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4月初,罗斯福确定去温泉疗养,他相信,到了那里之后他会很快恢复昔日的工作能力。去温泉的事决定以后,他派人通知自己多年的情人露西·拉瑟弗德也到那里。9号露西乘一辆有篷的大旅行车携同著名女画家舒玛托娃前来为总统画像。舒玛托娃一般在午后开始开始作画,因为她认为必须等太阳的光线从西方斜射入窗内才行。当她走进总统的会客兼办公室的房间时,罗斯福已经坐在壁炉左面的一张长长的咖啡色皮椅上。总统的两位堂妹也在屋里的沙发上坐着,露西坐在稍远一点的安乐椅上。罗斯福仍然在工作。他面前放了一张小桌子,舒玛托娃看见哈西特俯身桌面,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些文件递给他,他看完这些文件以后,在一些文件上签了自己的缩写名字,另外一些文件不签名就退回去了。
罗斯福正是按照画家的要求穿着打扮的:深蓝色的海军斗篷、深灰色的制服和红色哈佛式领带。忙于工作的总统没有立即注意到女画家的到来。舒玛托娃随即着手布置画具,这才引起总统的注意。他故意推开哈西特,十分热情地向舒玛托娃伸过手去。女画家急忙走到罗斯福跟前,同他握手。她觉得总统的手掌不如两年前在白宫同她握手时那么坚强有力,似乎很无力。
“先生,今天我要画完你的鼻子,”舒玛托娃说,“而明天……”
“画完鼻子?”总统故意开心地说,“你不是决定把这幅画叫做《穿斗篷的总统》吗?并不叫《有鼻子的总统》呀!”
大家听到这个玩笑都笑了,只有露西没笑,她似乎感觉到了罗斯福的悲哀……
“今天你的情绪似乎很好,总统先生,”舒玛托娃画了第一笔,“华盛顿来了好消息?”
“是的,好消息,非常好的消息。”罗斯福若无其事地说着,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他想唤来普雷蒂曼把自己推出客厅,推到卧室,推到走廊,推到厨房,随便什么没人的地方都行,让他独自沉浸在痛苦的思索中。但是他不能这样!他必须故作安详,显得心满意足,充满自信心……斯大林的来信、苏联对旧金山会议的抨击,在他看来简直就是背信弃义,不折不扣的背信弃义!但他必须坚强,不能被这些摧毁了他的意志,也不能让这些影响他为实现自己的目的而奋斗到底的决心。
“总统先生,你改变了姿势!”女画家刺耳的尖叫声惊醒了罗斯福。“舒玛托娃女士,我是活人呀!”罗斯福十分有礼貌地说,“你不是也告诫我别紧张、思想上放松吗?而现在你却要把我变成木乃伊!”
“总统先生,”女画家毫不客气地反驳说,“我十分清楚,你身居高位,时时刻刻都要考虑国家大事!可是我恳求你按我的要求摆好姿势!我画到了紧要地方,必须使明暗度几乎看不出来。因此,你的面部表情必须像往常一样富有生气。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却像你在凝视什么图像。我不客气地说,你的眼神有点呆滞……”
“这就是说,我装得不像!”罗斯福很懊丧,“我的内心世界仍然表露在脸上!难道我不能克制自己?……难道我丧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为什么我要沮丧呢?仍然有许多机会嘛!我还可以当差不多四年的总统。再过两周,就可以在旧金山实现我的梦想了!”
“你现在想美好的事情。”舒玛托娃的声音传到了罗斯福的耳朵里。“总统先生,如果不是机密,你可以告诉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在想苏联,”罗斯福笑着回答,接着,他又加了一句,“更具体地说,在想同斯大林的会晤。”
“先生,你在开玩笑吗?”舒玛托娃皱着眉头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我不知道同一个不信上帝的、剥夺了几百万人财产的独裁者会晤,有什么值得回忆的!”
舒玛托娃说话的口气使罗斯福十分反感。虽然这位苏联侨民对斯大林所抱的敌意此时此刻应该得到同情,但他很想训她几句。
“舒玛托娃女士,请你讲讲,在沙皇俄国难道千百万人都拥有财产吗?”他问道。
“是的……也许我有些夸大。但我认为,如果你遭到了抢劫,你就不会关心还有多少人也同时遭到抢劫。我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总统先生。不瞒你说,我觉得奇怪的是:贵国是一个把私有财产原则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家,领导这样一个国家的基督徒竟然对那个破坏了苏联世世代代基石的独裁者表示好感!”
“你是对的,我的女儿。”罗斯福眯缝着眼睛说。
“你说什么?”舒玛托娃不解地问。
“开玩笑的话。我说的是关于所罗门王的寓言。”
舒玛托娃本想问问那个寓言的具体内容,但她不便开口。此时,她已完成了以前几次作画未能完成的主要构图,她把全美国、全世界都熟悉的、开朗的、生气勃勃的,甚至充满热情的面孔以及被历历往事刻下深深阴影的、被难言的隐痛弄得黯然失色的面孔都体现在总统的画像里。
舒玛托娃瞥了露西一眼,发现她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着画像。女画家又看了看总统,惊讶地看见总统的嘴唇似乎在说些什么。她以为那是她的幻觉,但是,确实是真的。罗斯福在聚精会神地想,如果他现在同斯大林并排坐着,他该向斯大林说些什么。
总统的嘴唇不断蠕动使舒玛托娃感到不安。“他也许在祈祷吧?”她突然这样想。举国上下,谁都知道总统是虔诚的基督徒。但是,女画家马上推翻了这个看法。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祈祷呢?更有可能的是,他大概在排练不久将要发表的演说词。
“不管怎么着,再画几笔就行了,”舒玛托娃想道,“明天就可以着手画斗篷了。”画这件深蓝色的海军斗篷还需要花费很大的工夫。斗篷的皱褶既不能像是揉皱了一样画得太随便,也不能画得像古罗马人身上穿的宽上衣那样显得过分潇洒。领带也不能太鲜艳。
舒玛托娃一边继续作画,一边想:“我只剩下两天的时间了,能够完成任务吗?如果来不及,就让露西帮忙劝说总统再给我一两次作画时间。不过做到这一点是不容易的。人家本来是到这儿休养的嘛,当然很喜欢跟露西在一起散散步谈谈心。可他被圈在房子里摆姿势,已经有三天了……”
然而女画家想错了。在作画时,总统并不觉得自己被关在“小白宫”的狭隘客厅里。他一坐到安乐椅上,便继续想自己的心事或者开始新的天马行空似的“思想旅行”了。今天罗斯福却没有陷入幻想,而是生活在现实中,这个现实像山雨欲来的乌云一般阴沉可怕。
罗斯福突然感到有什么人碰了他的肩膀一下。他一惊,转头看见舒玛托娃,她几乎靠在安乐椅上。
“对不起,总统先生,”她说,“我想给你整整领带……我给你打招呼,但你没有听见,你显然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总统先生,顺便说一句,昨晚我同华盛顿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我的女友,她的一个儿子在太平洋前线服役,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几年前,我给一位将军画过像。现在,他已是五角大楼的大人物了。我要我的女友以我的名义向他求情。他果然答应给予帮助……”
她突然停住了,因为看见总统的脸有些扭曲,这是由于身体上的疼痛而引起的。她没有想到,她的话题又把总统推入痛苦的思索中,而总统本来是竭力想要这些烦人的问题置于脑后的。
罗斯福猛然觉得他的后脑勺剧烈的疼痛,好像被利剑穿透,这种疼痛持续了两三秒钟。疼痛过去后,他仍然痉挛着,因此,露西担忧地注视着他。“你不舒服吗,富兰克林?”她直呼其名,惊恐地问道。
“没事!”罗斯福淡然回答。他的腿感到一阵麻木。他从斗篷里伸出手,在后脑勺下面按摩了一阵。
“是不是停止作画?”露西平静地问道,不过她的声音透漏着不安。
“我只是有点累,”罗斯福很虚弱地说,似乎对自己的衰弱感到害臊,“没关系,我可以低一会儿头吗?”
“当然可以,总统先生。”舒玛托娃赶忙回答,“我趁这个机会调调颜料。”
“我看还是休息一下吧,”露西插嘴说,“画家们心狠,他们一方面要求模特儿自然大方,另一方面……”
“我不想休息,我需要考虑问题。”罗斯福打断她的话。总统在安乐椅上垂下了肩,无力地把头低在胸前,仿佛承受不了它的重量。
当听到舒玛托娃说“今天就到这儿”时,罗斯福感到轻松了不少,甚至有点欢喜。普雷蒂曼把他推回卧室,安置在安乐椅上。他看了看手表,闪过一个念头:应当把露西请来。作画时他只顾低头考虑问题,几乎一点儿没注意她,她准生气了。
其实,如果总统此时派人去请她,不论在别墅还是“小白宫”,都是找不到她的,她踏进了霍华德·布鲁恩的房间。
布鲁恩非常惊讶:“拉瑟弗德太太,是您呀!”
布鲁恩十分清楚这位女士在总统生活中所处的地位。他把露西领到自己的小办公室,请她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对面。“拉瑟弗德太太,您哪里不舒服?”布鲁恩关切地问。
此时,露西的双眼饱含泪水。“大夫,我怕……”
年轻的医生眉毛一扬,惊奇地问:“您怕什么呢?”
“我在担心总统。今天作画时,总统的脸色非常不好,从来没有这样过。”
“从来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说不清。但是他的头好像太重了,似乎支撑不住了,真的,他费了很大劲儿才重新抬起来,不一会儿,又垂下去了。然而,问题还不在这里……”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布鲁恩焦急地问。
“我也不知道,”露西停了一会儿,然后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似乎自己也害怕这样的话,“他身体里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发生了变化?什么变化?今早我照例给他检查了身体,并没有发现比以前恶化。”布鲁恩现在说话的口气似乎要证实自己的看法,因为在温泉,他要对总统的健康安危负责。
“不是的,”露西坚决地、甚至固执地说,“他发生了变化!甚至同昨天相比都大不一样了。他削瘦,我已经习惯了。他脸上的深深皱纹,我也看惯了。但他的精神始终是朝气蓬勃的,这我是亲眼见到的。可是今天……”
她突然停住,说不下去了,似乎很怕说出来。
“今天怎么啦?”布鲁恩急切地问。
“大夫,请原谅我。”露西喘着气说,好像说每一个字都要费很大劲似的,“我不是医生,很难确切地说出来……但我始终感觉到,他在不断发生变化……他的生命似乎正一点一点地消失,他似乎正一点一点地离我们远去!”
布鲁恩想:“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如果总统又剧烈咳嗽、呕吐,或者昏迷过去……那就该中断谈话,奔向‘小白宫’。但是从露西讲的情况来看,并没有出现这些令人不安的症状。她所陈述的完全是出于表面印象、没有根据的担心。对医生来说,这是不足为凭的。”“大夫,我求求你,我恳求你,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吧!”露西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了。“我知道,总统的健康情况属于国家机密……”
“你有点夸大了,拉瑟弗德太太。”布鲁恩笑了一笑。
“我记得,在总统从德黑兰回来以后,一些反对他的报纸说,总统卧床不起,得了脑血栓、动脉硬化……我记不住这些医学名词。我知道这些全是捏造的,是敌人过去和现在对他进行诽谤运动的一部分。我晓得总统有深谋远虑的计划。他不顾这一切中伤,毅然前往雅尔塔……昨天,我跟他在一起待了两个小时,我更加确信他的精神、他的意志是坚不可摧的……可是今天……”她讲得很快,简直像说绕口令一样,但一下子停住了,仿佛有人堵住她的嘴。
“拉瑟弗德太太,你不必担心。”布鲁恩温和地说。医生同神经过敏的人讲话时总是用这样的口气。“请相信,我对你是无所不谈的。你知道,在这里,总统的健康由我负责。我应该告诉你,我们,不论是麦金太尔将军,还是我,都认为没有什么危险,眼前没有威胁。当然,总统的身体情况仍有待于改善,我们医生依据的主要是客观的病历。而病历的记载是:体温正常,血压大体上也正常,心电图无重大变化,肾和肝功能以及血象都正常。不瞒你说,有些症状也使我们医生不安。总统体重下降,血管明显硬化,不过对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这是正常的……你当然也知道,去年他得过一次重感冒,由于支气管炎和脉窦炎而加重了病情。总统继续抽烟,这对他是极其不利的。如果你能劝他改掉这个极有害的习惯,那更好了!……最后,总统过度疲劳。简而言之,我并不认为总统非常健康,但他也没有……怎么说呢……”布鲁恩停了一下,选择恰当的字眼:“……没有什么致命的病。坦率地说,你所担心的是不是这个?对不对,拉瑟弗德太太?”
布鲁恩讲时,露西倾着身子,聚精会神地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医生讲完了,她瞪着眼睛,问道:“但是往往有这种情况,当一个人的生命同另一个人的生命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时,她往往可以察觉到病理分析、心电图还没有查出的东西……”
“拉瑟弗德太太,”布鲁恩严肃地说,“你应该控制自己的情绪。绝对不能让总统感觉到你的担心。由于雅尔塔协议,总统已经受到各种攻击,再让他受到心理上的压力,那可不好啊。增加他的心理负担,会对他的健康产生致命影响。”
“换句话说,我在这儿……”露西刚开口,布鲁恩就打断了她的话:“千万别这样想!”
他的声音里甚至有几分惊恐。他思忖,这个思想负担很重的妇女在他言语的刺激下,很可能出于对罗斯福的爱而突然离开温泉……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总统得知布鲁恩无意之中促使露西离去,那对他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千万别这样想!”他重复说,“千万别说那样的话!你不会不知道,你在这儿给他带来多么大的欢乐。如果没有你,他会成天埋头于公务,忙于处理华盛顿每天运来的文件。你绝不要离开这儿!答应我……”
露西离开房间后,霍华德·布鲁恩呆坐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站起来,开始匆忙收拾医包。
1945年4月12日,这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佐治亚州春光明媚,空气也显得格外清新。田野里色彩鲜艳,生气盎然,就好像大地刚刚在黎明时刻才诞生出来一样。
罗斯福醒来时感到心神愉快,精力充沛。他怀着急切的心情准备开展这一天的工作和娱乐。上午工作处理完了以后,也许还可以玩一会儿集邮。下午去参加温泉市长弗兰克·奥尔康家里的一个传统的野外宴会。弗兰克将在地坑里烤一头公猪和一只羔羊。宴会上有上等的烈性威士忌,还有乡间提琴手来演奏轻松的古老乐曲,让人着实享乐一番。晚上,一些患小儿麻痹症的小伙子们将在院子里的小剧场上装扮黑人演出滑稽节目。不管表演多么拙劣,一定是挺有趣的,因为罗斯福喜欢这群勇敢的小伙子们寻欢作乐的活泼劲儿。这将是多么快活的一天啊!正像完成了他的事业后所设想的退休生活那样。
罗斯福今天本来可以多睡一会儿。总统的侍从黑人阿瑟·普雷蒂曼昨天晚上就告知他,从华盛顿送信来的航班由于天气不好,误了班。不过,由于后脑勺昏沉沉的,即使他还没有睡够,也无法再睡了。
“阿瑟?”他唤了一声。
普雷蒂曼马上来到罗斯福的身边。他是绝对忠于罗斯福的内臣之一。罗斯福有一种惊人的才干,吸引人们永远跟随他。
“早安,总统先生!”普雷蒂曼满面笑容地问到,“晚上睡得好吗?”
罗斯福没有提起头疼的事。反正他的助手、年轻的心脏病医生霍华德·布鲁恩一会儿就回来。近来,罗斯福出门的时候,一直有他伴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