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小路上，夜无云不紧不慢地朝着渭水城的方向行去。
此时的他已换成一身普通的农夫衣裳，颜色暗淡的衣服上几道缝补过的痕迹清晰可见，手中的留影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挑于右肩的细长扁担和两箩筐新鲜的大白菜，身旁还多了名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
中年大汉讲故事的方法很特别，每一件事都需要亲身经历后才会告诉小丫头，所以几天来小丫头一直在归园庄跟随着傻大个曾经的脚步，做着他曾经做过的事。而因为男人一席话重新将深藏的迷惘提上心头，开始找寻前路的夜无云也跟着在田里帮忙，干起了农活。
走出忙碌的田间，跟随熙攘的人群穿过雄伟耸立的城门，夜无云在小男孩的带领下来到了渭水东城，菜贩们最为聚集的街道。轻车熟路地跑至墙边，找到一处空位占住的小男孩一边示意夜无云放下箩筐，一边礼貌地跟坐在空位旁的菜贩打招呼：“余奶奶好！”埋头挑拣自己筐里菜叶的老妇听见熟悉的声音，缓缓抬起头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小忠来啦，诶？今天跟你来的不是木大个？”老妇发现在摆放箩筐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木叔叔今天有事，所以请无云哥哥来帮忙。”
“奶奶好。”
上下打量了一番摆放好箩筐，同自己打招呼的夜无云，慈孝的老妇笑了笑说道：“小伙子是第一次干这种活路吧？”尽管两箩筐菜对夜无云来说根本不费劲，经过几日的田间劳作，他对扁担的使用也已上手，但一些细微的生手动作还是瞒不过有几十年农活经验的老妇。
“是的，晚辈近日才开始干农活。”
“不错不错，年轻人各种事情都做做，挺好的。”
慈祥的老妇点点头，苍老的双眼露出了赞赏的色彩，大半辈子过来见过无数人的她自然能感觉得出眼前这位农夫打扮的青年并不属于田间地头。“话说你们这次来得真巧。”归园庄的生活基本是自给自足，所以男孩和大汉不像老妇一样几乎每天都会来城里，他们一个月只会来两三次卖点闲余的果蔬。
“余奶奶有什么好事吗？”
小男孩欣喜地看向老妇，每次奶奶这样说都意味着会有好事发生。
“时间刚刚好，你听！”
老妇话音方落，一缕温柔似水的琴音就从街对面悠悠传来，落入夜无云和小男孩耳中。
街对面是个酒楼，酒楼三层临街的拐角处搭着个供人表演的小高台。薄薄的帘子围在高台两侧，将街上望来的目光尽皆阻去，仅有楼内食客能一睹演者风采。此时，酒楼三层内的人不算多，但每一位都是眉清目秀，年轻俊朗，或打扮富贵奢华，或文质彬彬蕴着才气。不过无论是谁，都没有在意自己桌上的美味佳肴，而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纷纷投向了拐角的高台。
高台中央，一张造型别致宛若流云般的琴桌斜斜摆放，正好对着楼内众人。流云之上，深深的朱红涂抹，片片轻盈的水墨状灰黑滴落，交错点缀出一张造型独特的琴。琴身简洁，线条流畅，仅有略微外突的凤翅处勾勒着一道内蕴的圆弧。琴前，衣裙翩翩；弦间，柔荑轻点；曲音，悠悠飘出，似水的温柔和低首阖眸的抚琴女子一样，浸染心扉，使人迷醉。
“夕楼三重的琴师就如此美丽迷人，那传说中八重之上的秦夕珺岂不是超凡脱俗，美若天仙！李兄你说呢？”
坐在临街桌旁的富家少爷口中说着话，双眼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高台。与貌美如花但总以轻纱遮面掩去容颜的杨小姐不同，高台上优雅抚琴的女子没有吝惜自己的美丽，富家少爷自然不会放过可以尽情欣赏佳人的机会。
“那是当然！秦夕珺可是传闻中的夕楼第一美女，据有幸在郦城一睹其貌的人说，她的姿色纵使放在整个北秦，也无人能比得过！”
接过同伴的话，李公子望着高台的目光中流露出无尽的向往。北秦都城郦城，风景秀丽的镜湖湖畔，那座天下琴师所向往的夕楼八重有位女子琴技高超，胜似仙女的传说早已传遍九州，人人皆知。若能有机会看上一眼如此才貌双全的美丽佳人，当真是三生有幸，不虚此生！
“哎，可惜前不久秦姑娘出现在丹阳郡的消息来得太晚，不然找我大哥帮帮忙，说不定真有机会能见上一面！”
“是啊，听说丹阳城黑市的斋主还......咦？”叹息着回头，准备端起桌上茶盏的李公子眼角不经意地一扫，竟是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赵兄，赵兄，赵兄。”听见李公子的连连轻呼，赵公子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有些不满地看向对面的同伴，他完全想不出此时这般无比宝贵的时间里，究竟有何事需要如此急切？
“你看那是不是我们回来时商队里的那个车夫？”
顺着李公子示意的方向，赵公子的目光穿过身侧窗栏落至酒楼对面。一身农夫打扮的夜无云正蹲在墙边毫不拘束地叫卖着箩筐里的白菜，一呼一喊间时机和音量把握得恰到好处，既没怎么影响到温柔的琴曲，又让注意力被酒楼吸引的过往行人稍稍留意到自己的小摊。
“哼！果然是个落魄少爷！”对夜无云心有怨恨的赵公子并未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叫卖，而是在确认其身份后便回头朝不远处候着的家仆招了招手。
因为在来路上抢过自己风头，还破天荒地得到杨小姐的主动示好，两位富家少爷早就想出手教训教训夜无云。奈何回城后完全没有再寻到其身影，也打探不到一点消息，最终只好草草作罢。如今难得碰到一次，他们当然不会视而不见！
低声交代完家仆，相互狡诈地一笑后，两人重新将目光投回高台佳人的身上。一名落魄少爷而已，他们可不会真的耗费太多心思，交给手下人处理就行了。
街边，夜无云身前箩筐里的大白菜较之来时已明显有所减少。他和男孩所带来的白菜是清晨才从地里挖出的，菜帮洁白，菜叶新鲜嫩绿包裹紧实，所以只要有心来看的人基本都会买走几个。
这不，又有两人因夜无云的叫卖留意到了箩筐里的大白菜。
“两位要买点吗？你看看这叶子，可新鲜啦！”
似乎是被筐内新鲜的白菜所吸引，两人直接蹲下身子伸手挑选起来，并未回应夜无云的热情招呼。夜无云对此也没太过在意，毕竟世间百态，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他随即抬头准备看看往来的行人，瞧瞧需不需要再叫卖几声。然而抬头的瞬间，夜无云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奈何未等他着手寻找不对劲的源头，一道愤怒的吼声就率先响起，街道上没受夜无云叫卖影响的温柔曲境也就此被生生打破！
“这种菜你都敢卖！”
专心聆听琴曲，深深沉醉其中的小男孩顿时浑身一颤打了个激灵，显然是吓得不轻。拍拍胸口平复平复心情的同时疑惑地往身前箩筐看去，男孩很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摊前的两人如此生气？不看不知道，一看让刚缓过神的男孩又是心头一惊！
“无云哥哥！怎么会这样！”
愤怒的两人手指所指之下，新鲜的大白菜间竟是露出一只血淋淋的死老鼠。
“两位小兄弟，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
“没你什么事！一边去！”
两名男子中的一人凶狠地打断了想要为夜无云解释的善良老妇，同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年岁本就大的老妇差点摔倒，幸好身后就是石墙才没酿成意外。至于另一人则转身朝街道远处招了招手，说来也巧，此刻居然刚好有队渭水亭士兵在那人招手的方向巡逻。
“哼！刚好有渭水亭的官爷在附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
夜无云表情严肃地扫了眼发现异常正往这赶的士兵。他很清楚摊前的两人压根就是来找麻烦的，所以从男子愤怒出声到现在，他一句话也没说。面对存心找茬的人你说什么都没用，反而容易给对方制造更多机会。
眉头紧皱，突如其来的情况令夜无云有些措手不及，短时间内确实想不出什么好的应对方法。虽然不知道背后指使的人是谁，但连渭水亭的人都能找来，其身份应该不简单。如果是在别的小村小城，实在不行或许还能靠剑讲讲道理，奈何这里是齐都渭水，而且他的留影也没带在身边！
酒楼帘后，琴音依旧，男人打破气氛的怒吼并未干扰到抚琴女子。指尖拨弦的节奏稍稍加快，片刻间便不着痕迹地将听者心头的涟漪抚平，柔柔地唤回道道移目外望的不满目光，引得公子才俊们纷纷暗叹不愧是来自夕楼的琴师，美丽容貌之下的琴技心境当真令人佩服！
可惜，女子尽心抚回的温柔琴境没能对街上声严意恶，步步紧逼的愤怒男子起到丁点安抚。没过一会儿，紧握刀柄，气息威严使人望而却步的渭水亭士兵还是来到了夜无云的摊前。随着远远围观的人渐渐变多，交头接耳的动静渐渐变大，静心抚琴的女子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心底的好奇，鸟羽般轻盈的睫毛微微颤动，柔软如纱的眼睑缓缓揭启，露出一双宛若秋水的迷人眼眸。
秋水轻流，眼角偷偷扫过临街薄帘下露出的细细小缝，女子想看看如此扰人的是何人何事？薄薄的帘子阻去楼外目光的同时也掩盖了女子大半视野，不过幸运的是，细细的小缝恰好对着对面墙边被愤怒男子和渭水亭士兵围住的夜无云。秋水涟漪，突然泛起道道波纹，细缝间那张神色严肃的熟悉面孔映入眼角的瞬间，抚琴女子一直拨弦自如的纤细手指猛然一顿！
嘣——
弦断音消，一曲温柔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