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
陆云（262—303），字士龙，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三国时吴陆抗之子。晋武帝泰始十年（274），父陆抗卒，与其兄晏、景、玄、机分别统领父兵。十六岁，举贤良。太康元年（281），吴平，举家迁到寿阳。太康十年（289），与兄陆机被征入洛，此后历任公府掾、郎中令、尚书郎、侍御史、太子中舍人、中书侍郎等职。贾谧当权之际，开阁延士，陆云与其兄陆机并在贾谧”二十四友“之列。永宁二年（302），为清河内史，故后人习称”陆清河“，后转成都王颖大将军右司马。太安二年（303），张昌反，以陆机为都督讨伐，兵败被杀，陆云也同时遇害。《晋书》有传。
陆云诗文成就，稍逊于其兄陆机。陆云的著作，《晋书》本传记其”所著文章三百四十九篇，又撰《新书》十篇，并行于世。“《隋书·经籍志》著录有集十二卷，又有《陆子》十卷。今存有明代汪士贤辑《汉魏六朝诸家文集》本所收《陆士龙集》十卷，明代佚名编《六朝诗集》本所收《陆士龙集》四卷，明代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所收《陆清河集》二卷，中华书局有排印本《陆云集》。严可均辑其文入《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卷一〇〇至卷一〇四，逯钦立辑其诗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六。
陆云《愁霖赋》作于永宁二年（302），从其《愁霖赋序》和《喜霁赋序》来看，属于奉和酬答性质，并且从内容和风格上模仿建安文士的此类赋作。
永宁二年夏六月［1］，邺都大霖［2］，旬有奇日［3］，稼穑沉湮［4］，生民愁瘁［5］。时文雅之士，焕然并作。同僚见命，乃作赋曰：
在朱明之季月兮［6］，反极阳于重阴［7］。兴介丘之肤寸兮［8］，坠崩云而洪沉。谷风扇而攸遂兮［9］，苦雨播而成淫［10］。天泱漭以怀惨兮［11］，民蹙而愁霖［12］。
于是天地发挥，阴阳交烈，万物混而同波兮，玄黄浩其无质［13］。雷凭虚以振庭兮［14］，电凌牖而辉室［15］。霤鼎沸以骏奔兮［16］，潦风驱而竞疾。岂南山之暴济兮［17］，将冥海之暂溢［18］。隐隐填填［19］，若降自天。高岸涣其无崖兮，平原荡而为渊。遵渚回于凌河兮［20］，黍稷仆于中田。匮多稼于亿廪兮［21］，虚夙敬于祈年［22］。
外薄郊甸，内荒都城［23］，阴无晞景，霤无辍声［24］。纤波靡于前途兮，微津隔于峻庭［25］。纷云扰而雾塞兮，漫天颓而地盈。
于是愁音比屋，叹发屡省［26］，阳堂乏晖，朗室无景［27］。望曾云之万仞兮，想白日之寸胫［28］。感虚无而思深兮，对寂漠而言靖。毒甚雨之未晞兮，悲夏日之方永［29］。瞻大辰以颓息兮，仰天衢而引领［30］。
愁情沉疾，明发哀吟，永言有怀，感物伤心。结南枝之旧思兮［31］，咏庄舄之遗音［32］。羡弁彼之归飞兮［33］，寄予思乎江阴［34］。渺天末以流目兮，涕潺湲而沾襟［35］。
何人生之倏忽［36］，痛存亡之无期！方千岁于天壤兮，吾固已陋夫灵龟［37］。矧百年之促节兮，又莫登乎期颐［38］。哀戚容之易感兮，悲欢颜之难怡。考伤怀于众苦兮，愁岂霖之足悲。
云昙昙而叠结兮［39］，雨淫淫而未散。晞朱阳于崇朝兮，悲此日之屡晏［40］。劾丰隆于岳阳兮［41］，执赤松于神馆［42］。命云师以藏用兮，绁乘龙于河汉［43］。照蒙汜之清晖兮，炳扶桑之始旦［44］。考幽明于人神兮，妙万物以达观［45］。
（黄葵点校《陆云集》，中华书局，1988年）
［1］永宁：晋惠帝司马衷的年号。二年：《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卷五〇《陆云集》和《四库全书》本《陆士龙集》均作”三年“。依据推理，永宁三年当为公元303年；但事实上，永宁年号共两年，没有永宁三年，因此”三“可能是”二“之误。又，《喜霁赋》作于《愁霖赋》之后数日，其《序》中说《喜霁赋》作于”永宁二年“（见《初学记》卷二）。中华书局本据《初学记》改为”二年“。这里指的就是公元302年。
［2］邺都：旧址在今河北临漳县西南。建安十八年（213），曹操为魏王，以邺为都。
［3］旬有奇（jī）日：十馀天。旬，十天。奇，馀。
［4］稼穑：庄稼。沉湮：湮没。
［5］生民：人民。愁瘁：忧伤憔悴。瘁，通”悴“。
［6］朱明：指夏季。《尔雅·释天》：”夏为朱明。“季月：指夏季的最后一月。
［7］极阳：指太阳。重阴：指浓云密布的阴天。
［8］介丘：大山。肤寸：古长度单位，一指宽为寸，四指宽为肤。《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肤寸而合。“何休注：”侧手为肤，案指为寸。“这里借指下雨前逐渐集合的云气。这句的大意是说：大雨起初是大山中的云气逐渐集合而兴起。
［9］谷风：东风。《尔雅·释天》：”东风谓之谷风。“攸：语助词。遂：顺。
［10］苦雨：久下不停而成灾的雨。
［11］泱漭：广大的样子。
［12］蹙：皱眉蹙额。，同”颦“。
［13］玄黄：天地间的混沌之气。无质：指失去原状，没有实体。
［14］凭虚：凌空。振庭：庭院震动。振，通”震“。
［15］凌：上。牖：窗。辉室：照亮内室。
［16］霤：屋檐上流下的水。骏奔：迅速奔走。
［17］暴济：突然坠落。济，通”NFEB2“，坠落。
［18］冥海：传说中的大海。《海内十洲记·聚窟洲》：”圆海，水正黑，而谓之冥海也。无风而洪波百丈。“暂溢：在短时间内暴涨溢出。
［19］隐隐填填：形容雷声大。
［20］”遵渚“句：这句说大水沿着水中的小洲回旋着上涨，漂浮于大河之上。遵渚，沿着小洲。回，回旋。凌河，露出于大河之上。
［21］”匮多稼“句：这句说使本来可以装满粮仓的庄稼无收、仓库空虚。多稼，茂盛的各种庄稼。《诗经·小雅·大田》：”大田多稼“。亿廪，装满粮食的仓库。亿，盈满。《诗经·小雅·楚茨》：”我仓既盈，我庾维亿。“
［22］”虚夙敬“句：这句说使原先肃敬祈求的丰年成为空虚。虚，空虚。夙敬，肃敬。夙，通”肃“。祈年，祷告祈求丰收。
［23］”外薄郊甸“二句：这两句是说，洪水在外逼近远郊，在内使都城荒凉。薄，逼近。郊甸：泛指城外郊区。甸，远郊。荒，荒凉。
［24］”阴无晞景“二句：这两句是说，天一直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日光，屋檐上流下的水一直响个不停。晞景，日影。景，阴影。
［25］”纤波靡“二句：这两句是说，道路上积满了水，泛起了纤细的波浪，积水被高高的庭院隔成了一个个小的渡口。津，渡口。
［26］”于是愁音“二句：这两句是说，由于久雨成灾，家家户户、所有官署都传出愁苦的叹息声。比屋，家家户户。屡省，众多官署。
［27］阳堂：向阳的堂屋。朗室：明亮的屋子。晖、景：都指的是阳光。
［28］”望曾云“二句：这两句是说，仰望着积聚万仞的层层浓云，希望见到一点阳光。曾，通”层“。万仞，古代八尺为一仞，万仞形容云层高。寸胫，形容少。寸，本指一指宽。胫，本指人的小腿。
［29］毒：怨恨。永：长久。
［30］大辰：大火星或北极星。
［31］南枝：朝南的树枝，指南方的鸟到了北方仍结巢于朝南的树枝，表示思念故土、故国。《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32］庄舄（xì）：战国时越国人，也称越舄，曾在楚国做官时，病中因思念越国而吟越声，后来用”庄舄越吟“、”庄舄吟“来指思念故土之咏与感伤之情。
［33］弁（pán）：通”般“，快乐。《诗经·小雅·小弁》：”弁彼NFEB3斯，归飞提提。“毛传：”弁，乐也。“
［34］江阴：长江的南边，古代把水的南面称为阴。
［35］潺湲：（眼泪）不断流下貌。
［36］倏忽：顷刻，指极短的时间。
［37］灵龟：有灵应的龟兆。
［38］”矧百年“二句：这两句意思是说，何况一生是那么短促，又不能达到百岁的高寿。矧（shěn），况且，何况。百年，一生，终身。促节，本指短促的音节，这里指时间短促。期颐，一百岁。语出《礼记·曲礼上》：”百年曰期、颐。“郑玄注：”期，犹要也；颐，养也。不知衣服食味，孝子要尽养道而已。“
［39］叠结：”结“字下原有一”之“字，《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四库全书》本均无。”之“字当为衍文，据删。
［40］”晞朱阳“二句：这两句意思是说，天刚亮时就想着太阳能出现一会儿，令人悲伤的是直到再次天黑也没见到太阳。晞，天明。朱阳，太阳。崇朝，从天亮到早饭之间的时间，比喻时间短暂。晏，晚。
［41］劾：揭发过失或罪行。丰隆：古代神话中的雷神，后多用作雷的代称。
［42］赤松：即赤松子，相传为上古时神仙。神馆：神仙或神灵居住的馆所。
［43］”命云神“二句：这两句意思是说，命令云神潜藏其功用，把太阳拴在银河之中。云师，云神。藏用，潜藏其功用。绁（xiè），拴，缚。乘龙，乘坐龙车，此指神话中乘驾太阳的龙车。河汉，指银河。
［44］”照蒙汜“二句：这两句意思是说，让晚上落下的太阳洒下明净的光辉，让早晨升起的太阳照亮大地。蒙汜，古代神话中所指日落之处。清晖：明净的光辉、光泽。扶桑，传说太阳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梢而升起，因此称为日出之处。也代指太阳。
［45］幽明：指有形和无形的事物。达观：一切听任自然，随遇而安。
评
陆云《愁霖赋》是借对霖雨的描写而抒发忧愁的作品。首先，其写景不仅非常形象，而且极富动感。”天地发挥，阴阳交烈，万物混而同波兮，玄黄浩其无质。雷凭虚以振庭兮，电凌牖而辉室。霤鼎沸以骏奔兮，潦风驱而竞疾。岂南山之暴济兮，将冥海之暂溢。隐隐填填，若降自天。“浓云密布、连日暴雨、雷电交加，从色彩、形状、声音、气势、速度等方面，全方位描摹，形神毕肖。
其次，抒情一波三折，又显得非常自然。该赋首先在对霖雨描写的基础上，抒发了各种愁霖情绪。接着写仰望天空，想到了南方的家乡，转入对乡愁的抒发，”瞻大辰以颓息兮，仰天衢而引领……感物伤心。结南枝之旧思兮，咏庄舄之遗音。羡弁彼之归飞兮，寄予思乎江阴。“接着愁情又递进一层，有了人生短促的忧愁，”矧百年之促节兮，又莫登乎期颐……考伤怀于众苦兮，愁岂霖之足悲。“最后又以一切听任自然，随遇而安的达观态度来领会万物的奥秘。全赋中感情的抒发由愁霖到乡愁，再到人生短促的忧愁，忧愁不断加深，最后用达观的态度来释怀，又趋于平和。一波三折，却过渡自然。
第三，富于想象。该赋末尾写到盼望雨止天晴，要揭发雷神的罪状，要抓获赤松子等神仙，命令云神把太阳拴在银河之中，让太阳从早到晚都能洒下明净的光辉。想象奇特而又合乎当时情境心境。
（杨晓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