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个下午，电话铃声突然如撒泼的女人神经质地尖叫起来。
我惊惶间接起。听到的是MAY更为惊惶错乱的声音。
“炎炎，叮当被抓进看守所了！”她颤抖得仿佛破碎的纸片，“他们要控告她……故意杀人……”
“什么？”
我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却是站立不稳又跌倒在地。
“乒”的脆响！手中的玻璃杯应声碎裂。
“你……你说什么？”我用双手紧紧抓住话筒压在耳边，“再说一遍！刚才你说什么？”
“叮当……被怀疑故意杀人……现在已经刑事拘留了……”
“这不可能！”我尖叫，“一定是搞错了！”
“是真的……”MAY颤声道，“你还记得上次那个杨警官么？是他打电话叫我来认人的。他说他们在案发现场抓到叮当的时候，她满手是血，还拿着凶器。那个被害人是被一刀刺破肝脏，在送院救治的途中……失血过多而死……”
“太荒谬了！”我大叫，“叮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去杀人？这根本不合逻辑！”
“没有人知道……”MAY细声道，“他们问了她半天的话，叮当始终一句话也不说。杨警官说，幸亏他上次在我的家里见到过我们三个人放大的合照，所以才打电话叫我来认人的……我已经见过她了……炎炎，真的是她……”
我努力撑住即将昏厥的头颅。
“那你现在在哪儿？”
“×××派出所——是不是很好笑？上回是我，这回……轮到叮当了……”
“待在那儿，我这就过去！”
“就算你现在过来了也见不到她。炎炎，我们需要律师。现在只有律师才能见她——你有那样的朋友吗？”
我顿了一顿。
“有！”
“那好！你赶快联系你的朋友，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嗯！“挂断电话，我立即拨通了晓峰的电话。
接电话的却居然是一个阴柔的男声：“喂？”
我连忙把电话拿至面前——显示屏上清晰的两个大字：晓峰。
“呃……对不起……我想找晓峰。”
“他不在，出去了。”男人的态度似乎不太友好。
“哦……那么……”
“你是谁？”男人说。
“呃……我是他女朋友。那你……”
“你是炎炎？”
“对！”我莫名其妙地吁了口气，“你是……”
“我是Michale。”
“Michale……啊！就是上次在酒吧碰到的吗？晓峰的好朋友？”
“对。”Michale依旧冒不出一丝热气似的，“晓峰出去了，手机落在我这里。有什么话要替你转告吗？”
“哦……不用了。谢谢！那么……下次次有机会一起出来聚聚吧。”
“好。”Michale说。
“嗯……那么，再见！”
“再见。”
我叹了口气。将手机又拿至眼前。
电话号码簿上的流动条一格一格亮下去。最后终于停在了一个名字上面。
我又一次摁下了拨号键。
“喂，飞，我有事想找你帮忙……”
6
急冲冲奔进×××派出所。方正的办公区域里寂静无声。楼道里没有人——阳光极少照顾到的地方，有种格外坚硬的寒冷。
我扒着红漆块块剥落的扶梯往二楼跑。鞋子与台阶撞击的声音“叭、叭”的，听得清晰，像是拍在心房上的巴掌。每一下，都带来沉闷的惊惶与疼痛。
在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我终于见到了直跳脚的MAY。
“炎炎！炎炎！这里！”她拼命挥手。
“怎么样？”我飞快地迎上去，一把抓住她的双手。
MAY摇了摇头。双手冰冷。苍白的脸仿佛薄薄的瓷片，透着隐隐的青光。
“他们已经把叮当送进看守所，现在除了律师，我们谁也不可能见到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们已经连续审训了她五个多小时，可叮当一直都没有开口。”
“一直都不开口？”
MAY苦笑：“一个字都没有说——警察差点以为她是哑巴！”
“那怎么行？”我急得直跺脚，“她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道”MAY摇头，“没有人知道。”
我环视周围。
四四方方的小办公室。墙面一路白到底。两张对靠在一起的黄色办公桌，生硬而刚正的长方形——最普通的那种，立在那里，却是格外坚毅的样子。
一部电话。两个茶杯。一些简单的办公用品和文件夹。独独没有人。
“杨警官呢？”
MAY朝外面努了努嘴：“刚才有同事找他，出去了。”
“死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好像叫许什么伟的，是个男人——一个混混。”
我皱眉：“叮当认识这种人吗？”
MAY手一摊：“不知道。反正我没听她提过。——对了，你找的律师呢？”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应该快到了。”
“谁快到了？”身后响起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哦，杨警官，“MAY向他打招呼，“我们在说给叮当找的律师。”
我回头瞥见了一身深蓝色制服的杨警官。刚毅的国字脸，面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个黄色档案袋。
“杨警官。”我点头示意。
“啊，”杨警官微微颔首，踱到办公桌前，“律师什么时候到？”
“差不多该到了。”
“也好。”杨警官低头从档案袋里拿出来一叠资料，“等律师来了，让他替你们传传话，劝劝叮当跟警方合作——一昧地沉默，对她自己也没有好处。坦白才能从宽嘛！”
“嗯！我们知道。”我点头，“杨警官，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死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人？”
“根据目前得到的资料，死者名叫许伟义。初中毕业，是个混混——你们之前认识或者有听叮当提过吗？”
我和MAY面面相觑。
“没听过。”
“案发地点是一户人家的家里，根据户主的口供，他两年前把房子租给了一名叫白宇的租客。现在该租客也已经失踪。”
“白宇！”两人同时惊呼。
杨警官迅速看了看我们，“怎么，你们认识这个人？”
我微微叹了口气：“不认识，但听过——他是叮当的初恋男友。她这次回来上海，就是为了要找他。”
杨警官手抚下颚，若有所思。“叮当之前不在上海？”
“不在。她之前一直待在义乌。”
“一定是白宇！”MAY突然间激动地尖叫起来，“一定是他杀了那家伙！他居然只顾自己跑路，让叮当做他的替罪羊——真他妈不是男人！”
“可惜现场没有目击证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又始终不肯开口。”杨警官沉吟，“不过根据邻居的口供，当时的确是听到了几个男人争吵打斗的声音，至于你们的朋友……”
“叮当不会杀人！她也没那个本事杀人！”MAY高叫，脸色因为过度激动而发白。“是白宇，一定是白宇！是他嫁祸给叮当！”
“也不能说是嫁祸。”我打断她，“看现在的情形，叮当分明是想牺牲自己来保住白宇。”
“这种男人有什么可保护的！出了事自己溜之大吉，让女人冲在前面替他领罪——这可是人命官司！叮当弄不好是要死的！这家伙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逃之夭夭，根本就没一点人性！”
正说着，响起了几下叩门声。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调转向门口。来人西装革履，手提黑色皮质公文包，仪表不凡。
“飞？是你！”MAY火速瞟了我一眼。
我冲MAY笑笑：“是我请他来帮忙的。”
“我知道。”MAY压低了声音说，“不是你请，他会来么？”
说话间，飞已经走到面前，朝我们微笑点头，“好久不见！”
“这次真的要全靠你了，飞。”我望着他说。
飞笑了笑，凝视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很高兴。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7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我像年久失修的塔楼那样突然间崩塌。
我听到自己身体倒下去的声音。“轰”的一声！眼前一片茫茫。所有的延续、希望、未来，通通成了一个谎言……
我无法抹去脑海中飞那抱歉的眼神。
“对不起，炎炎。”他轻声说，“我对着叮当讲了一个多钟头的话，可她始终一个字也不跟我说。”
“为什么！”我终于尖叫起来，“她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她不知道我们在为她担心着急吗？”
“我跟她说你们很担心她，希望她能把真相说出来。可她只是低头沉默——一个多小时，都是我一个人自言自语。我甚至看不到她有任何的反应。”
“她疯了！”我大叫，“她要把我们也给逼疯了！”
“炎炎，冷静点！”飞柔声安慰，“别给自己太多压力，放松一点——这个时候应该是叮当最需要有人在身边支持的时候——我们首先要控制好自己，才能想出办法来帮到她。”
“还能有什么办法？现在是她自己一心求死——她根本已经完全放弃了！”
“或者我们换个角度来看，”飞说，“她这么做也许并不是因为放弃，而只是因为太执着。”
“太执着？”
“对，”飞轻轻叹了口气，“是对人生、对爱情，太过执着。”
8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响了起来。我胡乱地摁下接听键。
“炎炎，你今天过得怎么样？”晓峰温柔的话语如同一双大手轻抚过我疲惫的伤口。
夜是如此安静。静得听得到眼泪滑落的声音。
“晓峰，我……我……”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Michale说你下午找过我，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我抽鼻子，“原本是想让你帮忙找律师……现在不用了……”
“找律师？为什么要找律师？你出了什么事？”
“不，不是我，是叮当……”
“叮当？”
“嗯……”
我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这一天的煎熬与心力交瘁。
我对晓峰说我很怕！我觉得这是我们受到的惩罚——没有人可以挣脱命运的掌握，而我们却总想要做它的叛徒！
所以，我们受惩罚了——不安份的女孩，终究要付出沉重代价。
晓峰静静地听着。良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别这样，炎炎！你不一定会失去她，就像她也不一定会输一样——即使这是一场对抗命运的战争，你们也有为自己奋斗的权力。”
“可是，我害怕！我怕自己某天会突然倒下，再也没有前行的气力。”
“不会的，炎炎——我知道你不会的！”
“晓峰，我好想你……”我抽泣，“我想你陪在我身边！”
晓峰顿了一顿。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炎炎——你要知道，不管去到多么遥远，我对你的关心从来都不会改变！”
“那么，你来见我。”我说，“晓峰，我是那样需要你！”
“对不起，炎炎……明天……我必须出差去一趟美国……”
我突然间一阵心悸。
“去美国？会很久吗？”
“不会太久。大约一两个星期。”
“可是我需要你！”我叫。
“一定会没事的，炎炎。”晓峰始终温柔如一泓平静的湖水，“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晓峰……”
“没事的，现在先去好好地睡一觉。也许明天醒来，一切就都会不同了。”
“晓峰……”
“乖，我的宝贝！什么都别再想了，晚安！”
电话就这样被掐断。仿佛是一种生命被温柔地溺杀了——我无力反抗。
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黑暗恍如一场海啸席卷了我。潮水冰冷，正以凶悍的力量拖着我，一路摔打滚爬。
我看不见我的路。我的爱像一些水中的浮游物在我前方遥遥颤栗。
晓峰说，也许明天醒来，一切就都会不同了。
好吧。我对自己说。也许明天醒来，一切就真的可以不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