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翚这是一篇寄托了作者深刻的思想寓意的咏物抒情赋。作者通过镇压福建泉州叛军杨勍，看到官养的战马翻越山岭时“悉多殒败”，感到痛心疾首，引发了他对战乱起因的思考，对国政衰微的思考。借助对驽马好逸恶劳、懦弱无能的刻画，抒发了作者对那些尸位素餐、昏庸腐化官吏的愤慨之情。所谓哀者，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但是，我们所体味到文章最强烈的情感并非哀怨，而是理性的激愤和辛辣的讽刺。平素养尊处优，饱食终日的官养马匹，只能在通衢平坦的大道上蹓跶蹓跶，不仅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场面，就是实际训练也没有参加过。当战争来临，被迫行走在崎岖的栈道上时，个个因惊恐而栗亡。幸存者一扫昔日之威风，垂头丧气，望着迢遥的崇山峻岭，哀鸣悲号。任凭飞蝇吮血，虽疼痛难忍，却又无可奈何。
叛军继踵入闽［1］，驱窃战骑［2］，过山岭，悉多殒败［3］。余感之，作《哀马赋》。
嗟哉［4］！何闽山之险绝乎［5］！方井陉而旷赵［6］，视剑阁而夷蜀［7］。峻岭标树［8］，横峦挂瀑［9］。岧峣嵂屼［10］，萦纡阻复［11］。势将平而骤起，涂稍顺而仍曲［12］。穴壁寄栈［13］，沿崖转躅［14］。昼倚石以传飧［15］，暮扪萝而假宿［16］。非恋土之邦人［17］，嗟此来而何欲［18］？
栖危走险［19］，禽疲兽伏［20］。堕峻木之升猱［21］，碍层霄之飞鹄［22］。矧万马之南奔［23］，列长镳而竞逐［24］。讶四达之通逵［25］，忽丝连而线属［26］。抢攘迫塞［27］，互相挤触［28］。前颠后升［29］，平坑翳渎［30］。衔哀结愤［31］，而丛徂萃萎者十几五六焉［32］。
幸而生者，皆垂头顾影［33］，低摧局促［34］，鹿骇麏惊［35］，鸱蹲猬缩［36］。脊伶俜而卦露［37］，尾焦萧而帚秃［38］。鼻咯干埃［39］，肺伤芒谷［40］。望长坂以悲嘶［41］，想清波而浮浴［42］。癣痒疮烦［43］，揩墙摅木［44］。
集彼蚊蝇，纷纭缘扑［45］。竞咂秽而吞腥［46］，肆唇刀而饮镞［47］。忽振体而惊飞［48］，去来遥而旋复［49］。慰己贪婪，忘余楚毒［50］。当附骥而乞怜［51］，知汝曹之碌碌［52］。困甚A豗［53］，忧同觳觫［54］。驾盐车则蹑迹于黔中之步［55］，售屠肆则比价于辽东之肉［56］。
悲夫！吾闻之，秦赵亘野，燕齐迥陆［57］，数骑风驰，万夫鳞蹙［58］。旝影动兮锋已交［59］，鼓声酣兮战方熟［60］。莫不虎态龙姿，云鬃电目［61］。负甲士之千钧［62］，望沙河而一蹴［63］。既却锐以摧坚［64］，咸蹂都而践国［65］。盖时清则龟龙麟凤呈祥表瑞，献图负箓［66］，俾之排难济艰［67］，虽获千角而网万翎［68］，曾不及夫一骥之足［69］。
噫！今日治耶乱耶［70］？胡弃兹而弗畜［71］？彼踶啮恃性［72］，驽骀共族［73］。渴饮天河之浪［74］，饥耗太仓之粟［75］。徒鞯饰文绣，辔摇金玉［76］。偶备数于六闲［77］，气骄矜而动俗［78］。责致远之奇功［79］，必舆倾而载覆［80］。事既失而惩愆［81］，亦何劳于鞭扑［82］？悼汗血之云亡［83］，捐百躯而安赎［84］？舟临川而坠楫，车向涂而裂轴［85］。激壮士之兴嗟［86］，诚可悲而可哭。
夫子曰：“’伤人乎？‘不问马。”［87］余何眷眷于此哉［88］？恐国威之未振，骄虏之南牧也［89］。
（《屏山集》卷一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叛军：这里指福建泉州人杨勍的反叛部队。据作者《送张当世序》载：“庚戌张侯来守莆田，余佐郡事，后两月至。时逸寇杨勍犯闽，官军缀之，鏖演山下，声摇四境。已而回源盗作。辛亥，其徒益炽。……壬子春，灵旗大伐，冲逐荡拓，寇乃平。又一月，天子召侯为郎，余亦及瓜焉。”庚戌，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辛亥，高宗绍兴元年（1131）。壬子，高宗绍兴二年（1132）。继踵（zhòng）：接踵，接二连三赶来。
［2］驱窃：驱赶偷来的战马。战骑：闽地官府所养的战马。
［3］悉多：大多数。殒（yǔn）败：死伤。
［4］嗟哉：感叹语气词。
［5］何：为何，疑问语气词。闽山：在福建闽侯县境。险绝：险要奇绝。
［6］方：占据，占有。井陉（xíng）：井陉关。据晋郭缘生《述征记》载，井陉关四周高，中央低，形似井，故曰井陉。在今河北井陉县西南太行山井陉之口，向东进入战国之中山，向西即赵国。前204年，汉王刘邦遣韩信大破陈余于此。旷赵：以赵地为空旷。此句与下句互文见义，谓占据了井陉关，瞭望赵地，地势空旷。
［7］剑阁：剑门关，唐置，地势险要，在四川剑阁东北，剑山峰峦连绵，下有隘路如门，故名。此句谓占据了剑阁，瞭望四方，蜀国地势平坦。
［8］标树：标举树木，形容树木生长在峻峭山峦之上，如同用手举着一样。
［9］横峦挂瀑：纵横交错的山峦垂挂着瀑布。
［10］岧（tiáo）峣（yáo）嵂（lǜ）屼（wū）：形容山峰耸峭陡峻。
［11］萦纡阻复：形容山峰回环曲折。
［12］涂：同途，道路。顺：平坦通畅。
［13］穴壁寄栈：在悬崖上凿孔架木，修成栈道。寄，悬空而建。
［14］转躅：移动脚步。躅（zhuó），足迹，引申为脚步。
［15］传飧（xiǎng）：互相传递饭食。
［16］扪萝：手抓藤萝。假宿：假寐，和衣坐着打盹。《诗经·小雅·小弁》“假寐永叹”，郑笺曰：“不脱冠衣而寐曰假寐。”
［17］恋土之邦人：留恋故土的本地人。
［18］何欲：欲何，将要去何处。
［19］栖危走险：不论停留还是行走都非常危险。栖，停留。
［20］禽疲兽伏：禽兽经过都会因疲累而伏卧于地。
［21］堕峻木之升猱：使高树上善攀的猴子堕于树下。堕，使堕落。升猱（náo），攀援在高枝的猴子。
［22］碍层霄之飞鹄：使翱翔在云霄中的飞鹄受阻而不能通过。前句形容闽山峭险，竟使猿猴因恐惧而从树上掉了下来。后句形容闽山高耸，使飞鹄受阻都难以飞越。
［23］矧（shěn）：何况。南奔：向南奔走。
［24］列长镳而竞逐：万马排列着长长的队形竞相奔逐。镳（biāo），马嚼子，此处借指马匹。
［25］讶（yà）：迎，逢。通逵：通衢大路。
［26］忽：忽略，忘记。丝连而线属：比喻道路像丝线一样细狭而危险。这两句是说，昔日官马总是行走在通衢大道上，就根本没有想到今日会有羊肠小道。
［27］抢（cāng）攘：纷乱。《汉书·贾谊传》“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颜师古注引晋灼曰：“抢音伧，吴人骂楚人曰伧。伧攘，乱貌也。”迫塞：逼促拥塞。
［28］挤触：拥挤碰撞。
［29］前颠后升：前面的马被挤倒了，后面的又被挤着向前。升，前行。
［30］平坑：填平土坑。翳（yì）渎：弃于沟渎。翳，摒弃。
［31］衔哀：满含哀伤。结愤：满怀悲愤。
［32］丛徂（cú）萃萎：成群而死。丛、萃，言其众多。十几五六：十分之五六。
［33］顾：眷顾，怜惜。
［34］低摧：低眉悲伤，萎靡不振。局促：惶恐不安。
［35］麏（jūn）：獐之属类。《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白鹿麏麚兮，或腾或倚。”洪兴祖补注曰：“麏音君，麞也。麚音加，牝鹿。”
［36］鸱（chì）蹲猬缩：像猫头鹰一样蹲着，像刺猬一样蜷缩着。
［37］脊伶俜而卦露：脊骨孤零零的像卦体一样凸现在外。谓马匹瘦骨嶙峋。
［38］尾焦萧而帚秃：尾巴焦枯如同光秃秃的扫帚。焦萧，焦黄稀疏。
［39］鼻咯干埃：鼻孔因沾染干尘而咯血。
［40］肺伤芒谷：肺部像被尖锐的谷芒刺伤一样剧疼。芒谷，即有芒壳的谷物。
［41］长坂：漫长的山坡。悲嘶：悲伤地嘶鸣。
［42］清波：清清的河水。浮浴：沐浴。浮，通沐。
［43］疮烦：身体上的痈疮使人心烦。
［44］揩墙：因癣痒在墙上摩擦。摅（shū）木：撕咬树木。
［45］缘扑：谓蚊蝇旋绕而扑。缘，旋绕、盘旋。
［46］咂秽：用嘴吸污血。
［47］肆：肆虐，放纵。唇刀：唇似刀。饮镞（zú）：舌似箭头。谓蚊蝇唇舌如刀箭一样厉害。
［48］振体而惊飞：摇动自己的躯体像受惊了一样飞离马体。
［49］去来：离去。来，语气词。遥：逍遥。旋复：回复，返回。
［50］忘余楚毒：不顾别人的痛苦。楚毒：痛苦。
［51］附骥：依附在马尾上。《史记·伯夷列传》：“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司马贞索隐：“苍蝇附骥尾而致千里，以喻颜回因孔子而名彰。”
［52］汝曹：尔辈，谓蝇蚊之流。碌碌：平庸无能。
［53］A（tuí）豗（huī）：叠韵连绵词，同虺，指马疲惫不能登山。《诗经·周南·卷耳》：“陟彼崔嵬，我马虺。”郑玄笺引孙炎云：“马退不能升之病也。”《尔雅·释诂》“虺，玄黄病也。”孔颖达疏：“虺者病之状，玄黄者病之变色。”
［54］觳（hú）觫（sù）：叠韵连绵词，此处谓马临死时因恐惧而战栗不已。见《孟子·梁惠王上》：“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赵岐注：“觳觫，牛当到死地处恐貌。”
［55］驾盐车：即服盐车，谓马拉着运盐的车子，比喻遭遇不幸而服苦役。《战国策·楚策四》曰：“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白汗交流，中阪迁延，负辕不能上。”蹑迹：步履蹒跚。黔中：秦、唐时所置黔中郡，治所分别在临沅（今湖南常德）和黔州（今重庆彭水县）。湖南西部与贵州东部的地区，路途艰险，山大沟深，此处形容闽山艰险难行。
［56］屠肆：屠宰市场。比价：价钱相当。辽东之肉：辽东猪。《东观汉纪》卷一三《朱浮传》引朱浮《与彭宠书》曰：“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
［57］秦赵二句：秦赵两地相接，燕齐两地相连，幅员辽阔，地域旷远。亘野、迥陆，辽阔空旷的原野。此二句互文见义。
［58］数骑风驰，万夫鳞蹙（cù）：数匹骏马在空旷的原野上风驰电掣般奔驰，其剽悍的气势令万夫惊讶而畏缩。鳞蹙，像鳞甲一样收缩。
［59］旝（kuài）：战旗。锋已交：前锋部队已短兵相交。
［60］酣：紧急。熟：激烈。
［61］虎态龙姿、云鬃电目：谓战马摆开龙虎搏斗的架势，鬃毛如云，目光如电，斗志饱满。
［62］甲士：穿着铠甲的战士。
［63］沙河：唐代以前关于罗布泊一带沙漠或盐层的称谓，这一带曾是中原通往西域的重要通道，无水草，少鸟兽。本句是说好马即使遇到像沙河这样艰难的地域，也能一蹴而过。
［64］却锐以摧坚：打败敌人的精锐之兵并摧毁坚固的阵营。锐，精税之兵。
［65］咸：一并。蹂都而践国：踏破国都，扫平全国。
［66］献图负箓（lù）：传说龙马曾出河中献《河图》《洛书》于伏羲，又说献于大禹。《文选》张衡《东京赋》：“龙图授羲，龟书畀姒。”李善注：“《尚书传》曰：’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又曰：’天与禹，洛出《书》，谓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箓，符命之书。本句以龟龙鳞凤四灵之物比喻政治清明时期贤能的大臣，以献图负箓比喻大臣向明君进献治国策略。
［67］俾（bǐ）：假使。排难济艰：排出危难，解除忧虑。
［68］千角、万翎：谓以上所言四灵龟龙麟凤之多。
［69］骥：上文中秦赵燕齐之地的良马。此处以四灵衬托良骥，赞美其功高可盖世。
［70］治耶乱耶：天下太平吗？天下混乱吗？
［71］胡弃兹而弗畜：为何抛弃于此而不畜养它们呢？
［72］彼：过去。踶（dì）啮（niè）：踢踏嘶咬。恃性：同嗜性，成性也。
［73］驽骀（tái）：劣马。《楚辞·九辩》：“却骐骥布满乘兮，策驽骀而取路。”洪兴祖补注引五臣云：“骐骥、良馬，喻贤才也。驽骀，喻不肖。”族：群类。
［74］天河：天汉，在箕斗二星之间，传说与海相通，此处借指水质很好的大河。
［75］太仓：京都中的国家粮仓。《史记·平准书》：“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76］徒：白白地，空自地。鞯（jiān）：马鞍的衬垫。辔（pèi）：马缰。此二句谓马鞍马缰装饰文绣、缀满金玉都毫无意义。
［77］偶：偶尔。备数：充数。六闲：古代宫廷中养马的地方。《诗经·鄘风·定之方中》“牝三千”，郑玄笺：“国马之制，天子十有二闲，马六种三千四百五十六匹；邦国六闲，马四种千二百九十六匹。”每厩为一闲。
［78］气骄矜而动俗：心气骄狂矜持，行动庸俗卑粗。
［79］责：责成，依靠。致远：到达很远的地方。奇功：建立奇功。
［80］舆倾、载覆：翻车。
［81］惩愆（qiān）：惩处罪过。
［82］何劳于鞭扑：有什么必要再费力气鞭打它们。
［83］悼：念也。汗血：西汉时大宛国所产的汗血马。李广利发兵获大宛血马，后遂有天马行空之说。《史记·大宛列传》：“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亡：像云彩一样消失。
［84］捐百躯而安赎：即使用劣马百匹也难换回一匹汗血马。
［85］舟临二句：比喻劣马在紧要关头耽误大事，如同划船渡河时坠失船桨，驾车运输时断了车轴一样。向涂：上路。涂，同途。
［86］激：激愤。兴嗟：发感叹。
［87］夫子：孔子。《论语·乡党》：“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88］眷眷：眷念，眷恋。此谓骏马消逝，实讽刺朝中无贤臣。
［89］骄虏：指杨勍叛军。南牧：南犯，南侵。
评在此赋中，人化的劣马实际就是那些平日不可一世，战时坐以待毙的朝中大员的化身。咂秽吮腥、依附骥尾的苍蝇则是那些谗害忠良、唇枪舌剑、搬弄是非的奸佞之臣的象征。在作者的心目中，造成国家衰亡、民族苦难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像劣马、苍蝇之类的政府官员。作者亲眼目睹了靖康之乱的历史悲剧，清醒地看到了悲剧的根源，因而洋溢在作品中的愤慨之情所产生的审美效果，就格外震撼人心。
作者的构思颇具匠心。为了增强批判效果，在讽刺劣马的同时，对驰骋疆场的秦赵燕齐的骏马给予了热情的歌颂。它们不畏艰险、冲锋陷阵的战斗勇气和剽悍的龙姿虎态，都和驽马形成了强烈对比。在作者心中，骏马就是勇猛的武士、刚烈的英雄、鞠躬尽瘁的国家忠臣。文章熔说理、议论、描写、抒情于一炉，互为表里，相与阐发，简劲而有气势。
（漆子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