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必文的诗歌之路开始得很早。1982年当我开始向省内几家文艺刊物如《布谷鸟》、《长江文艺》、《芳草》和《湖北日报》“东湖”副刊投稿的时候,“梁必文”已经是一个经常在这些刊物上出现的名字了——如果我的记忆不算错的话,他出现在诗坛上的时间比饶庆年还要早。那时候我时常留意并悄悄寻找这个名字。因为他所写的,正是我置身其中的生活以及日常所见的景象和事物。他所惯用的词与物,他几乎每一首诗歌,比其他诗人的作品更使我感到亲切和亲近,更容易引起我的共鸣,也更能够直接唤醒我创作的热情和与之呼应的冲动。
和饶庆年一样,必文那个时期的诗,主要就是写江南山村的生活。禾场、竹园、荷塘、采莲船、钓鱼郎、小镇烟雨、村边的母亲、晚归的牧童、温暖的炊烟、秋天的野菊花、乡村女贞树、四月的秧鸡、水鹁鸪和山雀子,还有山梨树、杨梅雨、野樱树……都是他的诗歌里经常出现的形象和意象。如果说,那个时期我作为一个刚刚走出校园的北方青年,对江南岸、对鄂东南那片乡土还有一点点感性的认识与浮浅的理解的话,我想,那与其说是因为我有过什么江南乡村生活经验,不如说是得之于饶庆年、梁必文,以及叶文福、熊召政、刘益善等诗友们所写的反映江南乡村生活的诗歌——“还是那只记忆的船么/那一个依然饥馑的春天/我们,我们众多的伙伴/划船向青草萋萋的彼岸/撵秧鸡,剜野菜,捏小蒜/可还记得?一个荞粑,分两半……”(《船——给童年的伙伴》);“风摇着我的哭声远去/小花狗舔着我的悒郁远去/只有你呵,温暖的门槛/仍旧依着我/默默地/搂着我的哽咽和疲倦/悄送我到遥远的梦乡……”(《门槛》);“我的田野,我的牛背上滚出的乡村呵/我的溪流,我的草丛里长出的幻梦/我的镰刀,我的赤脚踩出的乡村呵/我的小船,我的竹篙点起的波纹……/牧童晚归,牛铃摇醒了儿时/牛角挑一弯月,鱼篓兜一串星/母亲的呼唤,唤走一路宁静的暮色/呢喃梦还在捉花翅膀蜻蜓……”(《故乡,年轻了我的思念》);“山村在昨夜的雷雨中醒来/水鹁鸪叫绿了江南的春天/燕子斜飞于清澈的池塘/藕荷鼓起劲钻出了水面/小河边聚满洗衣的村女/棒杵敲出一阵淡淡的喜欢……”(《春归》);“流汗的六月,蝉声也似乎变渴变酸/风被凝固,绿叶是弹不出声的琴片/抽水机的歌声哑了,那架老水车/又躺在塘边慢慢悠悠地纺着疲倦……”(《六月乡村》)。
这些诗歌,不仅准确、生动地呈现了诗人寂寞、艰辛和孤独的童年记忆,呈现了鄂南乡村的山野、江河和四季节气中的自然之美、乡土之美,而且也抒写了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的故乡和人民对新的生活、新的岁月的期盼、憧憬与追求。
那个时期我曾多次去过必文的家乡,而每次从他的故乡穿过,目睹那里的烟雨漠漠的山野、湖汊和村舍,我的头脑里就会腾起一种发现的愉悦:没有错,这就是梁必文和饶庆年诗中的“江南岸”,这就是他们笔下的山雀子和水鹁鸪噪醒的田野和村庄了!只有身临其境了,我才逼真地感受到,他们对自己故乡的描述与刻画,原来是如此准确和传神。而这种准确与传神,都来自他们长久的、深切的生命体验与生活感受。
“这是旱季/雷声隐隐在天边滚动……”诗人也是生活在这乡土上的一员,而不是超验的先知。然而他是伸展在故乡大地上的最敏感的触角,是飞翔在故乡田野上的早醒的知更鸟。他是诗人,就意味着他将肩负起一个光荣的使命:像殷勤的布谷鸟一样,在自己的乡土上传播春天的消息;像早醒的知更鸟一样,在乡亲们中间传送黎明的通知。
必文对乡村田园的如实描述,其中已经饱含着他对这片生他养他的乡土的爱与知,饱含着他的眷恋、牵挂与思索。
这些诗歌,一如艾青、臧克家、苏金伞所描写的40年代的中国北方乡村一样,不仅仅使我们看到了最真实的中国江南乡土风光和风情,还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期最真实的农村生活变迁和农民们的新的精神风貌——“风车与石磙/连枷与擀面杖/重新奏出一部生活的交响”(《麦黄时候》);“一切的门窗开向春天/一切的向往腾起翅膀/新笋带露胀破二月/兰花开上了姑娘的鬓边”(《春归》);“那柳丝摇曳的门前/怎能没有一个宽阔的禾场呢/怎能没有一个温暖的草窠呢/不然,孩子的歌声/将在什么地方栖落……”面对一个被重新拓宽的禾场,他想到的是,“你可知道——/我们拓宽了多少成熟的收获/拓宽了多少挤压的生活,哥哥”(《禾场》);“……仿佛/一场痛苦的分娩复归了它伟大的宁静/于是卸却重负的牛,卧在树的身边思忖/默默反刍昨日的苦涩,和/来不及咀嚼的芬芳……”(《江南,夏日雨后的黄昏》)。
整个20世纪80年代里,必文都在为故乡而歌,为母亲而歌。他在那个时期写下的大量的乡土诗歌,不仅奠定了他作为新时期一个优秀的乡村歌手和抒情诗人的地位,而且也为他的鄂南故乡留下了一份真实和生动的乡土史志,一部乡土沧桑史。
没有一个诗人不热爱自己的乡土,即便是怀着莱蒙托夫所说的“奇异和复杂的爱情”。俄罗斯农民的儿子叶赛宁说自己“连故乡的恸哭我都喜爱”;臧克家则称自己“爱农民,连他们身上的疮疤我也爱”。必文的乡土之爱也是如此深沉。他爱故乡不仅“爱你的古朴,你的幽深,你的热情”,而且连“你的逼窄,你的挤碰,你的潮润”也爱(《小镇》)。甚至在他的心目中,“你的孤寂是我的孤寂/你的幽深是我的幽深”(《古井》)。因此他才能够忠实而执著地为自己的乡土而歌,做自己的乡土和人民的代言人。它们不是单纯和悠扬的乡村牧歌。这里面有他的欢欣、他的激动、他的赞美,也有他的忧思、他的焦虑、他的叹息。从这些乡土抒情诗中,我们也看到了一个青年诗人敢于直面现实,不回避矛盾也不粉饰太平的那份勇气与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