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
《怀旧赋》是潘岳怀念亡故亲友（岳父杨肇及其二子杨潭、杨韶）的作品，盖作于晋武帝太康五年（284）左右。潘岳为其岳父杨肇所作《杨荆州诔》中说：”维咸宁元年（275）夏四月乙丑，晋故折冲将军、荆州刺史、东武戴侯、荥阳杨使君薨。“《怀旧赋》赋序中说：”余既有私艰，且寻役于外，不历嵩丘之山者，九年于兹矣。“据此推算，则九年后当为太康五年（284）。考察潘岳的履历，大概为潘岳由怀县令调补尚书度支郎前后所作。
余十二而获见于父友东武戴侯杨君，始见知名［1］，遂申之以婚姻，而道元、公嗣，亦隆世亲之爱［2］。不幸短命，父子凋殒［3］。余既有私艰，且寻役于外，不历嵩丘之山者，九年于兹矣［4］。今而经焉，慨然怀旧［5］，而赋之曰：
启开阳而朝迈，济清洛以径渡［6］。晨风凄以激冷，夕雪暠以掩路［7］。辙含冰以灭轨，水渐轫以凝冱［8］。途艰屯其难进，日晼晩而将暮［9］。仰睎归云，俯镜泉流。前曕太室，傍眺嵩丘［10］。东武托焉，建茔启畴［11］。岩岩双表，列列行楸。望彼楸矣，感于予思［12］。既兴慕于戴侯，亦悼元而哀嗣［13］。坟累累以接垄，柏森森以攒植［14］。何逝没之相寻，曾旧草之未异［15］。
余总角而获见，承戴侯之清尘［16］。名余以国士，眷余以嘉姻［17］。自祖考而隆好，逮二子而世亲［18］。观携手以偕老，庶报德之有邻［19］。今九载而一来，空馆阒其无人［20］。陈荄被于堂除，旧圃化而为薪［21］。步庭庑以徘徊，涕泫流而沾巾［22］。宵展转而不寐，骤长叹以达晨［23］。独郁结其谁语，聊缀思于斯文［24］。
（李善注《文选》卷一六，中华书局，1977年）
［1］十二：指十二岁。获见：见到。获，得以，能够。东武戴侯杨君：指杨肇。杨肇字秀初，荥阳人，是潘岳的岳父。生前曾封东武伯，死后谥戴侯。知名：声名为世所知，犹出名。
［2］道元：杨肇长子杨潭的字。公嗣：杨肇次子杨韶的字。世亲：几代都有亲戚关系。
［3］凋殒：丧亡。指杨肇与儿子道元、公嗣都短命丧亡。
［4］私艰：指自己遭父母之丧。《文选》李善注：”私艰，谓家难也。“寻役：寻觅差事。指在外地做官（出任河阳县、怀县县令）。《文选》吕延济注：”岳自遭父忧后，徙官外郡。“历：经历，经过。嵩丘之山：指嵩山。在今河南登封县北，为五岳之中岳。古称外方、太室，又名崇高、嵩高。其峰有三：东为太室山，中为峻极山，西为少室山。九年于兹：意思是说距今已有九年。兹，今，现在。
［5］慨然：感慨貌。怀旧：怀念往事或故人。
［6］启：打开。开阳：东汉时洛阳城门名。汉应劭《汉官仪》卷上：”开阳门始成，未有名。夜有一柱来止楼上。琅邪开阳县上言：县南城门一柱飞去。光武皇帝使来识，视之良是，遂坚缚之，因刻记其年月，以名门焉。“朝（zhāo）迈：清晨出行。迈，前进。济：渡。清洛：清澈的洛水。径渡：径直渡过。
［7］凄：寒冷，阴凉。激冷：刮着寒风。暠（hào）：白，洁白。掩：遮蔽。
［8］”辙含冰“二句：意思是说，车辙被冰雪埋没，看不到行走过的轨迹。车轮被冰雪浸湿后冻结了。轫（rèn）：车轮。凝冱（hù）：结冰，冻结。冱，冻结。
［9］途：路途，道路。艰屯：艰难。晼（wǎn）晚：太阳偏西，日将暮。晼，天晩，日偏西。
［10］仰：抬头。睎（xī）：远望。镜：照镜子。用作动词。太室：嵩山的主峰之一。见前注［4］。傍：通”旁“。嵩丘：见前注［4］。
［11］东武：指东武伯杨肇。托焉：寄身于此，指埋葬在这里。托，寄托，寄身。建茔：建立坟墓。启畴：开辟坟地。
［12］岩岩：高大，高耸。双表：指华表。华表通常成对，故称双表。《文选》李善注引崔豹《古今注》曰：”尧设诽谤之木，今华表也，以横木交错柱头；古人亦施之于墓。“列列：行列分明。行（hánɡ）楸（qiū）：一行行的楸树。楸，木名。落叶乔木，叶子三角状卵形或长椭圆形，花冠白色，有紫色斑点，木材质地细密。感于予思：意思是说有感于《尚书》中”予思“的句子。予思，指《尚书·益稷》”予思日孜孜“句意。
［13］兴慕：引起思念。戴侯：指杨肇。参见前注［1］。元、嗣：分别指杨潭和杨韶。参见前注［2］。
［14］累（léi）累：重重叠叠貌。接垄：坟墓相连。垄，坟墓。森森：树木繁密貌。攒（cuán）植：密植，密集种植。
［15］逝没：去世。相寻：相继；接连不断。旧草：指宿草。《礼记·檀弓上》曰：”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孔颖达疏：”宿草，陈根也。草经一年则根陈也。朋友相为哭一期，草根陈乃不哭也。“未异：相同。这两句是说，杨肇父子相继去世，坟墓上的宿草和一期（去世后一周年）时相同。（虽令人悲痛，但距今已超过一年，按礼，经过他们的坟墓不哭。）
［16］总角：借指童年。古时儿童束发为两结，向上分开，形状如角，故称总角。承：敬辞，蒙受。清尘：对尊长的敬称，意指承蒙尊长的爱护与教诲。清，敬辞。
［17］名：称赞。国士：一国之中才能最出众的人物。眷：亲属。这里用作动词，指结为亲属、姻亲。嘉姻：美好的婚姻。
［18］祖考：指已故的祖父。隆好：友情深厚。隆，深，深厚。逮：及，到。二子：指杨潭和杨韶。
［19］携手：犹执手，手拉着手，表示亲密。偕老：指夫妻共同生活到老。这句出自《诗经·邶风·击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庶：希望。报德：报答恩德。这两句是说，我们夫妻要欢乐恩爱共同生活到老，希望能够报答他们（杨家人）对我的恩德。
［20］九载：九年。阒（qù）：寂静。
［21］陈荄（ɡāi）：宿草之根，多年生草之根。被：覆盖。堂除：堂下的台阶。旧圃：原先的菜园。薪：柴草。
［22］步：踱步。庭庑（wǔ）：堂下四周的廊屋。泫（xuàn）流：（流泪）流淌。
［23］展转：同”辗转“，翻来覆去貌。骤：屡次。
［24］郁结：指忧思烦冤纠结在一起，不能化解。谁语：向谁诉说。这句出自《楚辞·远游》：”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夜炯炯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聊：暂且。缀思：连缀愁思。斯文：此文，指这篇赋。
评
《怀旧赋》是潘岳怀念亡故亲友的作品。
晋武帝泰始六年（270），东吴西陵督步阐举城来向晋投降，吴将陆抗率军猛攻。晋武帝派遣车骑将军羊祜和荆州刺史杨肇帅众出击，被陆抗打败，死伤众多。因此杨肇被免为庶人。咸宁元年（275），杨肇卒于家，紧接着杨肇长子于晋武帝咸宁四年（278）去世，次子杨韶大概于咸宁四年至太康五年（284）间去世，相去时间不远。
杨肇一家在魏和西晋初是名门望族，杨家和潘家也是世交。潘岳十二岁时（魏高贵乡公甘露三年，即258年），因受知于杨肇（当时为司马昭大将军府参军）而出名，杨肇还把长女嫁给潘岳为妻。对潘岳来说，杨肇一家，既是亲人又是恩人。不幸的是，岳父一家短命，父子相继去世。
太康五年（284），潘岳经过岳父家的坟茔，在寒风暮雪之中，面对坟垄空馆，不禁感慨满怀。
全赋由序和正文组成。序交代了写作的缘起、时间。正文先用简略笔墨铺叙了沿途所见凄凉景象，紧接着正面描写目睹亲友坟茔时的所见所感所为。重重叠叠的坟墓，繁密阴森的柏树；宿草覆盖了台阶，菜园长满了柴草。伤悼岳父一家逝没相继，感念杨家对自己的恩德。徘徊庭庑，潸然泪下，愁思郁结，无人诉说。情真意切，语言质实。没有堆砌之辞，也没有繁芜之弊。
（杨晓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