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那顽皮的小飞虫,永不疲惫,先在“普”字上踱步,不能拒绝香气的侵袭,振翅而飞,又在“救”字上兜圈,然后停在“寺”字上。
“庙门八字开”,故事因弦线的抖动而开始,“微风游戏于树枝的抖动中,唯寺内的春色始于突然。短暂的‘——’,藐视轨道的束缚。”
下午。黄金色的。
檐铃遭东风调戏而玎玲;抑或檐铃调戏微风于玎玲中?
和尚打了个呵欠,冉冉走到门外,将六根放在寺院的围墙边,让下午的阳光晒干。这时候,有人想到一个问题:金面的如来佛也有甜梦不?
跨过高高的门槛。
那个踱着方步的年轻人,名叫张君瑞。
*
“这里倒清静。”他想。
清静的大雄宝殿,很暗。一个女人的香味,加上另一个女人的香味,直扑过来,浓得像酒。
风不大,烛光却在黑暗中发抖。第一对绣花鞋踏过石板。第二对绣花鞋踏过石板。轻盈似燕子点水。是的,轻盈似燕子点水。
春在神坛底下打盹,忽然睁开眼睛。
*
店小二说过的:
“普救寺里的蝴蝶也喜欢互相追逐。”
张君瑞来了。他看到两对绣花鞋。
*
不是童话。不是童话式的安排。那位相国小姐忽然唱了一句“花落水流红”。谁也不能将昨夜的梦包裹在宁静中。每一条河必有两岸。普救寺内的蝴蝶也喜欢花蕊。
“那个男子有一对大眼睛。”莺莺悄声说。
“那是一对饥饿的大眼睛。”红娘说。
“会说话的嘴。”
“怕老太太听到?还是怕那个年轻人听到?”
笑声胆怯如小偷,像一根无形的丝带,在金色的佛脸上兜个圈,与袅袅的青烟同时消失在黑暗里。欲望仍未触礁,张君瑞无意翻开书卷。
“这里倒清静。”他想。
*
那只二月天的小飞虫停在小和尚的头上。小和尚的头像剥去皮的地瓜。小和尚正在念经。小和尚眼前出现无数星星。欲念属于非卖品,诱惑却是磁性的。
张君瑞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诱;
小和尚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诱;
小飞虫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诱;
金脸孔的菩萨也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诱。
纵有落叶,敲木鱼的人也在回忆中寻找童年的好奇。烛光照射处,每一凝视总无法辨认鬼或神的呈现。
袈裟与道袍。
四大金刚与十八罗汉。
声与木鱼。
香火与灯油。
崔莺莺与张君瑞。
攻与被攻。
“那是一根会呼吸的木头。”小飞虫对菩萨说。菩萨有一个永远的微笑。
尖着嘴唇,“嗖”的一声,龙井与山泉的联盟,具有老实人的特质。那法聪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师父赴祭了。”法聪说。
“角门后边的院子是禁地。”法聪说。
“崔相国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法聪说。
“……另外还有一个俏皮的丫鬟。”法聪说。
“普救寺的春天尚未消逝。”法聪说。
斜阳似小偷般蹑足潜入窗口,春未老。失去彩笔的书生,已忘记镇上小寡妇的眼泪与喜悦。这是非常美好的日子,微风一若纤纤玉手。今晚的月亮将在碧波中破碎吗?——他想。
感情像一根绳,忽然打了一个死结。
随风而去,余晖被夜色击退。年轻人的脚步染有幽香,袍角扑扑。拴在树上的马匹不会打呵欠,只会以蹄跺土。大殿上,灯火跳跃。月升时,最易想起蝴蝶与花蕊。
“风呀,明天将从何方送来喜悦?”
这是开始的终结。
*
潮湿的空气有泥泞的感觉。如果孤独也有颜色的话,不知道是黑还是灰。
这天晚上,年轻人做了一场梦,梦见一条线,如桥梁之沟通两点。
醒来,仍有依依。蝴蝶穿窗而入,共有两只。心更烦,应该到外边去走走了。站在田塍上,举目眺望,但见高耸的松树固执如宝塔。雀噪处,一座小桥上,白须老公公拄杖而过。
“如果我是一个绿林大盗,”他想,“自当纵身跃上屋檐,偷窥罗裙在夜风里怎样舞蹈。”
风景侵略眼睛。情感疾奔。美丽的东西必具侵略性。
第二卷
美丽的东西必具侵略性。那对亮晶晶的眼睛,那张小嘴。喜悦似浪潮一般,滚滚而来,隐隐退去。
寂寞凝结成固体,经不起狂热的熏烤,遽尔溶化。普救寺的长老喜欢读书人,明知书生已失落毛笔,却不能抵受白银的诱惑,拔去西边厢房的铁闩。——这是几天前的事,固体早已溶化。那个名叫张君瑞的年轻人必须对羞惭宣战,以期克服内心的震颤。
*
将一颗心折成四方形,交给红娘。
*
笑靥似莲初放,一瞥等于千言万语。“大殿上有个年轻男人。”她说。
寺内太清静,仅老鼠在墙角咀嚼寂寞。莺莺也需要新鲜的刺激,心随声跳。
“那个眼睛很大的?”她问。
“那个眼睛很大的。”红娘答。
分不清人间与天上,又无力关上心门,用手指蘸了唾沫,轻轻点破纸窗。一瓣枯叶,从树梢旋转降落。微风,以小贼之蹑足,吻了纸窗小洞,潜入欲火熊熊的眸子。感情像根绳,打了个死结。
“陪我到大殿上去走走。”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微风轻拂脸颊,有欲念搭成意象的图案。大胆嗅辨羞惭时,彷徨与焦灼开始在心内捉迷藏。
不能囚禁青春秘密,魔鬼匆匆典押梦中的大胆。
日落。日出。道场为亡魂而做。鸟携秘密出笼。大殿的黝黯处,小飞虫在袅袅的香烟中迷失路途。
如来佛的斜睨与判官的笔误,都不是闹剧的原料。当无瑕的命运之神被奸污时,叹息茁长于惊诧。
法本长老不是红娘。张君瑞必须找红娘。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奉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时生,未曾娶妻……”
还在笑,用手帕遮掩羞惭。欲念一若火上栗,未爆。聪明变成愚(左马右矣)。真实变成虚伪。两颗心接吻时,另外一个自己忽然离开自己。
唰唰唰……
绣花鞋踩过长廊,宛如雨点落在湖面。温情躲藏在佯嗔与薄怒背后,窃笑书生也有未竭的痴狂。古梅下,有一方块阳光,没有风的时候,居然扬起万千尘粒。
疾步而去的红娘,想起水中之鱼。
呆立似木的张生,想起野猫在屋脊调戏。
袅袅香烟是菩萨手中的画笔,婀娜多姿,莫非有了画家的野心?“普救寺”内不会有女鬼筑墙的故事,放胆搬开感情的篱笆,伸手,抓一把颜色来。
檐铃玎玲。
抬头望天,澄澈的晴空,仿佛刚用刷子洗干净的。有一朵圆形的白云,肥肥胖胖,如果能够坐在上边,必生龙垫的感觉。
“只有傻瓜才上京赶考。”他想。
思念与心弦相拥于烛火跳跃时。生锈的野心偏逢月亮上升。
风声飕飕,满庭落叶在打转。
被沉寂包围的莺莺,心烦意乱,停下手里的针线,听檐铃玎玲。
“他说些什么?”莺莺问。
喜剧总在丫鬟的眼睛里上演,那眼睛有宝石之熠耀。
回答是:“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时生,尚未娶妻……”“妻”字万斤重,无力捺下心火的崔莺莺竟呆了半支蜡烛。
月光是抽象的锦缎,披在纸窗上。纸窗有人影,喜极。脚步唰唰,推窗又见一树葱郁。
夜风喜述桃色故事,却无力揭去魔鬼的面纱。魔鬼无所不在,永不停步。大自然的叹息,常在夜间摘去鲜花。
那份感情,浓得必须加水。
那份感情,熟得太早。
从梦中踱步而回的,名叫“现实”。
隔一堵墙。
这边是西厢,那边是花园。这边是张君瑞,那边是崔莺莺。这边是馋嘴的欲望,那边是会捉老鼠的猫。
睁眼凑在时间的缺隙边,欲穷明日之痴狂。岑寂的园子,喃喃的祈祷声中,有关不住的秘密夺门而出。陈旧的过程,虽不新鲜,却掺杂着糖的滋味。早熟的情感是透明的,无须更多的解释。
棒香虽已燃起久沉的热情,也悟不出月光为何洁白似银的道理。一声虫鸣,一丝风。最真实的东西,在月光底下竟没有影子。
老槐树说: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他躲在太湖石边。
古梅说:不一定。
老槐树说:她的第三愿是故意讲给那男子听的。
古梅说: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老槐树说:不说更妙。
古梅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在引诱那个男子?
老槐树说: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古梅说:明明是那男子先吟诗。
老槐树说:她又何必依韵吟和?
古梅无言。腐霉的回忆中没有新鲜,只有希望是七彩的。小红娘听到破寂的轻步,猛吃一惊。崔莺莺微笑,心中暗忖:
“月亮会圆的。月亮一定会圆的。”
心与心的邂逅,必须负担感情的庞大支出。烛火做荒诞的跳跃,寂寞者蓦地想起虾舞。笃笃笃……大殿仍有木鱼声,证明耐性的持久。乱步在思想的道路上踩过,睡神启开大幕,水珠滚滚,希望穿上湿衫。
这是第一夜。
第三卷
叮——咚——叮咚。
弦线为故事的发展而抖动。
*
脱去爱的外衣,两个身体驮负一份忧虑。张君瑞推开纸窗,太阳尚未用金黄涂抹黑夜。有小和尚轻步而过,这是做好事的日子。敲敲五更,雄鸡将贪睡的太阳唤醒。
灰色夹侵略者的野蛮出击。
幡帜与晨风共舞,道场开始。拈香者别有用心,打钟敲鼓的和尚们也有贪婪的眼睛,明眸似宝石,酒窝常在瞬息间呈现,细细探寻生命的意义,所悟也不透彻。
蓦然的心悸,始于视线接吻时。
法本长老在佛前撒谎,崔夫人泫然带走太多的问号。小飞虫从张君瑞的头上飞到崔莺莺的头上,钟声挑起痴狂。
香烟袅袅中,有无声的对白。
(你为什么对红娘说那番话?)
(我喜欢你左颊上的酒窝。)
(莫非看透了我心境萧索?)
(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诱出禁锢的秘密。)
(为什么躲在太湖石畔看我烧香?)
(我看的是你,对烧香并无兴趣。)
(为什么要说,不见月中人?)
(因为知道你无计度芳春。)
(你再挖苦人,我就离开大殿了。)
(我来问你:那第一炷香,愿亡父早升天堂;那第二炷香,愿中堂老母延年益寿;那第三炷香呢?)
两颊红通通的,不能掩饰疯狂与痴娇。小飞虫最顽皮,飞过来,飞过去。红娘的眼睛等于一千句话。张君瑞必须用扇子扇去青烟。
(那第三炷香呢?)
年轻人有纯洁的感情。年轻人有完整无缺的感情。已逃遁的恐惧,将使奇异的花朵茁长自渐次扩大的欲念。
凝视似箭,再一次射中崔莺莺的两颊。张珙虽非猎者,却设下陷阱。
(为什么不答话?)
(你早已知道了?)
坐在神龛里的菩萨,抵受不了美丽的引诱,见到一对不能前往西方乐土的年轻男女,双目定睛,钦羡猎者的幸运,骤然想起远方的红叶子树。
红与绿。热与冷。夏与冬。
大雄宝殿的调情。
包不住熊熊欲火。佛说:有因有缘的,就会生长。
春风吹开心门,“呀”的一声,但见爱情坐在里边微笑。有人开口了:
“请夫人小姐回宅。”
*
夜有太多的眼睛。
张君瑞在墙左的西厢房;崔莺莺在墙右的别院里。晚风穿过珠帘,东张西望。莺莺的叹气具有浓厚的古典味,解衣后,帐檐上的流苏,索索发抖。
(那墙并不高,他为什么不跳过来?她想。)
(那墙并不高,他为什么不跳过来?她想。)
(那墙并不高,他为什么不跳过来?她想。)
思想似浪潮,滚滚而来,隐隐而去。然后又滚滚而来,隐隐而去。一来一往,一往一来……永不间歇。
夜风在芭蕉的手掌上踱步,月亮总爱偷听荒唐的梦呓。流星掉落在夜空,寺内的白猫仍在厨房门口嗅舔鱼腥。
黑夜是太阳的儿子。
*
莺莺在梦中追寻新鲜。
一对会说话的眼睛。红色与绿色。如来佛的笑容,摇扇的年轻人。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墙。墙。墙。墙似浪潮。般若波罗蜜多。“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净土。院中有两枝古梅。喝第四杯酒。琴与剑。盘花的对白。红裙。大“囍”字。拜堂。花烛的火光在微风中跳跃。帐内的调笑。欢乐于一瞬。魔鬼最怕白色与光。
邂逅。妖怪一再打呵欠。虹上的足印。喜鹊成千成万。天庭也有隔河对唱。……
张君瑞在梦中追求新鲜。
一对娇艳的眸子。蓝色与紫色。如来佛有两只大耳朵。蹑手蹑足的闺阁千金。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墙。墙。墙。墙似高山。南无阿弥陀佛。“夫人郑氏,带着一位十九岁的小姐,名唤莺莺,字双文……”极乐世界。院中虫鸣唧唧。喝第二杯龙井。针与线。珠帘的狂笑。题着“清风徐来”的折扇。大“囍”字。拜堂。贺客们喜作猥亵的调侃。床前两对鞋。所有的忧愁全忘记了。魔鬼最狡狯。意外的邂逅。妖怪在黑暗中舞蹈。湖面上的疾步。喜鹊搭成一座桥。牛郎欣然越过银河。……
*
一堵墙等于一把刀,将一个世界切成两个。寺内的岁月,又让寂寞啮去。少女叹息于无力反抗,流泪时,乃有老妪心情。每一次新梦,张君瑞总是拿着一把折扇。
云层拦阻阳光。
不断暗杀时间的人,有欲望似脱缰之马。病倒后,不进茶饭。思想正在偷窥远方的诺言,醒来又恨梦境易逝。
红娘并不焦急,老夫人紧蹙眉尖。法本长老识医道,一剂汤药酽酽如酱油,赶不走心内妖魔,而情感已变色。
把脉难究病因,法本长老莫辨红尘中的喜哀。小红娘掩嘴窃笑,看到心魔的舞蹈,明知是爱情游戏,也不发言。
爱情没有重量,一若羽毛轻浮,飘到时间的另一端,又发现顽固者做了太多的浪费。
“红娘,我会死吗?”莺莺问。
“你将活得比蝴蝶更快乐。”红娘答。
“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已被别人窃去。”
两颊又起红晕,狂想忽然征服悒郁,美丽的微笑,遂出现在酽酽如酱油的汤药中。
“今天晚上,陪我到花园里去烧香。”她说。
红娘耸耸肩,怀疑神仙是否已听到第三个愿望。
第四卷
消息有如火,脆弱的感情骤然变成木料与纸。一切优美的东西,纷纷出现裂痕。空气是拉紧的弓弦,那贪睡的宁静蓦地睁开眼睛。小飞虫迅速振翼,始终未能飞越那个无形的圈子。这是恂栗。难道它也了解法聪的话意。
“大祸临头了!”法聪和尚对长老说。
“大祸临头了!”长老对老夫人说。
“大祸临头了!”老夫人对崔莺莺说。
眼睛如问号,有彷徨的惊奇加速心轮之旋转,理性失踪,止水掀起波涛。夫人是常常流泪的,泪水有时候代表忧虑。
“丁文雅是个糊涂将军。”法本长老说。
“丁文雅有个部将,名叫孙飞虎。”老夫人说。
“孙飞虎率领五千贼兵。”法本长老说。
“五千贼兵将整个普救寺团团围住了。”老夫人说。
“孙飞虎是个色鬼。”法本长老说。
“他要我的女儿做他的压寨夫人!”老夫人说。
“孙飞虎是个贼!”法本长老说。
“所以不能做他的压寨夫人。”老夫人说。
“不做压寨夫人,普救寺必定片瓦不存。”法本长老说。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老夫人说。
心绪烦乱,似夏日之骤雨。持伞的理智,不能抵挡恐慌的侵袭。辨不出东南与西北,拔草又见珍珠。
“为了阿妈,我愿做贼妻。”莺莺说。
“为了亡父的灵柩,我愿做贼妻。”莺莺说。
“为了欢郎的继续生存,我愿做贼妻。”莺莺说。
“为了寺内三百和尚,我愿做贼妻。”莺莺说。
“为了保存这座普救寺,我愿做贼妻。”莺莺说。
坚决孕育自坚决,情感第一次脱轨。她想忘掉摇扇而来的年轻人;但是摇扇而来的年轻人却忘不了她。心如刀割。跛足的爱情在森林中迷失路途。
铁的决心。铁的意志。
长老拟用钢刀制造奇迹,圣者亦流仁义之血。舞剑人常在梦中格斗,此刻也想知道殿前的交战是否会使菩萨皱眉。
老夫人缺少一对观剧的眼睛,许下慷慨的诺言:
“不论僧或俗,能退贼兵的,就将莺莺嫁给他——”
是鱼饵?是谎言?是引诱?是包着糖衣的毒药?
诺言有如燃烧物体,向每一个角落蔓延。意志与剑锋的对抗,寺外的狂人仰天大笑。
“我有办法!”
书生克服内心的怯懦,挺身也有英雄姿。
低头掩不住喜悦,有童话里的神仙将梦境点化成现实。
“原来就是他。”
如光芒诞生于黑暗,闺阁千金遂将秘密妥存锦盒。
“孙飞虎!”法本声似裂帛,“小姐孝服在身,三日后才可行礼,请退一箭之地!”
*
笔锋挡五千大刀于寺外,书信为远方的援助而写。远山烟雨迷糊,骑白马的将军尚在帐内捕捉未来。誓言第一次加色,僧侣们个个卷起衣袖。
圆圈。圆圈。圆圈。
起点始自终点。终点落于起点。聪明人不善解剖,两个圆圈的幻变永不单纯。
三百条会呼吸的木头,唯偷酒的和尚最有戆气。
“你去?”法本问。
“送我三十个馒头馅与两斤绍酒。”惠明说。
愚直如春笋之茁长,大胆者惘然于圆圈的紧箍。酒是勇气的催生者,启开后门,刀光共担肩上寒冷。
圆圈。圆圈。
圆圈因妥协而切断。
孙飞虎贪得梦中珍馐,捧住明日之红裙狂吻不已。月亮走去远方拜客,星星在困倦中眨眼。
*
燃香者探取新鲜于第三愿,长期囚禁使欲望也发清香。夜仍宁静,圆圈外边有大胆的希冀,圆圈里边有大胆的希冀,仅侧身而卧的年轻人,仍用碎片织成美梦。
“她是我的了。”他想。
古梅不会求偶,唯琴剑是天生的一对。枯萎的情感再次发芽,线装书里的青山与流水经常藏有太多的系念。蜘蛛仍在工作,寺内只有轻步与耳语。
心思如镜,热情的年轻人遂萌跳墙之念。空间隔开三颗心,魔鬼将多角的美梦投入火焰,看它怎样变成灰烬。
惊惧是透明体,谁也不能掩饰。
愉快与紧张对峙时,过了河的车马与炮也不会预知二十世纪的扭腰舞。
*
荒谬的今夜。指引者错将灯笼赠与盲者。
孙飞虎盗得爱情的赝品,让它在酒液中游泳。酒液掀起波澜,不是被风吹起的——而是笑声。
(过三天,那娇媚的崔莺莺就要与我共枕了。他妈的,咱一定吻她的乳房,吻得她笑声咯咯。这相国的女儿不必搽香粉,滑腻的胴体本身就是一种秘密。没有人见过她的胴体,只有她自己。他妈的,这就是咱孙飞虎的福气了!咱孙飞虎什么样的女人没玩过,白的,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小的,美若天仙的,丑若妖怪的……总之,什么样的女人,咱孙飞虎全玩过了。可是……可是……可是这个崔相国的女儿,这十九岁的闺阁千金,应该算是异味了,不能不教她知道咱孙飞虎的厉害!)
酒有荒诞的味道,野心者将空想折成三角形。思想在一个奇异的境界里捉迷藏,梦未破。
*
荒谬的今夜。夜在孕育胆量。
崔莺莺用手抚摸自己的胴体,爱上了自己。她是因为爱自己才向张珙挑战的。
(他是一个读书人,她想。读书人在床上的疯狂必使孔子流泪。)
(孙飞虎是一个粗人,她想。粗人的动作可以想象得到。)
(所以,她想,为了满足好奇,应该祈祷白马将军早日来临。)
女孩子第一次患了怜己狂,感情在发炎,窗外传来檐铃玎玲,还当是越墙而来的足音。明日会有阳光吗?且听下回分解。
没有距离。没有空间。两个梦,携手舞向空间。梦的内容永远是荒唐的,寻梦者在梦中做了另外一场梦。前边是一条幻想的道路。
希望是一支蓝色蜡烛,点燃后,有翼的光芒四处乱飞。
懦怯的眼睛在梦中捕捉古代的诗句,走错方向倾覆了爱情之巢。爱情与憎恨是一对孪生子,吻为热情而存在。
有一艘小船在泻满月光的空间飞行,不是寻找嫦娥,却急于与海神聊天。对于久处月宫的嫦娥,美丽与叹息都是浪费。