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生文集序
曾国藩(1811—1872),字涤生,湖南湘乡人,道光进士。1853年初(咸丰二年末),以吏部侍郎身份在湖南办团练,后扩编为湘军,残酷镇压太平军,被清廷视为“同治中兴”的功臣,并因此以大学士任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等。死后谥文正。为文推崇姚鼐,早年在京师曾攀附梅曾亮,并与朱琦、王拯、吴敏树等桐城派人物相往来。后以桐城派为号召,网罗人才。吴汝纶、张裕钊、薛福成、黎庶昌等都曾充其幕僚,并以曾门弟子相称。著有《曾文正公诗文集》,编有《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等。
本文对桐城派的发展,特别对姚鼐以后桐城派的情况作了系统论述,对研究桐城派有较大参考价值。文中对姚鼐表示了特别推崇,突出地指出了姚氏“义理、考据、文章三者不可偏废”的论文主张,说明他在散文写作上是自觉遵循着桐城派的传统的。文中对太平天国的攻击,表现了他反对农民革命的一贯立场,是应该否定的。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鏪及其世父编修君范(编修君范:指姚鼐伯父姚范。姚范,字南青,学者称姜坞先生,乾隆进士,授编修。姚鼐早年曾受教于他。)。三子既通儒硕望(通儒硕望:博通儒学,声望极高之人。),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周永年:字书昌,山东历城人,乾隆进士,授编修。为之语:对他(姚鼐)讲。):“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江西诗派:北宋时以黄庭坚为首的诗歌流派。主要成员有黄庭坚、陈师道、潘大临、谢逸等二十余人。因其成员中多是江西人,故称江西诗派。)。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钟山书院:在南京,书院是唐代以后各地州、府设立的具有教学、研讨性质的学校。),门下著籍者(门下:指弟子。著籍:列名。),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先正:先辈贤人。),之后进(:同“禅”,传,传授。),义无所让也。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服膺:衷心佩服。),有新城鲁仕骥薭非(鲁仕骥:名九皋,又名仕骥,字薭非,江西新城人,乾隆进士,曾向姚鼐学习古文法,著有《山木集》四卷。),吴兴吴德旋仲伦。薭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陈用光:见本书《太乙舟山房文集序》注。),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化之:受到影响。),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艺叔(陈学受:字艺叔,江西人,曾向梅曾亮学古文。),陈溥广敷(陈溥:字广敷,陈学受族弟。),而南丰又有吴嘉宾子序,皆承薭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私淑:向自己崇敬的某人学习而又未得直接传授的,常自称为某人的“私淑弟子”。)。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建昌:陈用光是江西新城人,新城旧属建昌府。)。仲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吕璜(1778—1838):字礼北,号月沧,嘉庆进士,广西永福人,与吴德旋相友善,所录吴氏《初月楼古文叙论》为桐城派重要文论之一。是桐城派在广西的重要代表。),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琦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锡振定甫(王锡振:即王拯。),皆步趋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西矣。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典试:主管科举考试。典:主管,掌握。),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杨彝珍:字湘涵,一字性农,湖南武陵(今常德)人,道光三十年进士。)、善化孙鼎臣芝房(孙鼎臣:字子余,号芝房,湖南善化(今长沙)人,道光二十五年进士。)、湘阴郭嵩焘伯琛(郭嵩焘:字伯琛,湖南湘阴人,道光进士。曾任兵部侍郎,出使英法。)、溆浦舒焘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欧阳生。生,吾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趣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当乾隆中叶,海内魁儒畸士(畸士:即畸人,不合世俗的异人。),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休,别立帜志,名曰“汉学”(汉学:指汉朝人对经典古籍的考证训诂之学,与宋朝人以解释经典义理的理学对称。清代汉学家对整理古籍有重要贡献,他们的文章也多以考证为主,有时确有繁琐之病。),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宋诸子”句:指宋朝程颐、程颢、朱熹等人的理学。),以为不足复存。其为文尤芜杂寡要。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辞章(“以为”二句:提倡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互为结合,不自姚鼐始,但他的提倡,产生了很大影响。),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一编之内,唯此尤兢兢。当时孤立无助,传之五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也欤哉?
自洪、杨倡乱(洪、杨:太平天国农民革命领袖洪秀全、杨秀清。),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撰杖都讲:手持拐杖主讲。撰:拿、持。都:主管。),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沦为异域:指被太平军占领。),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欧血死矣。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燹之余(问:访问。兵燹(xiǎn):兵火。),百物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士,转徙无所。而广西用兵九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爬梳:梳理,整顿。),龙君翰昌又物故(物故:亡故。)。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焘前卒,欧阳生亦以瘵死(瘵(zhài)死:病死。)。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竟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夭殂:夭折,未成年而死。殂(cù):死亡。)。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早达:早年显达,指姚鼐早年得到功名。(姚氏二十岁中举人,三十三岁中进士)),太平寿考(太平寿考:平安高寿。),从容从跻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则业之成否,又得谓之非命也耶?
欧阳生名勋,字子和,殁于咸丰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几。其文若诗,清缜喜往复(清缜(zhěn):清淡细密。缜:精密。),亦时有乱离之慨。庄周云:“逃空虚者(“庄周”四句:引语出自《庄子·徐无鬼》。“逃空虚者”,原为“逃虚空者”,指外逃在荒无人迹之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跫(qióng)然:脚步声。),而况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乎(謦欬(qìng ké):咳嗽声,“縕”同“咳”。)!”余之不闻桐城诸老之謦欬也久矣,观生之为,则岂直足音而已!故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见文章与世变相因,俾后之人得以考览焉。
乾隆末年,桐城姚姬传姚鼐先生,善于写古文,敬慕学习其同乡先辈方苞侍郎所从事的古文事业,并受刘大鏪及伯父编修姚范教诲。这三个人已然博通儒学,声望很高,姚先生学习他们所从事的古文写作更加精粹。山东历城周永年评论说:“天下的文章,都在桐城啦!”因此学习古文的人多数都归向桐城了,号称“桐城派”,犹如先前人们说的江西诗派一样。姚先生晚年主持南京钟山书院讲席,门下弟子列名的,上元人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人有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这四个人,人称高第弟子,他们各以自己获得的学问传授学生友人,经常不断。家住桐城的有戴钧衡存庄,向方东树学习已久,尤其精力超过常人,自以为能遵循同县先贤的古文创作方法,传授后来之人,故义不容辞。有的不列为姚氏弟子之列,但同样敬佩信服姚氏的,有江西新城鲁仕骥薭非,江苏宜兴吴德旋仲伦。鲁仕骥的外甥是陈用光硕士,陈用光已然以其舅为师,又亲自受业姚先生门下,同乡之人受他影响,大都喜好文章写作。陈用光的众多追随者,有陈学受艺叔,陈溥广敷,而江西南丰又有吴嘉宾子序,都是承接鲁仕骥的风习,自称姚先生的私塾弟子。从此江西建昌就有了桐城学派。吴德旋与广西永福的吕璜月沧为友,吕月沧的同乡有临桂的朱琦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的王锡振定甫,都追随吴德旋、吕璜,并且向梅曾亮进一步求得发扬其艺术的方法。从此桐城派便在广西流传起来了。
当年,我曾奇怪姚先生来湖南负责科举考试,而我同乡出自他的门下的,没听说追随他以学习古文创作为事业的。后来有岳阳的吴敏树南屏,称赞姚氏之古文创作,深好而不厌,而常德杨彝珍性农、长沙孙鼎臣芝房、湘阴郭嵩焘伯琛、溆浦舒焘伯鲁,也以姚氏之文自为一家而正其轨,违背了姚氏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最后又有湘潭的欧阳生。欧阳生,是我的朋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他接受岳阳吴敏树君、湘阴郭嵩焘君所传之法,也向江西新城陈学受、陈溥二陈学习。受姚氏影响的很多,人们的志趣嗜好,满天下之美妙,没有能替换桐城姚鼐的。
在乾隆中叶,全国饱学畸人,崇高鸿大博杂,繁引旁证,考核一字,堆积数千字还不算完,别立旗帜,号称“汉学”,竭力排斥宋朝义理之学,认为没有存在理由。他们写文章尤其芜杂不得要领。姚鼐先生独排众议认为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偏废。一定要以义理为本,然后文辞有所依附,考据有所指归,一篇之内,唯有义理最需要注意。当时姚先生孤立无人为助,传播了五六十年,近代学人,才稍稍有人读其文,继承其说。道理的废兴,也各有时限,这是命运吗?
自从洪秀全、杨秀清作乱,东南各省遭遇残害,当年姚先生拄着拐杖主讲的南京钟山书院,现在已是犬窝羊圈,深厚牢固得不可摧毁;桐城县被太平军占领攻克后又被占,戴钧衡全家殉难,钧衡自身也吐血死了。我来到建昌后,曾询问新城、南丰遭受兵火后桐城派剩余之人。这里环境破坏殆尽,田地荒芜没有耕种,蓬蒿高可没人,一两个文人,转徙流离没有安居之地。而广西打仗九年,各种盗贼依然气势汹汹,一下子很难治理,龙启瑞又已亡故。只有我家乡湖南现在稍为安定,几个文人君子还可以从容于文学创作,曲折委婉地谋求与桐城派的主张相一致。但舒焘先已亡故,欧阳生也因病而死。年纪大的受到时局人事的牵连,或遭战乱不能完成学业,年岁小的或半路夭折。四方多有变故,希求像姚先生那样聪明而早年显达,平安而高寿,从容地跻身于古代作者之列,最终是不可能的。如此说来事业的能否成功,难道说不是命运吗?
欧阳生名叫勋,字子和,死于咸丰五年三月,年龄二十几岁。他的文章与他的诗相似,清淡细密喜欢回环曲折,也常有遭遇乱离的慨叹。庄周说:“外逃到荒凉没有人迹的地方,听到人的脚步声响就高兴,更何况是兄弟亲戚的咳嗽声响在身边呢?”我听不到桐城诸前辈的咳嗽声已经很久了,看到欧阳生所作之文,那哪里只是脚步声而已呢?所以为他的文集作序,用以阻止小岑的悲哀,同时也以此文表现文章与世变互为因果,使后来人得以考察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