的雨点就在这时砸在了她的身上。很快,山上的石阶都被打湿了,天色竟一下子黑得有如夜晚一般。

她跑得太急,直到被石阶缝隙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才停下来,她翻身坐起来,看到膝盖都破皮了,脚腕似乎也扭了。庭依抱着膝盖,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狠话说了,但之后该怎样,她根本不知道。虽然她总是想要是没有这个妹妹该多好,可是面对一个和自己长得那么像,从小到大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她这样做是不是太狠心了?仿佛有两个自己在互相拉扯,快把她的心撕成两半了。

风雨越来越大,山里面的广播开始提醒游客下山,如果这个时候她不回去,恐怕就……庭依双手抹了几把脸,还是站了起来转过了身。虽然膝盖的伤口沾了雨水和风沙一动就疼,但她还是想回去把庭然放出来。

“庭依!”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她回过头,看到爸爸正满脸焦急地跑上来,立刻就吓傻了。

嘴上说不怕,但她心底其实最怕的就是被父母责怪,一时间她立在那里,竟除了哭什么都忘了。

“怎么回事?”爸爸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着急地询问,“庭然呢?”

“她……她……她说要去厕所,我帮她看包,可等了好半天她都没出来,我去找的时候里面已经没人了,不知道是不是走岔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还摔了一跤……”

她全身发着抖,一遍遍重复着:“爸,我真的找了……找了好久……”

爸爸听后心急如焚,可见到大女儿身上都湿透了,还带着伤,也没办法责怪,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人。他举着雨伞,先将庭依送了下去和妈妈会合。

一听到庭然丢了,妈妈立刻就崩溃了,脸色发白地瘫软在椅子上,站都站不起来。

“不是说了让你们互相照看吗?你当姐姐的怎么能不照顾妹妹呢?”

面对这样熟悉的质问,庭依无言以对,只能反复说着无济于事的“对不起”。

爸爸当即要回去找庭然,但被山中的管理人员拦住了,这场雨来得太急太大,还伴随雷击,这时候上山太不安全了。

“可我们的女儿也不安全啊!”爸爸急得直捶墙。

“你能记清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哪里吗?”搜寻的人问庭依。

他们这样问,庭依才意识到,真让她形容,她也说不清楚那个厕所究竟在山里的哪个位置。毕竟整个山上不止那一间厕所。而且她刚刚已经跟爸爸说了,庭然没在厕所里面,这个时候她只能继续圆谎。

外面暴雨如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伴随凄凛的大风,就像有人在号哭一般。雨水打在石头上,蒸腾起一层白雾,什么都看不清楚。绝大多数游客都下山了,但不排除还有滞留的,这时候只能盼着雨快点停。

庭依也盼着雨快点儿停。

谁也不曾注意,此时有一个少年独自行走在山路上,他步履坚定,狂风都无法撼动他一丝一毫,暴雨扑在他的身上,就像水滴在海绵上,瞬间就干掉了。他在漆黑的雨幕中徐徐往山上走,没有打伞,却干净无比。

没什么能影响他,他只有一个目标,心无旁骛。

3

无论庭然怎么呼喊,庭依再也没有回来。她原本还抱着那么一丝希望,觉得庭依不过是一时生气,等下就会回来打开门。

纵使她知道庭依怨恨她,却还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一边抽泣着叫着“姐姐”,一边回想着幼儿园时的片段,她的记忆来得比一般小孩早,所以很多庭依不记得的事,她却全都记得。她总是想起还没有人意识到她有什么特殊的时候,她们姐妹俩的关系特别好,每天午睡都要挤到一张床上。那时候多好啊,她们扎着一模一样的羊角辫,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连铅笔盒都是一样的,她总是叫着“姐姐姐姐”……可后来,她们总是生硬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再不以姐妹相称了。

一开始她还不是太惊慌,毕竟她有手机,只要给爸妈打个电话就好。但她往身上一摸才想起,她的手机在包里,而刚刚她把包交给庭依了。

庭然这才真正感到绝望。

在外面的时候,她看过这个地方有多僻静,她知道随着时间越来越晚,路过的人会越来越少。但根本没等到那个时候,外面竟然下起雨来,狂风将这栋小屋撞得呼呼作响。从唯一的一扇镶着毛玻璃的小窗户望出去,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她拼命地砸门,喊叫,希望能有人听到,她害怕一个人被丢在这里。可除了偶尔乌鸦飞过发出惊悚的叫声,和轰鸣的雷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动静,她叫得嗓子冒烟,又冷又饿,真的精疲力竭了,可还是没有人发现她。

闪电劈断了一根树杈,砸在了屋顶上,“轰”的一声,庭然吓得尖叫,这声巨响彻底摧垮了她的意志。她环抱着自己缩在了角落,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恐怖故事一下子全跳了出来。

她的脑袋里不断地回荡着庭依的话——

“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被人喜欢了。”

“救救我……救救我……”她蹲下去抱住膝盖,像猫咪一样呜咽着。

可她知道这样的声音不会被任何人听到,没有人会来救她的。

“谁来救救我啊……”

少年朝林间小屋靠过来,他的视线里这间小木屋是透视状态的,一个红色的定位标识,在一通乱转后,准确地停在了庭然身上。他找到了自己唯一的目标,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加快了脚步,不过仍是很轻,轻到意识模糊的庭然并没有听到。

他在门口停住,摊开手掌,从掌心伸出一根钢骨,顶端分出好几根叉,一层月白色带小花朵的防雨布瞬间围成一圈。

他举着手上名叫雨伞的东西,另一只手轻轻拨开门闩——

门被打开了,半个身子倚靠着门的庭然猝不及防,竟一下跌了出去,趴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她这才感觉到了风,发蒙地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高高瘦瘦,黑头发的男孩子,举着一把很大很漂亮的雨伞。她仰头望去,竟觉得像月亮一样。而黑暗中男孩的眼睛却像星星般温柔、透明,让人联想到童话。

“找到你了。”

男孩微微弯下腰,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到了这一刻,庭然才终于有了自己获救的实感,她猛地从地上蹿起来,一把抱住了男孩,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号啕大哭。

男孩并没有阻拦她,只是有些不知所措,尝试抬了几次胳膊,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选择就这样站着,直到庭然哭完。

多久他都会等。

哭了好几分钟,擦了几次鼻涕,庭然才逐渐镇定下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两步。这是她第一次和异性如此亲近,她一向不善于表达亲昵的。她无意识地捋着头发喃喃地说:“对……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男孩问。

庭然以为他是故意打趣,“唰”一下红了脸,声音更小了:“没什么……”

腿凉凉的,可身上却感觉不到任何雨水,庭然抬起头,觉得这把雨伞好像又大了,似乎无论她怎么退,都能为她遮住风雨。

“下去吧,你爸妈在找你。”

想也知道,爸妈肯定急坏了,可想到回去之后要面对庭依的谎话,她就觉得头痛。但不想面对也得面对,她早就知道逃避没有用。

山路都是砌好的台阶,并不太陡,但下了雨很滑,风又大,庭然走得颇为辛苦。她不想拖累一个不认识的人,所以不愿意掉队,但每走一步心里都有些发颤。

突然间,身旁的男孩把伞换了只手,紧接着用一只手揽住她,一声不吭地将她像只麻袋一样扛到了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去。

“喂!喂!”一时间庭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气急败坏又哭笑不得地拍打着男孩的背,要知道她还穿着裙子,“你要干什么啊?”

“你夜盲。”

男孩说这句话的语气毫无波澜,完全就是陈述事实,庭然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只是有些轻微夜盲,光线昏暗的时候下楼梯有点儿胆战心惊,但不是什么大问题。城市里哪里都有灯光,很少会遇见山中这种全暗的情况,所以连她爸妈都不知道。

这个男孩怎么知道的?难不成只是因为看到她走路太小心?

“好好好,我知道你是好心,”庭然无可奈何,却又实在不好意思,手指捏着他的衣服轻轻摆了摆,“但你不能这样扛我下去啊,先放我下来啦。”

万幸男孩听取了她的意见,将她放了下来。庭然前脚站稳,刚松了一口气,后脚身体就又腾空了。她尖叫一声,下意识地绕住了男孩的脖子。

这才发现,这次是……是公主抱?!

“那个……”距离太近了,庭然总觉得自己一抬头就会碰到他的下巴,心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快,呼吸却又很费力,“你这样会看不到路的。”

“看得到。”男孩回答得斩钉截铁。

嗤,吹牛,庭然心里想,却偷偷笑了。

“那我拿雨伞吧。”

“重。”

“雨伞能有多重啊,我力气很大的。”庭然坚持道。

男孩也觉得把雨伞交给庭然是最好的选择,可以节省时间,他在伞柄上握了握,将钢骨的密度降低,重量轻了一半,才交到庭然手上。

“也不重嘛……”庭然嘟囔着,却觉得这把伞长得和普通的伞不太一样,一个接口都没有,不知道要如何收起来。

事实证明,男孩一点儿都没吹牛,无论路有多难走,他好像看都不用看,脚步丝毫没有停顿。庭然知道自己不算胖,但一直这样抱着肯定很累,但她偷瞄男孩的脸,完全看不出丝毫吃力的样子。

这人是外星来的吗?

老天听见了她的求救,所以派了个帅哥来救她?

风雨似乎小了一些,雨水顺着伞檐流下,将他俩包裹起来,反倒觉得很安静。

“你笑什么?”感觉到她一直在偷笑,男孩很疑惑。

“啊,没有,我才没笑!”被抓包,庭然赶忙抿住嘴,本能地摆手,结果差点儿摔下去,又抓紧,结果离得更近了,“深更半夜的,又是这样的天气,你怎么一个人待在山上啊?你迷路了吗?”

“没有。”

“那……”

“我在找人。”

“找谁?”

“你。”

庭然微微一愣,热度一下子蔓延到耳朵根。她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要是换成平常那些男生,这样油嘴滑舌,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感。但面前这个人,真的好一本正经啊,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没有急切地嘘寒问暖,但他身上却弥漫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温和,居然让她觉得颇为值得信任。

“好啦,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她决定不再刨根问底,暂且留住这一刻的美好。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男孩的一个问题,顷刻间就将她从飘飘然的浪漫氛围里拽回了地面,她又回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被庭依关在厕所里的。

“我可以不回答吗?”

无论如何她还是没办法和一个不太熟的人说,是她的同胞姐姐做的。倒不是为了保护庭依,是因为说出来自己会很难过。

“可以。”说话间男孩一直都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得那么稳,让人安心,“但你不开心。”

她一直都不开心,又有谁真的在意呢?庭然苦笑了一下,不自觉地将头靠在了男孩的肩上,疲惫地闭上眼睛:“谢谢你。”

男孩微微低头,看着怀里的庭然。他不懂,不懂她为什么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说“谢谢”,一会儿体温升高,一会儿又像快要断电了一样。

这个年代的女孩,都是这样的吗?

如果真是如此,可真是艰难的任务啊。

4

然而此时此刻,在山下的管理站,庭然的父母也是心乱如麻。妈妈哭了一整晚,爸爸根本坐不下来,不断走来走去。而庭依始终一语不发地低着头坐在角落,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缩到墙里去。

“你要歇会儿吗?”自己是被抱的一方都已经很累了,他怎么会一点儿都不觉得辛苦呢?庭然觉得他一定是在硬撑。

“不用,快到了。”

话音未落,庭然就看到远处隐约有几束手电光在扫射着。男孩将她放下,她朝着那个方向跑了几步才觉出异样,回过头男孩还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跟上的样子。

眼见他快要融进黑暗中,庭然心里一紧,赶忙又折返回去,把伞撑在了他的头顶:“他们就算不是来找我的,也肯定是管理人员,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你不用管我,他们就是来找你的,快去吧。”

“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做什么啊?和我一起走吧,我爸妈肯定很感激你的。”庭然心里既不舍又担忧,直到手电光到近前了都还没动。

“你记得,我叫借时。”男孩留下最后一句,“我们之后还会再见的。”

随即他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庭然急急地叫他:“等下!我们真的还会再见吗?”

“你是不是庭然?”穿着一次性雨衣,全身已被淋湿的两个大叔到了她面前,不等她回答就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你爸妈都急坏了,快和我们走吧。”

她这才发现雨伞还在自己手上,可当她急急地转过头,那个叫借时的男孩已经了无踪迹。

仿若一场梦。

但当爸妈扑向她,梦就醒了。忽略爸妈的担忧,庭然对上庭依的眼睛,但庭依立刻就低下了头。她看见了庭依腿上的伤,微微皱了皱眉。

“你说说你!多大的人了!怎么会走丢呢?说过让你们俩不要分开的……”看着妈妈眼睛都哭肿了,庭然很心疼,红着眼圈哄道:“对不起,我这不是没事吗?”

“可你怎么会记不得路?你……”

看得出来妈妈还是有些纠结,有一刹那庭然很想说出真相,可她清楚如实说过之后,会在家里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无论如何,她们都是爸妈的女儿,无论她们两个任何一个出事,伤的都是父母的心。

“是我贪看风景,走太远了。”

庭然快要词穷,赶紧用眼神向爸爸求救,爸爸心领神会地出声说和:“回来就好,我们也打扰人家这么久了,庭然肯定也累坏了,先去休息,明天再说。”

一家人和管理员道了好几次谢,才出发去旅店,进了车里妈妈还是忍不住埋怨,庭依仍旧一声不吭,但庭然的思绪却已经飞出了车子。

换作以往,遇见这种事,她可能会抑郁很久,反反复复地回想。但此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借时,想他现在一个人在山里还好吗,他连雨伞都没有,会感冒吧。想到雨伞,她才发现那把伞落在了管理站,可车已经开出很远了,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要求回去取。

唯一的信物也丢掉了,以后真的还会再见吗……庭然越想越后悔,至少应该留个电话才对。

她不知道的是,管理站的工作人员正在费力地研究那把伞,他们没找到任何开关和接口,好像这把伞就是这样一体铸造的。这把怪伞让接庭然的那两个大叔想起了一开始,他们似乎看见了一个男孩,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两个人面面相觑,身上居然起了鸡皮疙瘩。

到了旅馆,庭然快累瘫了,迅速洗了个澡,蒙头就要睡觉。

爸妈一间房,她和庭依一间房,不睡可能就要面对庭依了,她恨不得立马入睡。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无数的画面在她脑子里兀自盘旋,明明困得要命,却根本睡不着。

“庭然……”

结果庭依还是开口了,难得她的声音也有发蔫的时候。

但庭然一开口就是怨气,仍旧背对着庭依:“干什么?”

“你是怎么出来的?”

庭然猛地睁开眼睛,她险些忘了,庭依一定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可她不想把借时的事说出来,她不愿意将那么美好的际遇和庭依分享。

她缓缓转过头,朝庭依挑衅似的抖了抖眉毛,轻笑道:“当然是有王子来救我了。”

“王子?”庭依的故作温和又一次破功了,她冷哼一声,不屑地说,“太天真了吧。”

“爱信不信。”

庭然重新翻身回去,闭上了眼睛,再度冷下了声音说:“我不和爸妈说实话是不想伤他们的心,但不代表我原谅你了。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姐妹了。”

她原以为庭依也会放句狠话的,一直以来她俩都是这样有来有回。但这一次等了很久,背后还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等到她忍不住回过头,看到庭依已经卷进被子里,背对着她,像是睡着了。

如果床没有在隐忍地颤动的话。

我是想过回去找你的——这样的话,被倔强地堵在了喉咙处,最后还是化作了一阵压抑地哽咽,艰难地咽回了自己心里。

该哭的明明是她啊。庭然苦笑了一下,一滴眼泪滑过鼻梁,淌到了枕头上。她在被子里环抱住自己,闭上眼睛却又回想起自己被借时公主抱的画面。

那个画面治愈了她。

能再遇见就好了。不断地默念着这个愿望,庭然终于睡着了。

她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做噩梦,却没想到竟一觉到天亮,仿佛还做了个轻轻软软的甜梦,可惜想不起来了。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也有天使守护。

能再遇见,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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