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292900000027

第27章 叶广芩(4)

置之死地而后生,逼着自己咬牙,这是芩姐的处事原则,我常常惊异她对自己的狠劲儿,她会利用一切机会充实自己,在对待学问上,从不偷懒,在对待错误上,从不原谅自己。我2001年到日本去看望她,她的房间门口挂着一块木头牌子,上面写着“反省中”,她说她得常常想想,每天是不是有该干的事没干,或干错了事而不觉得……五十多岁的人了,应该说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她却还不断给自己找事。她的日语水平相当不错,这次回到北京,却突然向我提出要学习英语,我的丈夫是英语教授,她认为这是近水楼台,至少音标先得学会吧,其他可以自己慢慢来……我问她想干什么,她说电脑要用,交流要用,她还计划要绕地球旅行一周。这个人哪……

回首往事,虽然我们年少时家境窘迫,生活中满是酸涩,但也有我们的无穷乐趣,有我们五彩的梦。那是我们人生的起点,是我们人生的基础所在。芩姐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对文学、美术的爱好,都和她分不开。

1968年秋,芩姐分配去了西安。火车站上,和她一起走的同学几乎全家都来送行,带着大包小包,父母亲拉着孩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的,那情景让人羡慕。而她,只有我一个人来送,小小的一件行李,连午饭也没有带,穿着一件很寒酸的半旧的衬衫。母亲在家中躺着,患了绝症,已无精力顾及离家的儿女,她是心事重重走出家门的。我们躲开喧闹的人群,她一遍一遍地嘱咐我,叫我多帮母亲干活儿,别忘了带母亲去看病,我们都知道,母亲生日无多了——重压之下,她的心在滴血,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火车向西开走了,我看见了芩姐眼里的泪水,我跟着火车跑着——后来听跟芩姐一起走的同学讲,在火车上,她坐在角落里,一直无声地流泪,从北京一直哭到保定。直至今日,我每到火车站总是心情很坏,或许是这第一次的离别和我后来插队时的来来往往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太惨。

芩姐走后,我收拾她睡的床铺时,发现了一沓子纸,原来是过去我画的一组漫画,那是“文革”中在家逍遥时给芩姐贴的大字报。记得那天不知为什么我们发生了口角,芩姐出去了,我气犹未尽找来了纸、笔和墨汁,开始又写又画。第一张是“叶广芩走白专道路”,画的是她骑着一头瘸驴,左手挥舞着鞭子,右手高举着一个大三角板,嘴里高喊着“学好数理化,骑驴走天下!”第二张是“叶广芩贪图安逸享受”,画的是她舒服地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的是许许多多好吃的,有话梅、咸带鱼什么的。这两样是在当时的条件下,她最爱吃的——画完后,我把这一组漫画贴在她床边的墙上,很是得意。晚上,芩姐回来发现了她床边的漫画,我等着她发火,没想到她看着看着,扑哧一下乐了,一边往下揭,一边说:“这可是有纪念意义,我得好好保存。”说着把它们压在了褥子底下。眼下,看着这一张张漫画,我的眼睛湿润了,物在,人却去了,心里空落落的。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体会到了什么是离别,什么叫思念。本想把这几张画好好保存留做纪念,但后来也丢失了。

1969年1月,我插队去了陕西延安地区延长县,和芩姐在同一个省份。

或许是离开了家乡,彼此分离,也或许是长大了的缘故,我们学会了彼此关心,相互牵挂。

我到陕北后,芩姐因为有了工作,挣了工资,承担了我的经济费用。刚到陕北第一年,我由于水土不服,吃的又全是粗粮,肠胃不好,拉肚子持续了半年多。初夏的一天,芩姐突然风尘仆仆地站在我面前,说:“正好有便车到延安,我来看看你。”我真是震惊了,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说是有便车,其实从西安到我们村里,足足有一千多里的路程,她到了延安后,还要换车到延长县,从县里到村里又要走五十里山路,真不知她一个人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芩姐的到来,着实让同学们羡慕得不得了,我更是像过年一样高兴。我从老乡那儿借来二十个鸡蛋,一下子都给炒了,没有油,干炒,那些鸡蛋变成了一个个硬疙瘩。下乡后,我凭着从北京带来的几本芩姐用过的医学教科书和对医学浓厚的兴趣,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芩姐在我那儿期间,刚好有几个病人,她陪着我上东坡儿下西沟地去老乡家看望,我跟她又学了不少医学知识和临床经验。她耐心地给我讲在不具备化验条件情况下,怎样区分痢疾和肠炎,医疗器具怎样消毒,农村常见病的最基本处理方法——后来在芩姐的小说《醒也无聊》里边,有个在陕北插队的知青形象金瑞,她将金瑞在陕北插队的情节写得活灵活现,许多人都以为她一定有过陕北插队经历,其实那里边很多是她当年住在我们村里的观察和体会。洞察生活的细致入微,体会周围人的言语颜色,可能是来自芩姐敏感的性情和内向的性格,她常常在不动声色中,将周围的一切审视得清楚透彻,做到心中有数。那时她根本没有想过写小说,我从来也没有听过她有当作家的梦想,但是这种从小特殊经历造成的生活态度,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成为她的本真。

芩姐从陕北回到西安。没想到等着她的是一场厄运。回去后不久,因为“诗”的问题,芩姐被上纲上线打成“现行反革命”,那年她二十岁,被下放到黄河滩放猪。通信地址的改变,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我再三追问下,芩姐轻描淡写地说了个大概。我给她回信说你不会反对毛主席,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的!那段时间,我很担心,害怕,怕她一时想不开出意外,怕她挺不过这一关,怕我永远失去她。几十年过去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从未听她细讲过,直到她的《没有日记的罗敷河》出版后,我才清楚地知道当时她所经历的一切。她不愿意说那段日子,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年代,那是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像当年在热孝中,躲避人们各色的目光一样,她坚守住自己的人格,将牙咬碎,咽进肚里。最终,她挺过来了。不光挺过来了,而且还利用独自一人放猪的机会自学了日语。她先是可以熟练地用日语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而后又将《汉方研究》杂志上的一些科普小文章试着翻译出来,写了厚厚的几本子。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她把这些书稿分成两部分交给了人民教育出版社和商务印书馆,两个出版社不约而同全都给出版了。大概没有谁知道,芩姐最初涉足文坛是从翻译开始的,20世纪80年代初,她翻译了不少小说,那是她写作的准备阶段,也未可知。芩姐自嘲说自己是因祸得福,说这日语是“捡来的”。我不能不佩服芩姐面对逆境的奋发拼搏精神,她的永不服输的劲头。她经历了一次涅槃,得到了新生,得到了升华。

芩姐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年轻时的磨难是一笔财富。翻弄这些财富,是与历史相对的会意,是走过人生的豁达。不忘记过去,也不为记忆所摧残。

后来,我被招工到了陕南汉中。母亲去世了,这一打击对我是致命的,身心几乎全垮了。如果说父亲的去世是一棵大树倒了的话,那母亲的去世就是整个大厦全塌了。再回北京探亲,我去探谁?父亲没了,母亲也没了,只有哥哥嫂子。往常回去,母亲还在,北京到底还是我的家,我敢翻抽屉,敢做一切家里人能做的事情,可如今再回去,我还敢翻抽屉,能翻抽屉吗?我的心里悲凉极了,沮丧极了。是芩姐拉着我走出了那段最阴暗的日子。那时她几乎一个星期就来一封信,信中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唯独在有意识地回避着母亲去世的话题。其间她曾两次来汉中看我,每当他们单位有人来出差,一定会让他们来看看我。在我享受第一个法定探亲假时,那种悲凉几乎将我压倒,我不知道回去再探谁,母亲永远不在了,家的感觉永远没有了。探亲的第一站我到了西安,那一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西安下着少有的鹅毛大雪,当我披着满身的积雪出现在她面前时,我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说了句这么大的雪,快进来,我给你扫扫。不知为什么,我再也按捺不住,谎称要去卫生间,躲在里面一边洗脸,一边让不争气的眼泪痛快地流个够。短短几句非常普通的家常话,我又找到了家的感觉,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手足情深,这是一种永远割不断的亲情。人是需要相互搀扶、相互支撑的,亲人之间更是如此。

芩姐给家人的印象是一个倔强、刚强,甚至有点挑剔的人,有时还时不常爱调侃几句,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从她的嘴里极少说出充满柔情的话语。她的女儿,说话敢跟爸爸故意耍大舌头,却从不敢趴在她身上撒娇。其实她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充满爱心的人。她似乎不愿意把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展示给众人,但是我感觉到了,从她的作品中也能感觉得到。

改革开放后,我们的情况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从外地调进了北京的一所高校。由于彼此都在忙于工作、学习、生活及教育子女,我们的联系似乎比过去少多了,但是我每次收到芩姐的信,总是有新的信息:先是她在1983年彻底改了行,调进了《陕西工人报》任副刊部主任、记者;1990年随姐夫去日本,在此期间,她在日本千叶大学法经学部学习;1995年她回西安后调进了西安市文联。这些年来,芩姐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向前走着。

1994年,芩姐的第一篇将笔端伸向家族的小说《本是同根生》发表,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家族小说《祖坟》《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谁翻乐府凄凉曲》等相继而出,直至长篇小说《采桑子》的出版。那种对家、对人生的复杂情感,那种广大而深邃的文化氛围,那种历史的沧桑感和人情变异史,那种时代风云与家事感情相扭结的极为复杂的情绪,让我熟悉,也让我陌生。

同类推荐
  • 当代文坛点将录5

    当代文坛点将录5

    《当代文坛点将录》共五卷,收录五十位作家。文章大都出自名家之手,或为文坛名家或传主的亲友,或同被写的传主关系密切。他们写出的关于某一名家的创作背后的故事或花絮都是第一手材料,对于了解被写名家的创作与生活均有重要意义,同时也可以满足一般读者对著名作家的窥私欲。
  • 妈妈也有想妈妈的时候

    妈妈也有想妈妈的时候

    我以为妈妈是港湾、是依靠、是最后的壁垒;却发现,她也曾是别人的孩子,也渴求关爱和宠溺。我以为爸爸是头顶的天,是身后的树,能永远用最有力的手臂给我支撑;却发现他也会变老,老得需要我去呵护和照顾……妈妈也会想妈妈,爸爸也会变老,再坚强的人也会脆弱无助,我们要抓紧时间爱他们。
  • 我朗诵 祖国听:最新节日朗诵诗

    我朗诵 祖国听:最新节日朗诵诗

    作品包括井冈杜鹃红、青花、我朗诵祖国听、小平您好、你越来越美丽,我越来越年轻、搪瓷茶缸、曾经有过如此盛大的婚礼、为江西干杯、生我养我的土地、湖水似的乡情等经典朗诵诗。
  •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散文选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散文选

    每回重读佩弦兄的散文,我就回想起倾听他的闲谈的乐趣,古今中外,海阔天空,不故作高深而情趣盎然。我常常想,他这样的经验,他这样的想头,不是我也有过的吗?在我只不过一闪而逝,他却紧紧抓住了。他还能表达得恰如其分,或淡或浓,味道极正而且醇厚。
  • 小树林

    小树林

    《小树林》是吴小林的一部散文作品集。该书包括“短句”和“随笔”两部分,“短句”部分以格言式的短句,“随笔”部分以短小精悍的文章,记录了作者观人观世的所见与感悟。作品观世阅人,发表人生体悟,弘扬正能量;文体畅达,语言精练。
热门推荐
  • 双面妖妃之殿下别来无恙

    双面妖妃之殿下别来无恙

    裴萱是在端午节那天作死的练功,被雷——给劈过去的。之前只见人类“穿”的火热,没成想老天爷竟让她这只妖也体验了一把。不过对于她来说,在哪儿生活都是一样,穿就穿吧!没想到一过去便遇见一枚十分俊美的和尚。她眯了眯眼,风情万种的朝他勾了勾手指:“和尚,快到碗里来!”某人额眉紧皱,一脸厌恶。“……不知羞耻。”遂掉头而走。从此,裴萱便踏上了漫漫追夫路。等等,什么?和尚竟然不是人?——嘤嘤,说好的高冷傲娇呢?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精分女主遇上腹黑男主的故事。
  • 松开

    松开

    鲍贝:居杭州。中国作协会员,二级作家,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爱是独自缠绵》,《红莲》,《伤口》;中短篇小说集《撕夜》;随笔集《悦读江南女》,《轻轻一想就碰到了天堂》等。
  • 腹黑校草是女生

    腹黑校草是女生

    (女主帅炸天)伊沫作为公爵之女却是个混世小魔王,作为一个混世小魔王就该有混世小魔王的觉悟,伊沫可是把这点做到了极致,学校里的小混混没有一个逃得过伊沫的毒手,美名其曰教训实则为了撩妹,学校里被她掰弯的妹子绕着操场可以排两圈,抢她零食的老哥能被她追着打,和她玩心机的白莲花分分钟秒杀。可是当突然有一天她那不靠谱的老妈告诉她自己有一个未婚夫时,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彻底懵了,于是伊沫一不做二不休拎起包袱就跑路。……进入新学校的第一天伊沫便掰弯了无数女孩子,就连首席校草也没有逃过她的魅力。某男强势壁咚:“我喜欢你。”某女风中凌乱:“我不搞.基!”某男霸道吻上她的唇:“真当你是男人了?”
  • 孟婆志

    孟婆志

    黄泉路上,鬼门关前,忘川河畔,奈何桥头,三生石,孟婆汤......我自以为看破了这凡尘俗世。可惜啊,这世间生灵中又有何人能够真正看透贪嗔痴慢疑? 世间之事,见过听过不见得就懂得。
  • 腹黑总裁的契约恋人

    腹黑总裁的契约恋人

    一夜缠绵,枕边人早已离开,原以为不过是春梦一场,摊开床单,一抹鲜艳的红色时刻提醒着他。三年前,她因为逃婚来到他的身边,成了他的契约恋人,七个月之后,她得知他的未婚妻竟然是她最好的朋友而黯然离开,三年过后,两人再次相遇,一场追爱游戏,几个人的爱情故事。
  • 依然相爱,该有多好

    依然相爱,该有多好

    《依然相爱,该有多好》是一部小说集,收录23个唯美而纯真的爱情故事,层层渲染了“人生若只如初见;昨夜西风凋碧树;衣带渐宽终不悔;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四重意境,让读者体悟再千回百转的情爱,终逃不开“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23个故事,不是爱情的样板,只渴望在这些唯美、深情而感伤的故事里,邂逅一个似曾相识的自己,和一段造就了你我、惊心动魄的倾城时光。
  • 焚天神帝

    焚天神帝

    看着亲近之人在他面前倒下,他要让九天在剑下颤抖。
  • 截住狼

    截住狼

    一张源于富士山的明信片,一个神秘的日籍寄信者,一个血性的中国驴友,一段关于希望与绝望的历史史痕——在深邃的山中,风起云涌的绝密对决重现眼前。1944年,日军发动“一号作战”,中国西南腹地战火凌虐,河南、湖南等战略要地相继沦丧。为打通中国大陆交通线,日军丧心病狂地冲击战区要塞,迫使内陆战区节节败退;继衡阳陷落之后,日军驱动战争机器预抵桂林。就在日军将要贯通南亚战场的关键时刻,来至军统网络的绝密情报揭开了一个更大的阴谋。
  • 真龙奇幻

    真龙奇幻

    阿力斯企图要毁灭地球万物,然后再建立新的世界。由于阿力斯被一种不明大自然封锁住了。所以只有命他的一群手下来侵略地球。其中的一个叫姜狄的天才创造家制造出了大量的妖怪投放到地球上,结果世界一片混乱。
  • 公子雪

    公子雪

    纪严初年,名噪一时的慕容氏一族,连同府中奴役悉数被屠,无辜鲜血将红色布条子染的朱红,一张张善良的面庞在死亡面前丑陋百出,慕容氏之子慕容澈携同胞妹慕容雪出逃北方,历经三年后,慕容氏兄妹卷土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